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仔细想想, 一切都早有预兆。
比如谢小姐本该与他形同陌路,在昏睡整整一年以后,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 却是前往鬼冢, 四处找寻他的踪迹。
当她俯身伸出右手,缓缓落在他沾满血污的身体,裴渡紧张到不敢呼吸,心跳剧烈,险些冲破胸膛。
比如在云京城中,他被梦魇所困,置身满是杀戮的地狱。
梦里的谢小姐笑得暧昧, 仰头咬上他后颈。她虽然声称当时并未入梦,却在后来不小心说漏了嘴, 动提起“咬脖子的人”。
在想想,是她遭受胁迫, 在百般不愿的情况下做了件事,因为不想和他扯上多关系,便干脆撒了谎,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
除此之外,和他在一起的段时日里,谢小姐的所为所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在谢小姐心里……他又究竟算是什么?
裴渡不敢继续往下想。
在渺无尽头的黑暗里,他拼尽全力追逐了十年, 好不容易能抓住一缕心心念念的光, 凝神去,发它早偷偷溜走,连一瞬都没在他掌心停留过。
自始至终, 都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多笑。
道声音说,他理应感到憎恨。
裴渡心中竟没生出丝毫这样的念头,把所有空隙塞到满满当当的,唯有懵懵懂懂的闷与涩,以及像刀片划过一样,尖锐刺骨的痛。
他本来……没有得到人垂怜的资格。
时的他修为尽失、声名狼藉,因为满身的伤口,连起身行动都很难。谢小姐带着他,无异撞上一大麻烦。
说不到头来,他还要感激道不知名的强制性力量。倘若没有它,他必然早死在了鬼冢某偏僻的角落,直到临死之前,都没办法见上谢小姐一眼。
这段时间,像是他悄悄偷来的宝藏。
是在明白真相的一刻,裴渡还是难以自制地感到难过——他原本以为,谢小姐是当真有一点点喜欢他的。
等任务结束,他被她抛下吗?
“她来都没在意过。”
道不明来由的声音尤在耳边,窃窃私语:“之所以救、陪着、为疗伤,甚至后来的些亲近,都不过是受了某种力量的强制而已——早觉得奇怪,只是没深入细想过,不是吗?”
环绕在他身侧的黑气越来越浓。
这股力量竟有种莫名的熟悉,仿佛生来与裴渡拥有紧密联系。见他沉默,黑气发出更加放肆的笑,笼上少年头顶,一点点渗入。
它想进入他的识海。
在难以忍受的剧痛里,裴渡勉强稳住神识,阻止黑气的层层进犯。
他不傻,能出这股力量心怀鬼胎,之所以乱他心神,大抵是想要侵入识海,一旦成功,便能掌控这具身体的导权。
他不上钩。
裴渡的声线很哑:“是谁?”
“我?我是一知道她所有秘密的人。”
黑气的声音模模糊糊一团,连是男是都难以分辨,见裴渡有意阻拦自己的侵入,生出几分不耐烦。
“不愿让我进来?”
它语带嘲弄:“,多怜。被她玩弄掌心,还单纯地以为得到了真情真心……我能帮啊。我知道许许多多事情,只要让我进去,保证能叫谢镜辞死心塌地。”
裴渡咬牙,默念剑诀,试图将它击退。
在归元仙府里,他与莫霄阳都晋升到了元婴期。黑气最初浮的一刻起,裴渡便下意识将它驱逐,然而剑意如光,穿过雾气时,竟被它尽数挡下。
这团黑气的实力,远远凌驾元婴之上。
裴渡想不明白它的身份。
“如今的,然打不过我。”
黑气再度抵挡,冷冷哼笑:“我要杀们,如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只不过嘛——”
它说到这里忽然停下,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客房里的烛火跳跃不,裴渡弓身撑着木桌,十指上骨节分明,因为过用力,全都泛起毫无血色的白。
周围的空气本应凝滞不前,在密闭房间里,烛光却被风吹得一动。
他听见木门打开时,所发出的吱呀声响。
裴渡抬眼,见满目慌乱的谢镜辞。
……谢小姐。
她匆忙上前,目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紧紧皱了眉:“这是怎么了?”
语气急切,听起来不像有假。
这若是前,裴渡毫不犹豫向她靠近,时至此刻,心里却兀地生出几分酸涩与茫然。
声音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见到谢小姐起,周身剧烈的疼痛全消失了。
他无法说出与团黑气有关的话,只要稍微动一动这念头,识海像被生生撕成两半,吐不出一字。
疼痛的余潮冲刷在身体各角落,裴渡脊背用力,试图让自己直起身来,待得开口,发觉嗓音是格外的喑哑:“无碍,谢小姐不用担心。”
谢镜辞睁圆眼睛:“明明有事!,都出了这么多汗!”
