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心跳的怪声?”纪筝侧目挑眉望向明辞越,作出一副很好奇的模样,努力将话题从寻找歹人上扯远。
“说来朕也很想知道,天色昏暗,那么大一条河,皇叔究竟是如何从冰下找到朕的。”他半支着头,随意笑了笑,“难不成朕这几声皇叔叫的,还当真叫出了一家人间的心灵感应?”
纪筝随口一说,等着明辞越出声否认,谁知却等来了一句……
“微臣僭越。”
僭越,什么意思?他做了什么僭越的事?!
纪筝猛地皱起眉,坐直了上身。
明辞越在二人的注视下,跪身行礼,缓声道:“微臣昨夜冰上救下两女子后自己也受了寒症,心悸严重,神志不清,耳边满是嗡鸣之声,无法辨别方向,是玄迁大师根据桥沿崩坏之处,推断出圣上落水之处,及时救驾。”
“……玄迁救的朕?”纪筝微微张着口,哑然。
他又望向玄迁,只见后者一脸高深莫测地抱臂旁观,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是明辞越还是玄迁,是谁救的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他活下来了。
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还是难以遏制地涌了上来。
“哦。”纪筝摸了摸鼻尖。
“那玄迁救驾有功,朕奖千金用于扩修灵苍山旧庙址,帮大师将灵苍寺尽早迁回去。明辞越欺君之罪,罚三个月例银,再加将府邸充公,充去做……就直接没为朕的私属领地,明辞越,可有不满?”
他在等一个辩解,在等明辞越觉得不公,怨而反击。
谁知明辞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臣,领罚。”
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
纪筝呼吸一僵,眨了眨眼看着他,面色越来越不悦。
他哪里是真的想罚明辞越,他怀疑明辞越只是尊精致的玉雕,没有情绪。
纪筝最终不耐烦地招了招手,“皇叔,抱朕。”
明辞越未当回事,径直走了过去,将天子架着双臂从榻间拎了起来,连带着双腿,轻松收入怀中。天子腿脚未完全恢复的这两天恐怕都要如此,抱多了便也没有一开始的变扭。
下一瞬,一只冰凉凉的小手猛然攥住了他的脖颈,直直压住浅色肌肤表面,轻轻跃动的青色血管。
纪筝没有笑,自下而上抬了眼皮去瞧他。
“皇叔,再看着朕说一遍,是谁救的朕。”
明辞越不得已,低头看怀中。
唇红齿白,双目微圆的乖然长相偏生被这人演绎出一种媚气,落水披发时像勾人的水妖,眼下则是缠人的小鬼,不,怎么说也是缠人的阎王。
明辞越无奈:“是玄……”
那手立马一紧。
“说谎,脉搏快了。”纪筝轻吐了一口气,“不要逼朕每次问话都得捏着皇叔的脖颈。”
他又自言自语接道,“好像掌握了心跳的话,就再也不能说谎了。”
方才一直面色平常的明辞越听闻此话,反而蓦地一僵,偏开视线,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脉搏又快了几分。
可此时纪筝也分了神,根本无暇去注意到。
那轻跳着的热度正被他完完全全包裹在手心之中,连带着致命的气管,微凸的喉结,一同被轻而易举地拿捏。
整个大燕最清高有洁癖的端方君子被迫低头,被迫屈于一人衣袍之下……
这种认知对任何男人来无疑都是一剂亢奋药。
还好,明辞越要跪的不是别人,只有他。
纪筝本质佛系,无心于皇位带来的地位权财,可此刻心里猛然像是被人点着了一把火。
心跳脱离了自己掌控,合着手心的律动,加了速。
指尖触到的那块凸起蓦地上下一滑动。
手心好似被灼到,纪筝猛地松开了手,意识到刚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迅速低了头。
丢人。
他到底有什么好心跳的,简直是暴君界的耻辱!
“圣上,圣上?”李儒海就候在殿门口,听着里面安静了许久,便试探着敲了门。“司天监的顾监正求见。”
司天监是大燕朝掌观察天象,推算天节的部门,因着天象复杂且多突发,可能关系着朝堂或天下秘辛,事急从权,监正多是不经政事堂便直接向上汇报,而历代帝王也不得不对天象多加重视。
“不是说了朕闭关诵经,还有什么好见的?”纪筝此时臊得慌,却还被人圈在怀中,烦躁极了,“不见,朕不见!”
李儒海忙道:“司天监说有急……”
说了一半直接被另一个高亢的声音盖了过去,“圣上恕罪,臣在司天监夜观星象,见紫薇帝星现于东南,龙气兴旺之兆,却又见一极凶的彗星要跃其……”
“什么星?”
声音隔着大殿门,挡了一半,留了一半。听得纪筝连连皱眉,“宫廷专属看星座的?免了免了,直接禀给慈宁殿吧。”
不理政务是他暴君的标签,更是他得以苟于太皇太后之下的保命符。
明辞越却忽地看向了殿门外。
“圣上,臣方才所说还有寻歹人一法,臣先行下去准备,望圣上能够一试。”
纪筝随意阖着目挥了挥手,却绷紧了身子,调动起了每一丝神经,感受着垫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缓缓挪开了,身下一实,他被缓缓放了下去。
心也跟着滑行落了地。
明辞越行礼,缓步退出内殿,继而转了身,疾步出门赶去拦下了顾监正。
“方才星象之事,圣上属意我听之后传达,监正可愿与我细说?”
