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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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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姚秀芝从沉睡的梦乡中唤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太阳穿过玻璃窗口,射进了一大片阳光,把这间住室映照得非常明亮。这时,站在对面条桌前的秋菊,正对着一面不大的长方形的镜子梳妆打扮。她由镜面中发现姚秀芝已经醒来,转过身,笑着说:

“这一觉可睡香甜了吧?”

姚秀芝仔细地打量着秋菊,发现她已脱去藏服,穿上了一件锦缎做成的偏大襟的小袄,和一条拖地的裙子,令她感到惊诧不已。当秋菊拿起一枝绒绢做的花,精心地插在头上的时候,一句很不恭敬的贬义词飞到了嘴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同时,她本能地产生了恐惧感,遂对这位秋菊生出了一种不信任的念头。待她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又暗自责备地说:“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要太神经过敏了!”她欠起上身,充满着感激之情地说:

“谢谢大姐的关照,我有好久没睡过这样香甜、这样舒适的觉了。”

“没睡够的话,就接着睡吧!”秋菊已经梳理完了,白净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看样子,她准有什么喜庆事。

“不!我该起床了。”姚秀芝撩开暖和的被筒,她真想再躺下睡它三天三夜啊!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习惯地伸手去拿披在被筒上的衣服,发现军装不见了,惊愕地问,“大姐,我的衣服呢?”

“早让我用剪子铰了,埋在了楼下的牲口粪堆里。”

“这……”

“这不要紧,”秋菊从条桌上抱来一身叠得平平整整的藏族衣服,还有一件织得十分精巧的红颜色的毛衣,往床上一放,干脆地说,“就穿它吧。”

姚秀芝惊得不知所措,望着面前的服装,好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秋菊猜透了姚秀芝的心理,收起了满面的笑靥,说明这儿是川军和藏兵的地盘,只要见到红军就杀。不久以前,他们一下子就砍了十多个红军伤员的脑壳。她望着惊恐不安的姚秀芝,严厉地说:

“你要落到那伙吃粮人的手里,当夜就不止是两个丈夫喽!”

“那……我该怎么办呢?”

“穿上这身藏服,就说是从内地来看我的表妹,就没有事了。”

姚秀芝十分敬佩秋菊大姐,把一切都想得这么周全。她很不情愿地穿好这身藏族服装,在盛满温水的陶盆中洗完脸,走到对面的条桌面前,望长方形的小镜子里一看,一阵悲凉、凄楚的滋味打心底流出,因为她又想起了身穿藏服的十岁红,还有骑在马上的苦妹子……她淌下了眼泪。

“你怎么哭啦?”秋菊通过镜面,看见了姚秀芝在默默地流着泪水。

“啊……不是哭!”姚秀芝慌忙擦去泪水,“我遇到了大姐这样的好人,高兴地……”

“别这样傻了,身子骨要紧,快梳梳头,吃饭吧!”秋菊说。

姚秀芝总算又搪塞过去了。她梳理完毕,又香甜地吃起了糌粑,喝起了酥油茶。

随着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吹打不息的喜乐声,村里又传来了人们叫喊声,就像是娶媳妇、嫁闺女那样红火热闹。忽然楼下传来了男人的喊声:

“哎!就要拜天地了,你这个大媒人怎么还不到场啊?”

秋菊闻声走到条桌前面,打开那扇不大的窗子,探出头,爽朗地答说:

“急啥子哟!你这个龟儿,再这样心急火燎的,老娘就不给你找个漂亮的堂客!”

姚秀芝一听脑袋嗡了一声,惊得她愕然失色,“她原来是个保媒拉纤的媒婆啊……”她的心紧张得收缩不止。

秋菊转过身来,望着姚秀芝那憔悴的面容,哀叹了一声,说:

“你这把岁数了,身子骨又这么弱,怕是没有男人肯要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姚秀芝警惕地自问。

“没有男人要的女人也得活命!把脚伤养好了,就跟着我干吧!”秋菊又说。

“干什么?”姚秀芝更吃惊了。

“用内地的话说,当媒婆啊!”

接着,秋菊告诉姚秀芝,这个地方有点钱的藏民,都乐意讨个汉人的姑娘做老婆。最近,由于川军、藏兵和红军打仗,有不少掉队的女红军,为了行善积德,她就把这些红军姑娘嫁给汉人,或是藏人。这样一来,女红军得救了,光棍汉有了老婆,她也有了吃喝。最后,她得意地说:

“这是三全其美的买卖,合得来。好!你看家,我该去参加婚礼了。”

“停一下。”姚秀芝叫住了秋菊,不安地问,“这位姑娘也是女红军吗?”

“是!前两天也和我睡在这张床上。”秋菊叹了口气,“她可想念红军了,一夜一夜地唱着想红军的歌,嗓音可好听啦!她的模样长得水灵灵的,挺讨人喜欢的。”

“你得了多少财钱?”

“这价码可高了,是许配给杂货店孙老板做四房的。”

“什么?是当姨太太……”

“对!孙老板人老心花花,说是娶个黄花闺女,可以……噢,他说是为了采阴补阳,能够长寿:你看看这个老不死的,想玩大姑娘就玩吧,还说能长寿,多有意思!”