她在桃花树下发了被裴渡掩埋的木盒,心觉有趣,本想来他关曾经的事,没想到裴渡房间虽然亮着灯,无论怎样敲门,却都无人应声。
他之前提过,身体有些不舒服。
谢镜辞心中慌乱,没做多想破门而入,甫一推开房门,见到他浑身颤抖的模样。
这怎能叫她不担心。
“只是旧伤复发,方已经不疼了。”
裴渡竭力起身,与她四目相,眸光微暗。
他说话时伸了手,把灵力汇聚在掌心,虚虚罩住谢镜辞被水汽打湿的额发:“春夜潮湿,谢小姐莫要受凉。”
“有病啊?”
黑气已然藏匿行踪,不见身影,唯有声音传到他耳边:“她把当作工具,浑身上下还没剩下多少气力——居然要浪费灵力,只为了把她烘干?怎么想的?”
“一点水而已,没关系。”
谢镜辞按下他右手,拿手帕拭去裴渡额上的冷汗:“是什么时候的旧伤?在哪里?等我们明日回到云京,找大夫好好疗伤。”
她说着正了色,直勾勾盯着他眼睛:“真不疼了?不骗我?”
谢小姐总是能让他眼底溢出笑意,轻而易举。
裴渡半垂了眼,温声应她:“嗯。谢小姐来这里,所为何事?”
黑气阴恻恻:“指不是有了新任务。”
裴渡没有理它。
“我——”
在推开房门之前,谢镜辞本是满怀信心,想好了无数套说辞,如今当真面着裴渡,却又感到了一丝赧然。
在盒子里,他她的倾慕纯粹而炽热,她的时候只觉脸红心跳,倘若开诚布公,毫无保留地摊开……
裴渡一害羞。
他一脸红,谢镜辞也必然跟着手足无措。
但有些事情总要说清。
之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哪怕裴渡毫不上心、形同陌路,也算情有原;既然知晓了他的心意,谢镜辞想,她必须此做出回应。
在些漫长的年年岁岁里,孑然一身的男孩子,一也期盼着得到一回应。
谢镜辞摸摸鼻尖:“我想和说一说,关以前的事情。”
裴渡微怔。
“因为想更了解啊。”
她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掩下紧张故作镇静,把裴渡按在桌前的木椅上,自己则顺势坐在他身旁:“在裴府的时候,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
裴渡毫不犹豫:“剑阁。”
他说罢又觉不好意思,涩声补充:“我时……一心练剑。”
谢小姐应该觉得他很是无趣。
“我知道的,一直都在很用心地练剑嘛,在学宫也是一样。”
谢镜辞拿手撑着腮帮子,目光一转:“说起学宫,我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还记得块告示板吗?”
告示板。
听见这三字的瞬间,裴渡身形微不查地顿住,旋即点头。
“告示板上,所有人都能匿去名姓、畅所欲言,所以在上面,经常出骂战。我时有点傲,不怎么搭理人,路过告示板,应该也能偶尔见关我的坏话吧?”
她不动声色注视着裴渡的反应,因为这道短暂的僵直勾起嘴角,继而又道:“但很奇怪的是,在每骂我的版面上,都出某人帮我说话——我想了很久,一直猜不出他是谁。”
裴渡耳根涌起薄红,低头避开谢镜辞直白的视线:“他……很好。”
“吧!超级好的!”
谢镜辞的笑意止不住,加重语气:“好想知道他的身份,亲口他说声谢谢。虽然写得很肉麻,但我当时见他的话,高兴了整整一天。”
裴渡捏了捏衣袖,耳朵更红。
他想告诉谢小姐,人是他。
他不能。
被他贴在告示板上的话肉麻至极,全凭一腔热血写出来。虽然字字句句出自真心实意,但只要想起些内容,裴渡燥得大脑空白。
当年他被些人的胡言乱语气得厉害,连夜奋笔疾书,写出了无数谢小姐天花乱坠的吹捧。
其中一些草稿舍不得扔,了又觉得脸红,是被裴渡埋在裴府最大的棵桃树底下。
万幸谢小姐不知道。
也万幸,他的些话,能让她感到开心。
“直到在,我都还记得人写下的话。有人说我长相很凶,猜他是怎么回的?”
