第章
“……”明辞越无言, 掀袍,瞬时跪下。
他没有任何辩解,从旁边桌案上取了自己的佩剑, 微微靠近,把佩剑剑柄轻放到天子垂在帘外的手边。
这是从意外能够听到小天子心声那天起, 便已有的心理准备。
意外能听到的是一回事, 收到了司天监的警告, 仍然反反复复干扰帝星,沉溺于小天子的心声中又是另一回事。
古往今来以下犯上,欺君之罪者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应当死,死在敌军蹄下是为国为天子,死在天子剑下同样也是为了天子, 他该知足了, 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
明辞越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臣……”
又努力阖了阖双目, “臣……”
“臣……”
“臣愿以死谢罪。”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他在等天子勃然大怒的一句滚, 或者直接就是一剑。
半晌,一声低低的嘟哝声, “别,别过来。”
明辞越:“……?”
“圣上?”
那声音还带着情.事消弭后明显的嘶哑, 软糯, 有心人听起来倒多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明辞越赶忙起身,掀开了帘幕, 却见小天子那瘦小如奶猫般的身躯蜷缩在被褥之下, 不知是热病还是什么,脸上的赧红色都已经扩散到了耳后。他双目阖得紧紧的,眉头压低, 整张脸难受地皱在一起,显然是噩梦难醒。
因为无法对视,明辞越从未听到过小天子梦境里的心声,那是完完全全属于这人儿的真正隐私。
今日这梦话还是第一次。
“圣上?”明辞越试探地唤道,“知道心声是什么意思?”
梦里的天子当然不会回话,只一个劲地躲避着什么,嘴里反复喃喃着,“不对,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不是的。”
观察久了,明辞越渐渐猜测出来,天子做的噩梦与他有关,在梦里怕他,躲他,被他知道心声。
明辞越哑然,这场热病,这不知困扰天子多久了的噩梦,恐怕都是司天监所说,灾星为帝王星带来的困扰。
天子早在梦里感知到了事情大半部分的真相,为何还不肯直接驱逐他,斩除他,总还要给他一点点幻想,一点点期望?
他恍惚间又有些明白了天子把他安置出宫,封郑越府的用意。不是天子不愿远离,都是他一次次不知耻地靠近上去。
那炙热有律的心跳声还在耳畔,方才在天子被推至潮尖时,心声最烈最好听,明明哭哑着嗓子说不行了,可那心里明明还在小声贪婪地祈求更多,来回无意识地软叫着,“皇——叔。”
不知倘若真的做到了底,那心声又会偷偷哭喊着什么。
哪怕动了一丁点的欲求,都逃不过他的耳畔。
明辞越被那心跳声勾得,又有些疯魔失神,回过神来恍然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绕起了一缕青丝。
他低低责备自己一声,刚想后撤,却只听天子突然清晰地叫了一声:“明月!”猛然睁开了眼,仿若从溺水中被捞出,浑身湿漉漉的冷汗,瞪大了眼睛,满眼还是情.潮未散的浅红血丝,下意识抓起了手边物,猛然一下子推向前!
一柄剑!
天子一柄剑捅进了璟王右肩!
纪筝怔忡地看着自己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一把剑,箭锋过利,不用使劲就已微微没入了明辞越的右肩肩胛,没入了一小段剑头,正是他之前受伤脱臼之处。
“皇叔怎么办,这剑?”纪筝惊慌极了,双唇轻颤,剑松也不是拿也不是,“朕不是有意的。”
夜色太暗了,再加上衣服颜色深,顺着剑锋望去,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伤口有没有血迹。
他几近茫然地看着俯下身子,近在咫尺的皇叔。皇叔眸色很暗,长眉半蹙,神情有些痛苦。
纪筝不敢去瞧那人殷红的唇角,眼神一瞥就又看到了滚落在地的水桶,满地的水渍,皇叔左手里的巾帕,以及右手指尖,不知为何,轻缠的他的发丝。
“无妨,圣上只是被梦魇住了。”明辞越不易察觉地微吸了一口气,接过剑柄,拔出丢去了一旁。
纪筝看着明辞越直皱眉,方才的确是一直以来的那种噩梦,与皇叔纠缠不清的那种噩梦。只是,他心里默默祈祷,“最好是没说什么不该说的梦话……”
这么想着他只听眼前之人兀地正色道,“臣有一事,一直以来没能禀告圣上,犯了欺君瞒上的大罪……”
纪筝噎住了。
不会吧不会吧,这人傻到连夺位的野心都要这么坦坦荡荡说给在位者?
