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忆背着包袱独自踏上回景华峰的路,前天余的两门课也放了成绩出来,数术及妖族概况无忆皆是得了乙。这五个月的时间,无忆从识字不过百,算逢加减稍多便迷,灵石灵草一概不识,各族妖类所知无几的程度,到如今以三甲两乙的优秀成绩结束本期课程,着实让各位老师赞赏。
因此昨天丁组年终训导会上,到底是将无忆好好的夸奖了一番。若没前几日学里斗殴事件,恐怕评价还要更高些。
漠云,景华,苍涯三峰皆要出城北行入山,原本四人是准备一道同行的。但是昨天晚上,白锦院和幽爪院分别遣人过来,把亮亮和东莱接走了。至今天早上,雷苍宫也遣了人来,领了云端回去,如此只剩无忆一个人上路。
再有几日便要过年,上阳城也凭添许久年节气氛。无忆穿了大半个城,一路也算走马观花略是浏览一番城中风光。
这上阳城四门通往各城,北门更是入山要口,一向大门闭锁只开角门,这里守备森严,任你行空入地皆密不透风,寻常百姓不得从这里出入。无忆至角门下的时候已经近了晌午,门卫看到她的腰牌之后,半掀了眼瞅着她低声嘀咕着:“怎么这样晚?”
无忆愣了,这位大哥好像素不相识啊!怎么那神色倒像是老情人姗姗来迟,害他望穿秋水满眼幽怨?她正待开口,便听得人叫她的名字,这声音听得无忆心里一颤,转过脸去人便呆怔怔的戳着不动了。
喑落从边上的哨楼里踱出来,冲她微微一偏头便往城外拐去。边上的禁头儿陪着笑脸送至门洞口,那表情跟捡个大宝贝般的。
无忆紧了紧包袱带子,脚底生风的忙跟了去,脚步轻灵而透着欢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安然而惬意。
喑落回过头来看着她,五个月不见,由夏转了冬,薄衫换成厚裘,但那轻灵依旧。他伸出手来,把她肩上的包袱卸下拎在手里,掂了掂问:“装的什么这么沉?”
“都是书。”无忆只觉肩上一轻,抬眼看着他的样子。神态凝和而润暖,像是细柔的指尖,总能探到人心深处,找到那最柔软的部份。心便随之化成一滩水,细细密密的流淌。
“学生都走光了,怎的你这会子才出来?”喑落说着把包袱甩上肩,慢慢沿着大道往山里去。小风凭送,阳光柔暖。这里往北便是各主要峰头要馆之地,设云阵以防,往来甚少有这般步行的。因此并不见人影,唯见山谷错道分径,十分的清幽。
“小的以为金枝大姐会派人来接的。”无忆一边应着,一边跟着他的脚步,原本不指望谁来接,挺大个人还怕迷了路不成?只是眼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被接去了,心下想着景澜宫也定是要遣人来的。
哪知左等右等,眼见日头过午也没个人影。无忆是忖着再晚也不会有人来了,学里的人都快走空了,无忆这才拎了包出来的。
“我还怕晚了,进去与你走岔了。得知你还未出城,留在北门的话准错不了眼儿。早知我往学里找你去了。”喑落的话让她眼中荡出笑意来,阳光一晃竟让喑落有些怔了神。
“大人事务繁忙,还来接小的。”无忆开口说着。
“到底是念书了啊,台面话都会了。”喑落微偏了头瞅她,“这几个月过的可习惯?”
“挺好的,大人当初嘱咐的,小的也算是明白点了。”
“如此最好不过了,我已经听龙淮说了,你成绩不错。不过也别自满,基础扎实些总是没坏处。”
无忆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大人,小的前几日与那丘山睛火出了点事……”这事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无忆觉得总该与大人交待。
“这我也知道,当日学里便着人往山上去说了。我知你们的心思,若能从此安生了,这倒也不失是个办法。说起来,也是当日你与他赛的那一场,动起手来才瞧出他竟是个未长成的。他若不动气,还真是瞧不出。”喑落说着,不由的微嗔,“我没告诉你,是到底这于他太过致命。哪知你竟这般浑的,跑去试他这个?真真是要逐条去验那书里写的真假么?”
喑落见她低头不语,又道:“你竟捅了他这个窗户纸,何以又回去帮他打掩了?当着众人面打输了,岂不日后又让人嚼舌头?”
“愿意说就说呗,总归小的也有好处。”无忆小声说着,到底不愿意瞒他。睛火的这种天赋很是难得,以目中之光阻人视觉,从而让反应变差。与他对练最能练敏,况且他在长身体的阶段,天赋之力随之越来越强,更有好处许多了。便是当面输一场让人嘲笑,也都是值得的。
喑落瞅着她的表情,书院里人多口杂,难免传些是非。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金枝也不时着人去问问她的情况,学里也不时将书院的事报送上山。之前她总说要堂堂正正的留下,他亦也担心她在意这些短长又钻了牛角。不过此时见她这般坦然平和,倒让他放下心来。
“人人都长嘴,有些人就爱言三语四,你能这般看待就是最好。”
无忆点点头,旁人她没工夫也没那心思管,有时当然难免心里起烦,但到底环境不同,拳头也非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久而久之便习惯了,直当风里来去便罢了。她看着喑落的笑容,静了一会又说:“还有一件事,大人想必也听说了。小的每晚都去给桃院首送酒!”