谢小姐抿唇笑笑,侧过脸来他:“‘谢小姐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有如镜中花,月下影,非君所能及也’——说,哪有夸得这么过分的?孟小汀见了,差点以为是我高价雇来的写手,还让我找他退钱。”
裴渡:……
裴渡把头埋得更低,闷闷应她:“……他夸得不过分。”
谢镜辞差点噗嗤笑出声。
“还有啊,有人说我脾气坏,他也回了满满一大篇。”
她轻咳一下:“‘谢小姐性情高洁,有冰清玉润之姿,吾辈见之思之,念念不忘,只愿——’”
这段话尚未念完,便被裴渡骤然打断:“谢小姐。”
他声音很低:“是不是,都知道了?”
她没理由半夜心血来潮,来和他说起某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谢小姐之所以故意念出些话,是想引他上钩、自行承认。
裴渡了解她了。
“抱歉啊。”
谢小姐的声音悠悠传来,伴随着木质物体碰撞的轻响:“我路过桃树,无意发这盒子,因为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打开了一下。”
盒子被推到他面前。
裴渡脑子里轰地炸开。
他写过多关谢小姐的文字,这盒子里装着的内容,其实已经记得不甚清晰。沉默一瞬,少年人修长的手指缓缓触上木盒。
上天保佑。
只希望里面不要有过直白的言语。
木盒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里面的纸页同样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目光沉沉,迟疑着向第一张。
[谢小姐举世无双,当今刀法第一人。]
吹飞了。
因为是草稿,因而写得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裴渡心乱如麻,来不及完,便将它匆忙掀开,来到下面的第二张。
裴渡指尖发颤。
他想起来了,当时有人在比武时惨败给谢小姐,心中愤懑,说她下手狠,不知轻重。
他只觉得此人无理取闹,挥手写下几行大字:[倘若能与谢小姐比上一场,哪怕被打进医仙堂,也应当心满意足。]
这种话当然不能贴上告示板。
……怎么能被她亲眼到啊。
再往下,是有人说她性情孤僻、没什么朋友。
他生气地写:[谢小姐自有我来仰慕,无需闲杂人等多加关心。]
裴渡脸红到几欲滴血,继续往下。
这张更过分。
是他夜半想起谢小姐,为她描出的一幅小像。
他没学过画画,画成了铜铃眼,下巴尖得能戳死人,双唇像一朵半开半合的野菊花。
“谢小姐。”
裴渡彻底没有勇气继续往下:“……不起。”
“这有什么不起的?”
谢小姐语气很轻,听不出多情绪,忽然转了话题:“在我离开琼华学宫的时候,是不是登上山顶,给我留了六十六愿望?”
裴渡眸子里生出几分惊异,困惑地抬头她。
他的确样做过,谢小姐理应不知道。
更何况天……还出了种事。
“我和孟小汀经过后山,见到了其中几份。”
谢镜辞声线轻软,心下却不知为何紧紧一缩。
她有些紧张,踌躇着这题的答案,小心翼翼他:“但它们,好像没被埋在山上。”
被他精心准备的、无比虔诚的愿望四处飘散,去往山林里不为人知的角落,如同被丢弃的垃圾。
她不觉得裴渡把它们扔下山。
“上山的时候,”他指尖一动,“遇见了裴钰。”
裴钰比他大上许多,早离开了学宫,日之所以出,是因受了学宫邀请,给新入门的小弟子传授经验。
人身边跟着一群朋友,见他抱了盒子上山,心生捉弄,便悄然跟在裴渡身后。
他们也知道关愿望的传言,将他团团围住,想夺过木盒一探究竟。
然后便是一通乱战,剑气、灵符和拳头一股脑砸下来,木盒顺势手中脱落,坠下山崖。
连带着他满心的希冀与愿望。
时他们是相同的年纪,同处学宫之中,相距不远,却也隔着遥不及的天堑。
谢镜辞与好友立在山脚,手里握着桃花味小甜糕。锦织羽裳价值不菲,为她挡去如刀如刃的午夜寒风,月色缓缓流淌,照亮一片坦途的光明人生。
裴渡靠坐在山顶静默无言的老树旁,星光清清冷冷,映出他嘴角殷红的血迹与狼狈伤疤,细细去,还有满地被踩碎的奢望与自尊。
他用力把孤独咬碎,与血肉一同吞进肚里,然后抬起视线,目光温柔,望向天边轮遥不及的月亮。
无论如何,他们总归是处在同一片月色之下。
谢镜辞安静了好一儿。
得了旁人的关注与仰慕,她理应感到开心,此时此刻,心中却只剩下难熬的苦涩,被用力一揪,连带着眼眶都在发酸生热。
目光落在裴渡所作的肖像画,下面隐约写着一行小字:[谢小姐,不起,眼睛很漂亮,我却画成这般模样。]
他只能像这样她说话,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
笨蛋。
“裴渡。”
谢镜辞动作生涩,双手环上他后颈,注视着少年人漆黑的眼睛。
羞怯的念头一丝也不剩下,她忽然轻声笑了笑:“其实我的眼睛并没有很漂亮——但它在是了。”
裴渡这么笨,她要是再不他好一些,他该怎么办啊。
裴渡微微愣住,还没猜透这句话的意思,便听她继续说:“因为比起前,它里面多出了一更漂亮的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他的心跳开始逐渐紊乱。
谢小姐的瞳仁里跃动着火光,在一片暧昧光晕里映出的,是属他的影子。
“还要心甘情愿上当受骗?”
