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粒大小的药丸入池犹如滴水坠江海。
纪筝下意识伸长了手臂,半边身子越过阑干探了下去,手在空中不甘心地用力向下够着。
假死药,仅此一颗的假死药,逃离苦海提前退休的一线生机!
纪筝心痛到无力出声叫喊,指尖将将要触碰到小药丸的边缘,身后劲风一闪,一只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冰凉的剑身绕到了他的腰腹下,钩住衣物,将他悬在阑干外的身体瞬时捞了回来,弹去了空中,接触到一个甚为宽厚温暖的怀。
纪筝能清晰地感受到腰侧那只小臂一刹间勃发的肌肉,还有紧贴后背传来的热意以及急速的心跳。
明辞越本就是习武之人,行伍出身,西北关塞的□□战神,力度,速度,哪怕被囚在京城鸟笼之中,掀开那层温润翩跹贵公子的表象,仍可见到鲜活锋利的力量之美。
那力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在纪筝愣神之际,下一秒温度猛然远离,身下那剑一撤,他瞬时失了支撑,被直直摔到了竹木坚硬的美人靠上。
“嘶。”后背着木,小天子吃痛闷哼出了声。
两人同时愣住了。
纪筝咬牙回头一看,那明大美人正盯着他的袖口直出神。
纪筝也低头望去,金丝袖口以及他的两手心此时皆是墨黑一片,都是方才遗诏惹的祸。
好一个洁癖狂。
“摔死朕了,好大的胆子!皇叔是来谋杀朕的吗!”纪筝咬着牙关,狠狠瞪了明辞越一眼,后者迅速跪地请罪,低着头谦恭极了,却无半点要上来搀扶之意。
“微臣不敢,方才救驾心切,又不敢唐突圣体,只得出此下策。”
纪筝撑着疼得一动不敢动的后腰,面无表情:“哦,是朕之过,误会皇叔一片心意了。”
明辞越沉默片刻,“是臣之过。”他的头低得更低,面容隐去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他也有点懊悔,知道自己惹了大事,方才只是条件反射地不想碰到那脏处,谁知怎的直接把天子给摔了下去,看样子还摔得不轻。
他悄悄抬头看小圣上,只见那张精致犹如瓷质的脸蛋上,长眉仍痛苦地紧锁。
不知为何,圣上今日夜中打扮却格外端庄正式,除去那些斑驳的墨迹,身上的龙纹锦缎华服竟穿得工工整整,勾勒出腰身的曲线,乌发高束戴上了玉冠,唯有一丝在方才的挣扎中掉落出来,隐约在雪白如藕段的脖颈旁。
圣上贪于奢淫享乐,流连于后宫多时,明辞越已经好久没见过束礼冠穿正服的天子了,本想着只是确认一眼,又多看了好几眼。
在烛火的通映之下,高拢衣襟间露出的少许肌肤,雪白,明晃晃地刺眼。他无意想起了方才情急之中触到的腰身,虽是一触即离,但很软,很细,是长期惰于锻炼的孱弱轻柔,状若无骨,落在他的手间,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
天子的怒斥声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吸引来了周遭的侍卫,连带着从宫中刚赶过来的总管李儒海。众人瞧见跪在地上的是当朝唯一的王爷,璟王明辞越,皆是大气也不敢出。
李公公扶了一下,璟王跪得端端正正,毫无要起身之意。
李公公又去搀天子。纪筝等不来明辞越道歉搀扶,哪里肯承认自己被他摔痛了,冷着脸扶腰坐端正,就是不肯起。
明辞越问:“圣上方才好像是要找什么?”
纪筝这才回想起来远走高飞的假死药,这药只是短暂地爱过他一下,还不如从来就没有出现!他身痛加心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假死出宫是没可能了,想要彻底解脱他还得继续演暴君,走剧情,刷仇恨,摧残逼迫男主角。
皇叔,对不起,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纪筝怒火中烧,借着人设随意任性发挥,演技更加浑然精湛。他阴恻恻一笑,转头问:“李公公,这御花园的池塘有多大?”
李儒海有些疑惑:“总共……十余亩?”
“那就好。”纪筝一拍扶手,“给皇叔个渔网,让他给朕下水去捞,或者让他一夜之间把御花园的水吸干净!”
明辞越终于抬了头:“敢问圣上捞什么?”
纪筝冷哼一声:“朕的夜明珠,墨绿色,这……么大一颗。”边说着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假死药不能提,一提他就心口疼。
“半夜擅自私闯御花园禁地做什么,随身带剑,是谁给皇叔这么大的权力,若是刺客怎么办。”纪筝的语气越说越重,若不是没有条件他恨不得当场起立以壮气势,“这哪一条罪名不能定个死罪,皇叔不找也可以,能担得下罪责就行。”
不知道这样刷仇恨值能不能行,纪筝说完就观察明辞越反应,想从中找到他不满生厌的蛛丝马迹。
明辞越身旁的一侍卫好似有些按耐不住,想要扶他起来,却又被他推到一旁,依然是那张隐忍极了的面孔。
纪筝认出了他,是明辞越从家中带到战场再带到宫中的亲信韩城,性子不稳,书中没少给明辞越惹麻烦。
“侍卫长呢,就没人拦下他吗?”纪筝目光逡巡至下。
韩城立即出声:“圣上,侍卫长不就在你眼前。”
哪里?