喑落垂眼看她,笑意更深,让她一时失魂,他的笑容便是看过再多,也难免会受牵引。他突然伸手拉住她,这动作再自然不过。手掌干燥而微温,将她的手完全的包裹,那一点让人悸动的麻意就如触电般的传递到无忆的心里。
“你突然跟我说这个,是很在意我对你的看法?”
“小的在意大人的看法。”无忆老老实实的回答,旁人如何说她不管,便是学里流言匪语说的再难听也罢,但她不希望大人认为她是一个只知卖好讨巧,凭此换得佳绩的人。
喑落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心底柔软让人掐了一把,有些痛又格外的舒坦。他拉着她一边往山上走一边说:“对这件事,我最是了解不过了。因你做的事,我当年也做过。”
“呃?”
“你我的出发点不一样,但结果都差不多。总归是让桃老头儿整得死去活来!”喑落的话让无忆一愣,两眼瞅着他,只顾让他拖着走。
“你是不想落了功课,所以往石场去温习。加之那里因灵石齐聚,灵气丰沛是个聚气的好所在。”两人边走边聊,一如闲庭信步,绵绵群山坳谷苍翠而静谧,便是山路越深越崎,亦不觉有什么难行。
“我当年可比你游手好闲多了。总是发闷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便总夜里乱逛。”喑落戏笑,多年前的往事,拜她所赐又尽回想起来,“结果便不留神踩了他一脚,他跳起来便骂,唬的人一愣一愣的!”
无忆连连点头,真是一模一样啊!
“他如何潜地无影,如何复出无息,我当时半点分不出。与我所学之树妖特性完全不同,让人觉得他诡异非常十分的敬畏。于是他与我聊扯几句,问我许多学里的事情。复又让我扛酒去,我对他且敬又惧,哪有不从之理?”
“对对对,小的当时非常情愿。”
“可不是,我也很情愿。”这件旧事喑落本早忘个干净,如今又格外清晰起来,仍让他哭笑不得,“后来他喝美了,直道让我明日再来别误了时辰。于是一日复一日,害得我每日往返酒窖好不辛苦。他不是拉着我天南海北胡侃乱扯,就是喝得酩酊大醉神鬼不辨。搞的我是头大如斗,况且他还是我的阵课老师,实在没法与他相逆。那时我修习阵法,学里的东西太过容易,我有时从家里拿些阵图回来看。只消非课业内的东西,一旦问了他……”
“他就说头疼肚子疼浑身疼!”无忆忍不住接口,她底子浅,有时课上听不懂,课后去问,几个夫子只消她肯问没有不尽答的。晚上在石场,她辨识的时候有些模糊不定,偏问到桃溪,他便说自己哪都疼脑子还乱记不得,让她次日问授课的夫子去。
“哈哈哈,就是这样。这么多年还翻不出新鲜的,真真是气死人。”
“小的得天天往那里去聚晶,一日不带酒去就说小的想盗挖灵石,骂小的不尊师重道。小的后来都不想去了,但得辨石温习,又实在不舍得那块练气的好地方。”
“我告诉你一个练气更好的地方,就在乙组跨院后头的碧竹林子里。那里有一汪池子,很好找的。那可是我当年乱逛的时候无意发现的,平时感觉不出,但一运气便能发觉,好处多着呢!”喑落的那段回忆如今已经清晰到了毫厘,让他亦有些激动起来。
“当真?”无忆听得双眼锃光发亮,想了想突然又说,“大人告诉我这个,那我不是吃小灶了?”
喑落笑:“那你就告诉与你处的好的人,这样就不算吃独食了。”
不觉已经日落西山,天色渐暗沉下来,林间冷风细细浸凉透骨。但两人且行且聊,说起学里种种竟越发亲近自然,再没了那大人小人,拘谨抑怀之感。
喑落出身高贵,父为云顶之尊,上有五个兄弟个个出类拔粹。身边往来,皆是名门望族之后,所到之处无不是仰视倾慕艳羡。亦正是因此,他的生长经历之中,不乏各式目光,自有包容爱护许多,亦嫉妒诅讽无数。
他一言一行,总要与皇族联系上,稍有不慎便成皇族之耻。上有五个兄弟,虽是至亲亦是对手。旁人家的子女所应有的小儿无赖于他皆是大忌。但饶是他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努力上进刻苦功读,得到赞赏的同时,也少不得闲言碎语。
便他取得成就自是应当,因他是景鹞一族嫡支。旁人看他,先是看他身份,既而看他容貌。至于其它,不过只是附赠。而他究竟有多勤奋,几多艰辛,皆可忽略不计。好像只消出身名门,自有高人随护在侧,举凡所有都轻举易得,勤奋之类只是作个样子罢了。
自小如何不希望他人认可,更渴望那能了解的目光。但听多见多便也渐渐明白,只消他顶着这身份,便难保有人言说。天下悠悠,又哪顾得那众口纷云?
无忆自打进了景澜宫,也少不得让人借此生非。有人羡便有人嫉,只恨上天不公,怎的没把这机会落他们头上?不管她如何努力,也总要说长道短。
他喜欢她这般态度,不自卑亦不自傲。犹记当初倚霞台上,他曾问她,可否觉得上天不公?她说,便我家门不济也总有一日立于此地!
只那一句,便是何其安抚了他这三百年来惶惶无着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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