冬至翌日的祭天大典被取消,还留在皇宫的近臣贵族们也没必要再停留,纷纷携着家眷要出宫。
一道诏令却直下宫门,封闭了全宫城,连侍卫仆从的出入都被限制下来。众人慌了神,不知天子又要做何动作,一片吵嚷不安。
可紧接着又是一道诏令,说是宫宴如期举行,不过为彰显天子爱臣,改为单独宣人,私密举行。这单人的宫宴能做什么不知道,谁先去也不知道,只说了全等通传。
襄国公杨驷便是被传入内的第一人,他属太皇太后的一支,和当朝天子论辈分只称得上远房表兄,天子在宫内霸道,他在宫外蛮横,两人又不冲突,霸道惯了,眼下在众人恐慌中被请入宫,只道一句天子亲我便照例横着走了进去。
宣和殿只留了两列宫灯,远不如正常宫宴灯火盛大。一张小案几孤零零地落在阶下,与天子正席遥遥相对。
远没有他想要的美酒盛宴,案上只着一个小碟,碟内承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饺。
气氛不对。
杨驷猛地抬头。
天子正席上还隔着一层隐秘古怪的屏风,借着灯火,能看得见天子投在上面的倒影。
天子好似是坐着的。
“此菜是宫内研制的新品,襄国公定没见过。”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天子蓦然开了口。
“内裹豆腐以及肉汤熬制成的雪白汤冻,直接戳开仍是冰冻状态,若是被人含入嘴中,仿若冰层解冻,在看不见的地方化作汁水一片。”
屏风后的身影缓缓起来了。
杨驷愕然,那发育不良的远房表兄何时如此高大过。
眼见着那身影在屏风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径直绕过了屏风,突显眼前!
天子是被人抱着的,像是懒于行走,半蜷于他人的肩臂之上,此时托起来,比那人还要高一头。一身龙纹玄色衮袍,长摆垂地,遮住了腰身以下,瓷质一般精细易的五官模样,形容间说不出的贵意以及散漫不经。
杨驷看得有些呆愣。
他玩惯了京城勾栏瓦舍间的男男女女,却没见着原来燕国真绝色却是生在龙椅之上,生来令人仰视,看不甚清。
那分明是吞人的妖。
是也是原来的天子,他那个暴虐任性的远方表兄,容貌未变,甚至更为白弱,但就是有什么神韵说不清了。
他一时忘了礼教,还想要揉了眼再细看,却忽然发现天子的“坐骑”不是普通小厮,竟是当朝唯一亲王,璟王明辞越。
圣上……对璟王做过了什么?
叮当一声,筷箸落了白玉盘。
正是这时天子又出了声,“看够了没有,还不动筷子?”
杨驷恍然,这饺子哪里是给人吃的,光顾着欣赏他的皮囊,却忘了那内里装得还是暴君,能在这宴席上直接任性赐死他的暴君!
“这宴席臣吃不下,臣要找臣的姑祖母,臣要找太皇太后!”
纪筝一抖,这是他最害怕的情况。菜谱是明辞越教的,话是他背的,戏也是他演的,究竟能唬住多少人还未可知。
看过原书,他知道,暴君人设在不少人眼里是纸糊的老虎,可以任性滥杀仆从,却动不了朝廷根本的近臣士族,权力说到底还掌在慈宁殿。
“太皇太后静修不在,朕还没权利请你一顿宴了!昨夜你又在何处,看着这馅不生出一丝眼熟?”纪筝厉声,“杨朝,是朕把你养在京城养得□□适了。”
原书中记着,杨朝是他的原名,知道的人不多,因着避讳,在纪朝鸣登基后故意给他赐了“驷”字改了名,圈养在京城不放他去封地。既被夺了名,又被软禁,杨驷心中许是有不少的怨恨。
这也是为何纪筝选择先试探了他。
杨驷一愣,仗着外戚国戚的身份,干脆一阵哭冤耍赖,突然定神,摸准了天子的脾性,一阵冷笑,囫囵吞了饺子,“天子可不舍得给臣下毒,对不对?”
这人怎么把道具给吃了?!
纪筝蔫了,本就是吓唬人的,没想到杨驷横到真敢吃,不按剧本走,这还怎么演!
穿书以来,他便在尽力规避上朝,规避面见大臣,这还是他首次对上宫外之人,牵扯入朝堂那片浑水之中,明显有些暴君余额不足,演起戏来力不从心。
他本就不是什么宫斗的料子,既然已知能苟活到结局,他也不想抓什么乱贼,随口答应了明辞越试一试,就只是试一试……
他抓着明辞越肩膀的手猛然揪紧,小声耳语,“算了吧,应该不是他。”
纪筝向后瘫软地一靠,脊椎骨便碰触到了明辞越温热的胸膛,热度往四肢渡过去。
明辞越把他往上托了托,低声回他:“圣上是天子,天子说是谁便是谁,圣上不妨再一试。”
热气滚烫在纪筝的耳垂之后,与他的发丝纠缠了起来。
纪筝蓦地紧阖双目,一阵错觉。
与那日的梦境无比相似,明辞越走上玉阶龙椅,俯在他的耳边轻说着什么。
继而。
……他的耳垂被整个含进了一汪隐秘的温润。
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纪筝全身过电般一颤,眼眸被雾气浸透了,咬紧牙关,猛地一抓明辞越肩头,五指都陷了进去。
“……放肆!”
声音不大,少年的嗓音微含水汽,清脆如筝,只在阶上稍稍嗡鸣回荡。
却见杨驷猛地一个四肢着地,颤得比他还厉害,鼻涕眼泪地抬头望向他的方向。
纪筝:“……”
“朕……把他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