纪筝一顿,转头四处瞧了圈。
李公公连忙打圆场:“璟王将圣上安全时刻挂记心间,为了圣上安全夙兴夜寐,日夜带班巡视宫中,今日恰巧碰上也是缘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小圣上放过此事。
天下谁不暗地里道璟王有才有识,国士无双,而天子除了脾气大,在宫中的权位并非那么绝对,就连大公公说话都会斟酌几分究竟要偏向谁,就当卖王爷个人情。
纪筝慢半拍回想起来,这是书中明辞越被天子恶意封为指挥使,指派了后宫保镖巡逻员工作的那一段。
明辞越出身将门,全家男丁赴沙场作战。其父明长暮却在领兵之时只因一某须有的贪腐罪名,被京城紧急召回,后明长暮拒不从命,壮烈战死沙场,却再也无法洗脱冤名,明家门匾被摘,爵位被褫,明氏被除。明辞越本应恨透了皇家,却又再一次在城门上千里单骑救下先帝,因故被先帝醉酒高兴时赐了国姓纪,结义弟,改名字,与原家划清了干系,折断翅膀,囚在京城里做闲散王爷。
哪里来的纪辞越?皇家内部反感他,排斥他,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拿他当一个无权无势的异姓王罢了。
王爷爵位甚高,本不应入后宫当侍卫,然原主如此使唤他,就是想进一步折辱他,恶心他,让他做自己最反感的皇家看门犬,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
行吧,狠还是原主狠,这种狠纪筝可表演不来。
他看着跪在地上一身干练玄衣,满肩霜露的明辞越,一时语塞。
“圣上夜半出了寝宫,跑这御花园做什么?”李公公小心瞅着纪筝的脸色,“也不传一声,可担心死奴才了。”
纪筝随口答:“逗鸟。”
众人皆望向那鸟笼,假死药药劲未过,白翎羽的小鸟此时仍闭着眼蹬着腿,奄奄一息。
韩城倒吸一口凉气:“这鸟不是璟王陛下送的生贺礼,西北大漠上珍贵极……”
明辞越打断道:“无妨。”
正巧是明辞越送的鸟?纪筝不禁皱眉,瞧着贵鸟半死不活的模样,他也不便多加解释,强撑人设,一脸的不在意:“玩腻了,不禁玩,皇叔下次再送个。”
“就这么给糟蹋死了,这次是鸟,估计下次就是人了。”
韩城此言一摆上台面,整个亭阁之中瞬时寂静,夜风呜咽而过,连纪筝都有些茫然绷不住了。
他刚要表演发作,却见明辞越猛地一剑抽在韩城后膝窝上,反手剑柄打在他的小腹上,韩城瞬时双膝落地,干呕哀嚎一声。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明辞越已经快速收了剑,整理好仪态,垂下眼睑,恢复温润君子的模样,四煞的杀意瞬时收回,“是臣疏于管教。”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纪筝无言,总感觉明辞越这是救了韩城一命。
他怔怔地望了会儿跪在眼前的下一任帝王,什么都看不懂,又隐隐感觉高坐龙椅的自己对比起来,实在是太……幼小无力了。
算了,又不是他想当皇帝的,该让位就让位,他绝不犹豫含糊。
“罢了,回宫回宫,玩腻了,朕要乏死了。”
李儒海立刻马屁地弓下了腰,献出宽厚的脊背,却立即就挨了天子笑骂着蹬了一鞋印。
纪筝不要人背,他强撑着腰被众人包围着,缓步挪上了步辇。这皇宫虎狼环伺,甚不安宁,他不敢让旁人瞧见自己受了伤,一点也不行。
察觉有目光望向自己,纪筝立马回头,却看见明辞越未得指令,仍垂着目光,不卑不亢地跪在原地,他想起方才仍有些胆寒,连忙厉声叫皇叔快点跟上。
步辇很快就离开了,明辞越跟着要走,却被韩城拽住了袍角,“殿下,我们的那些计划……”
明辞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沉默半晌抽出了衣角,从他身上跨了过去,仅留二字:“慎言。”
回了延福殿内殿,纪筝迅速拉上层层帷帘,将李儒海连带着明辞越众人一同挡在外殿,只让侍卫传唤了太医院最小的医士来问话。
经刚才一番折腾波折,后腰的痛早已没了感觉,可纪筝就是不放心,生怕给这好端端的娇贵身体留下个什么后遗症。
前生在病床上躺了一辈子,这世他可不想要了。
自己掀了衣袍,扭着头,纪筝对着昏黄铜镜好一顿仔细探查,上了手一点点摸索,寻找着跌打损伤的淤痕。
小医士轻轻推了门,“圣上那车马银两,还有假死验尸……”
纪筝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还验什么假死,朕是真伤着了,快来给朕瞧瞧。”
小医士挪步过去,那光洁细腻的后腰之上,生着一对漂亮极了的小窝,一双肩胛骨在瘦削的脊背上显眼极了,仿佛展翅欲出的蝴蝶薄翼。可除此之外再无痕迹,这就是聚全国财力供养出的贵重龙体……他不敢耽搁,又伸手按了几下,骨骼肌肉皆完好无损。
可他越说无恙,天子越皱眉,满脸的不相信,对他的医术表达了高度质疑。小医士索性开了几副外敷药以慰圣心。
贵人都是给自己吓出来的毛病。
纪筝小心翼翼放下衣袍,千叮咛万嘱咐小医士自己去抓药,万不要将他受伤之事传出去。
原主这种暴君四下造孽,惹是生非,若是受了重伤腿脚不便的消息传播出去,指不定普天同庆,刺客杀手蠢蠢欲动,或许连带着他那皇祖母都要策划重新培育一健健康康的新傀儡。
四下皆是死路,唯有将皇位守到主角成长反击的那一天,他才能圆满退位。
纪筝故意凶道:“若是消息散出去了,朕拿整个太医院给你陪葬!”
“什么消息散出去了?”声音缓缓的,带着慵意。
帷帐被风掀起了一个角,一红色身影隐约印在纱幔之上。
这形象……纪筝心中警铃大作。
完了,朕未曾谋面的变态爱妃寻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