明辞越:“……”
“臣……”
“不必说了,朕不感兴趣。”
“不是的,臣是说臣……”
“朕都说了你不准说话!”纪筝紧张兮兮的,慌忙之下夺了巾帕压住了明辞越的唇,欲盖弥彰
遮掩道,“朕替你擦擦唇。”
他轻咳几声,努力撑着身子跪坐起,勉强比明辞越高了一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拿着略带温度的小帕子,一点点给明辞越擦拭唇边,脸侧,以及颌下,衣襟上落下的点点不明痕迹。
都是他的东西,都是他做的恶。
“不难受吗,不脏吗?”纪筝半是懊恼,半是心疼。
明辞越表情有些怔忡木然地在他怀中,仰着头望他,摇了摇头。
纪筝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拿着巾帕用力狠了一些,一下子就刻上了一道红痕。
“朕,咳咳。”纪筝掩唇,烧还没退整个人昏沉沉的,“朕不该这样对你,你放心,朕只拿你当亲信之臣,当尊长叔父,今夜之事只是朕一时糊涂。”
他总觉得那轮明月已经被自己玷污了,肮脏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情急之下干脆丢弃了帕子,无意识地半捧着明辞越的脸,浑浑噩噩,一遍遍强迫症似地用指腹蹭过那两瓣薄薄的chun,低声嘟囔着,
“不要怕朕,朕对你绝无半分非分之想,此夜之事再也不会发生。”
明辞越又摇摇头,气得纪筝又惩罚似地用力磨了磨那两瓣。
古往今来,帝王之位者无一不口是心非。
可只有明辞越能听见,听见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在心底说,“不要怕朕,所以也不要离开朕。”
衣服外氅是那件玄色喜服,如今也落了痕迹。
纪筝自责地拿着巾帕趴在明辞越胸襟前来回擦蹭,叹了口气,有些心虚地偷偷抬眼皮,瞅着明辞越,“好了,你刚才要跟朕说什么?”
明辞越回神:“臣是说,是说……”
“嗯?”
明辞越顿了顿,话到嘴边蓦然一转,“臣是说,下次武安侯在要为难圣上之时,不妨当面询问他顾家所承建的玉成山庄进展一事,看他反应如何。”
纪筝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契地没有询问他如何得知,为何怀疑玉成山庄一事。
“多谢圣上为臣清理。”明辞越从旁拿了一块新的巾帕,“臣也……”
纪筝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红,用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明辞越这是要干什么。
“不!咳咳。”他迅速缩回被子,又将自己裹成作一个虾球,“朕干净得很。”
随后就伸手胡乱摸了一把,心里悄悄道:“咿啊啊这么黏糊糊的吗,难受死了……皇叔还要擦,疯了吗?真不怕朕兽性大发,再对他做点什么。
“主角,你这是在玩火呀!”
明辞越眉头一阵抽搐跳动,“如果难受,大可不必因为臣而忍着……”
“咳。”纪筝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咳嗽不断,脸上赧色一重,猛地背过身去。从被窝里飞出一个巾帕砸在明辞越身上,“给朕滚!”
只是这声音听起来跟榻间喊“不行了”的如出一辙,清稚地发怒,尾音半翘。
明辞越一言不发地立身榻前,守着那呼吸声渐渐变轻,心跳声变缓,窗外的积雪变厚,不知不觉,又是一夜天明。
纪筝不敢生病,至少不敢让别人知道他的病,一旦禀告道太皇太后那里,恐怕连武安侯府都住不好了。
早膳送到他房中,甫一打开门,屋外站满了顾家老幼,老祖母有诰命夫人的爵位加身,跪身在前,带着身后几支子孙给天子跪身请安。
纪筝将整张病色苍白的脸庞藏在衣襟绒帽之后,脖颈上又围上了厚厚几圈雪白的兽皮绒领。
这是明辞越为他临出门前特意加上的,用来遮蔽他自己没意识到的,脖颈间的两处齿痕。
他端重静默地接受完这些人的跪拜,挑目就看到了最后一排顾丛云还站着,如雪地里的一棵松。
武安侯去扯他,顾丛云仿佛双膝僵硬不会打弯,直接被拽倒在地,身后披风上的好厚一层雪细细簌簌,洋洋洒洒,飞落在地。
站了很久了?