团黑气道:“以她的性子,怎讲出这种情话!”
少年双目迷蒙,并未它做出回应,而是颤声回答:“……我。”
谢镜辞嘴角更弯:“再猜一猜,在我心里,谁最好?”
这是一步接着一步的陷阱,温柔的攻势令人无法抵抗。
裴渡感受着她的温度,怔忪着答话:“我。”
“嗯。”
谢小姐露出颇为满意的笑,声音压低,魂牵梦萦:“觉得……我最最喜欢的是谁?”
裴渡几乎要软成一滩泥。
喜悦的、如蜜糖一样的情绪遮天盖地,将心中的自厌自卑与患得患失冲刷殆尽。
他轻轻吸了口气:“……我。”
“不行哦,声音小,我没听清。”
谢镜辞握紧双手,能感到因紧张渗出的冷汗。
她觉得自己像引诱正经书生的妖精。
……妖精妖精吧,一回生二回熟。
“啊,嘴和耳朵隔了么远的距离,绕着路,弯弯拐拐能进去。”
她的双手慢慢环紧,裴渡心如鼓擂:“我听说,贴在别的地方,能把想说的话传到心里哦。”
他见谢小姐笑着仰头,朱唇轻扬,如同摄人心魄的小钩。
周身尽是火一样的温度,裴渡抿唇,低头。
一触即陷。
软软的、无比绵柔的触感将他浑然包裹,只不过轻轻一碰,能让整具身体都气力全无。
清冽的木息与淡淡清香彼此吞噬,空气蔓延开灼人的热。
裴渡小心翼翼将她触碰,长睫轻颤,上谢镜辞漂亮的眼瞳。
他说:“谢小姐……喜欢我。”
“不。”
他的亲吻拘谨温柔,不似在山洞里般缠绵,薄唇柔柔一贴,莫名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撩人。
谢镜辞很喜欢这种感觉,心情愉悦地弯起眼睛:“还要再深一点。”
裴渡呼吸一乱。
他极力忍下心头汹涌浩瀚的羞赧,面上温度更烫,用低哑的喉音告诉她,也像是在自己说:“谢小姐……最喜欢我。”
他居然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裴渡紧张至极,祈祷这不是笑的自作多情,在剧烈颤动的心跳里,听见谢小姐的一声笑。
“还要再再深一点。”
近在咫尺的姑娘伸手捧着他面颊,在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按。
仅仅是这样着他,谢镜辞一颗心都能倏地化开。
“能得到的喜欢,是我一生之幸。”
这样的话,倘若是在曾经,她只觉得肉麻。
面着裴渡,一切言语全都不受控制,心头径直来到舌尖,迫不及待、雀跃不已,只想让他听见。
飞快跳动的心脏,不知何时趋了平缓。
但它偏又极重,沉甸甸敲打着胸腔,让浑身血液都开始沸腾不已。
谢镜辞压下紧张,沉声他说:“倾慕并不是令人羞愧的事。被喜欢,我真的超级、超级开心,甚至,以我所做的付出,其实并不能配得起这样的情绪。”
不是这样的。
裴渡下意识反驳:“谢小姐,是我不配——”
剩下的话,被柔软唇瓣封在喉咙里。
“不起,在知道些事情。一很辛苦……要是早些遇到好了。”
她一下又一下轻轻碰上少年的薄唇,瞳孔里是柔和的琥珀色灯光,声线软得像风:“我努力与相配的,裴渡。”
这是她迟到了十年的回应。
在混乱识海里,不知名的黑气忽然没了声音。
夜色寂静,谢小姐一点点压着他的唇,并未深入,浅尝辄止,却意乱情迷。
裴渡连心尖都在战栗,再次听见谢镜辞的耳语。
“再再深一点的意思是——”
她说:“裴渡,我只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