纪筝没多想,他有些紧绷,吊起精神,扬声道:“朕既已出宫,今日想借机去北大营看看。”
北大营,武安侯的地盘,可收的全是明辞越从战场上调回来的精锐部队,可以说是明辞越的归宿,明辞越的亲人。
当年明辞越归京封王,军权上收给先帝。先帝保他队伍不被拆散分去全国各地,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做交换,璟亲王永远不能再掌军权,替国出征,也根本再无理由,无机会靠近北大营。而那批他训练出的猛兽蛰伏营地,同他一样,也难逃被圈养,被搁置积
,他还能信,去军营,去军营看汉子弹琴跳舞?
“这军营有什么……”武安侯猛地抬眼看到了一直紧跟在天子身后,低调到隐形的璟亲王。
他恍然大悟,天子哪有那脑子,全是明辞越给教唆的!
“圣上若是想看士兵们训练,可能得另选日子,今日大雪之后,他们都要稍作休整。”
“那大雪之后,正好去看看朕的玉成山庄修建的怎么样了,不怎么远,朕记得就在北郦山的山南。”纪筝装作随意散漫地提及,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武安侯,“顾家操办玉成山庄多年,辛苦了,朕该赏。”
玉成山庄和北大营一个山南,一个山北,只有一座北郦山之隔。
武安侯面色微僵,没有说话,纪筝结合原书剧情,猜到这座避寒山庄应该是有什么问题,压根不会被建造出来。
倒是那个唯唯诺诺,叫人讨厌的顾家长子,顾丛天替他父亲先开了口,“大雪封山,难以翻过去,不若去山腰马场看跑马吧,圣上一定会喜欢。”
纪筝眼睛转了转,“也好。”
无论是马场还是军营,都是明辞越的禁区,想要打破先帝规约,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纪筝随着众人走了几步,回头看明辞越沉默地立在门前,目送着自己的背影。他当着暴君日子长了,习惯了,皇权在握,许多事情横着走,任性胡闹比什么都直接管用。
“啊!”一个拙劣极了的平地摔,假到纪筝自己都不忍直视。
周围人惊慌失措,变了神情,围将上来想要扶他起来,可穿着厚棉袄的纪筝定力十足,接连拉翻了几个侍女,顾家几个男丁要扶他,他又一脸嫌弃地甩开了他们的手。
“朕的老寒腿又犯了。”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扭头,顽劣地笑笑,“摔倒了,要皇叔驮着才起得来。”
这都是成年男子,哪怕对面是天子,哪有谁低头让谁骑的道理。众人一阵哗然唏嘘,知道这是小天子又在耍性子,欺侮璟王了。
纪筝哪敢真骑主角头上,明辞越在他身前跪身,低头,他就自觉地落座到皇叔的臂弯里,扶住明辞越的脖颈,感受自己慢慢被托举到高高的,同明辞越视野齐平的空气中。
不说别的,长得高,日常俯视众人,空气都新鲜,真好。
“雪天路滑,朕不要下地,璟王就充当朕的坐骑吧。”天子又在使坏,恶劣道,“璟王把朕驮稳着点。”
明辞越仿佛受惯了屈辱一般,淡然无怒道:“臣遵旨。”
众人无言,连武安侯都被这阵势给惊到了,讶然于璟亲王忍辱负重到如此地步,他一时都忘记了明辞越去跑马场有何不对之处。
“圣上。”未走几步,纪筝就听身后有人唤他,“您的金玉走椅,我给您连夜从宫中请过来了。”
吱呀吱呀的声响之中,一张熟悉的大椅子滚动到他面前。
是他亲自指挥原明做的奢华皇族大轮椅,心心爱爱的大轮椅。
纪筝:……
明辞越:……
纪筝面如死灰,把目光从轮椅上移到顾丛云的脸,阴沉道:“……你还能预知朕要摔倒不成?”
顾丛云冷着脸色,很轻很轻地嘟囔了一句,“能预知您昨夜过后腿脚不便。”
“你说了什么?”
明辞越不得不俯下身把纪筝往轮椅上送去,可纪筝就在众人不留意之时,硬生生把轮椅侧的插销拨了下来。
他设计的轮椅,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绝版轮椅,没有人知道如何修,也没人能造出世间第二把。
明辞越刚把他往上一落,哗啦一声椅子即刻散了架,幸亏明辞越眼疾手快,将他从那坨废柴中一把捞了回来,又托到了肩侧。
全场人冷汗直下,心有余悸,连带着推走椅来的顾丛云都被很批了一顿。不知这明辞越是得罪了何方天神,被小暴君缠上,真就放不下来了。
纪筝心疼,真的心疼,咸鱼的安详轮椅就这样被他自毁了,他趴在明辞越耳畔悄声威胁,“朕为了你把走椅都毁了,你得负责!”负责给朕再造一把……
“臣负责。”纪筝刚出一口气,又只听那人轻道,“臣负责永远充当圣上的走椅,坐骑。”
纪筝:……
听不懂圣心的臣子不是好皇叔。
跑马场离京城并不算远,顾家几乎是全府都出动了,上上下下,浩浩荡荡的队伍陪天子直达北郦山山腰。
明辞越的身份出现此地实在太过敏感,纪筝不敢放松半丝,一
满大燕最精锐武力集结之地,那才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
看护马厩的奴仆为他们精心挑选了几匹好马,其中有一批枣红小马正是原主纪朝鸣的坐骑,看到纪筝闻到熟悉的气息便用鼻子凑了上来,纪筝抱歉地看了看它,心里默念,朕已经有鹿儿子了,也忘记怎么骑你了。
上马前要喝热身子的奶茶,一种在茶中直接加鲜奶的饮品,腥极了,是从西漠游牧民族那边学来的风俗。
纪筝看周围人都一饮而尽,自己也跟着豪迈举杯,顾丛云猛然伸了手,“圣上,这是奶……”
“怎么了?”纪筝已经一口见了底,擦了擦嘴边,疑惑地望着他。
“没,没。”顾丛云神情略显异样,缓缓收回手。
明辞越状若无意地用身体隔开了顾丛云和天子的视线,举高手臂,帮天子从自己的臂弯里翻身上马。
他刚把氅衣从身上解下,反手披到天子身上。
只听不远处一个声音,从他背后远远传来,跌跌撞撞越跑越近,高声爽朗地边笑边喊,“王爷,王妃!”
“王妃!之前只见背影,这次可算逮到真人了!”
纪筝回头,一记眼刀,那人正是明辞越的旧部,是那天趴在窗户缝隙偷看到他披着大氅的“王妃”背影之人。
众人皆闻声转头。
那憨憨步子猛地刹在原地,眯着眼,伸长个脖子,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王……妃?”
纪筝:……
他看向明辞越,不知道这样沉默寡言的将领是如何训出一堆憨憨部下的。
天子被认成王妃自然得大发雷霆,降下罪责,但还得把握好度,不能真伤了明辞越的旧友。
“圣上怎么穿着王妃的衣服。”那部下腿已经有点软了,慌不择言地为自己强行辩解。
“大胆狂徒!”纪筝出声,“罚你……”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顾丛云动作矫健,当场动了武,是一套标准的行伍拳法,三下两下,直击要害,将人撂倒在地。
“是我治军不严,请圣上恕此子之罪。”顾丛云抱拳立于马前,给天子请罪,目光却寻衅似地望向一旁的明辞越。
璟王的亲兵队伍,何来顾家子弟的治军不严,这才是莫大的嘲讽。
纪筝已经能感觉到立在自己身旁的明辞越望着雪地上的部下,沉默不语,身体僵直。
不用明辞越说,他也能感受顾丛云方才几拳,拳拳致命,哪里是要惩治部下,分明是要让敌手毙命!
可明辞越却没有立场出手,甚至连搀扶都无法贸然去做。纪筝知道,这就是他选择守着自己而付出的代价。
□□裸的挑衅,直白无比的恶意,全都指向着皇叔。
纪筝想也未想,马鞭一扬,重重落下纠缠住顾丛云的肩,直直将他连扯带拽带到身前。
“跪下。”
天子之怒,当有伏尸百万之气势,哪怕纪筝只是个年幼天子,冒牌天子。这是明辞越一直以来不断教给他的,握住缰绳,握住权柄,就能让人下跪闭嘴。
——“天子生来便有气魄,能征服许多人。”
——“比如,征服了臣。”
那张精致若瓷的小脸绷紧了,居高临下,满目的含霜,见眼前之人没有反应,掩唇咳了几声,重复道。
“跪下,听不见么。”
顾家已有人小声劝他服软,快些跪下认错。
马鞭紧了又紧,将人箍得死死的,拽到离马贴得很近很近的地方。
纪筝看他倾了倾身子,以为他终于肯道歉了,便躬身附耳向前。
“圣上为何生气?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公之于众,想被人唤王妃么?”
纪筝骇然,回头便对上了一双同样清稚的少年眼,眼神满是少年人不屑与愤懑。
顾丛云攀住马鞭,踮起脚尖,“那让我也唤你一句。”
“璟王,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