“你为何要当这样的媒人?”

“他答应给我一百块光洋啊!”秋菊望着有些愤怒的姚秀芝,忙又解释,“这个姑娘也抱屈不了,前几房都有痨病,用不了几年,都得去丰都鬼城,她就成了杂货店的内掌柜了。”

“这乡镇上还有像她这样的女红军吗?”

“有!”秋菊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了句“我该去参加婚礼了”,转身走了。

姚秀芝十分愤怒!秋菊在她的心目中,猝然变成了一个恶魔,真想一枪把她干掉。但是,当她少许冷静下来以后,又觉得秋菊怪可怜的,同时嫁给了两个藏民,一个也没留在身边。怎么办呢?她也要适应环境求生存啊!当她再想到失落在这些地方的女红军的命运,或许秋菊的做法真是行善积德呢!尤其当她想到秋菊说的这句话:“你要落到那伙吃粮人的手里啊,当夜就不止是两个丈夫喽!”秋菊又从恶魔转化成了人。

噼啪作响的鞭炮,就像是一颗颗射向姚秀芝心中的子弹。她同情这位红军姐妹的不幸遭遇,她想救她出苦海,重回红军的队伍,她决定去婚礼现场看看。

孙老板的宅子是座考究的四合院,北房是明三暗五的起脊瓦房,屋门右边的墙上是天地堂,下边摆着供果丰盛、香烟缭绕的八仙桌,桌前铺着一块猩红色的地毯,是为新郎、新娘拜天地用的。吹鼓手们站在庭院左边的那棵大树下边,使劲地吹着喜庆的音乐。

姚秀芝拄着拐杖,跛着右脚赶到孙家大院,正是婚礼的最高潮拜天地时候,她踮着脚尖,伸长脖子,透过众头攒动的缝隙,一眼看见了头插绢花、笑容可掬的秋菊大姐挽着新娘向天地堂前走去。遗憾的是那红丝绸的盖头罩住了新娘的模样,看不见她的长相。但新娘那婀娜窈窕的身材,轻盈的步履,又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天地拜过以后,姚秀芝把视线投向了那个老气横秋、活像是一个大烟鬼似的新郎,只见他举着系有红绸的秤杆,猛地挑开了新娘头上的面纱。就在这一刹那,姚秀芝惊得失口出声:

“啊?她怎么会是十岁红……”

姚秀芝惊呆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用衣袖管擦了擦双眼,再定睛一看,依然是十岁红。就在这时,十岁红偶尔扭过头来,恰好撞上了姚秀芝的目光,惊得愕然一怔。姚秀芝清楚地看见了十岁红那目瞪口呆的表情,为了不引来杀身的横祸,匆忙转过身去,留给十岁红的只是一位藏族妇女的背影。她慌乱的心激烈地跳动着,疑虑不安地自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十岁红真的没有死?她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她就是十岁红,真的没有死,提起她到此做新娘的事,还要简单地交代几笔。

那天,十岁红唱着《盼红军》的歌声,只身为红军探寻雪路,遇到不算大的雪崩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她又醒来了,可已躺在一位藏族老人的家里,原来是这位放牧牦牛的藏族老人救了她,并在他精心的护理下,又从死神那里回到了人间。

这位藏族牧民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孤苦老人,他希望十岁红安于在这里生活,做他的干女儿,将来这份家产交由她承继。可是十岁红的心早就飞走了,为了能早日追上红军,便撒谎说她的家在雪山那边,希望老人家早一天把她送回家。可这位藏族老人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他望着急得不吃不喝、天天饮泣的十岁红,悲哀地说:

“咱们没有缘分!等做买卖的汉人来了以后,我托他们把你送回家去。”

后来,十岁红与藏族老人一路辗转失散,最后碰上了秋菊。当地孙老板看上了十岁红的美色,强逼成亲,十岁红宁死不从,被孙老板毒打后关在柴房,派人看守。秋菊于心不忍,暗示十岁红只有假意答应成亲,才有可能寻机逃走。几天后,十岁红想好了出逃计划,答应成亲,这才有了今天的场面。

姚秀芝不知道详细的内幕,只是从自身和十岁红的安全着想,她连头也没回一下,困惑不解地离开了孙家的大院,一拐一拐地走回了秋菊的住处。

天过午时了,姚秀芝依然坐在床边苦思冥想,但就是想不出个结果。随着上楼梯的响声,秋菊有些劳累地走进屋来,她把手中编得精巧的藤篮往条桌上一蹾,顺手揭开了篮盖,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她笑着说:

“来!一块换换口味,吃顿香喷喷的白米饭吧。”

姚秀芝虽说到了馋涎欲滴的地步,可她还是不想立刻就吃饭。她仔细看了看秋菊那颇有些醉意的双眼,知道这位大媒人喝了不少酒,明知故问地:

“大姐!谁给你这么多的白米饭啊?”

“还不是新郎官送我的谢礼!”秋菊说明此地吃肉喝奶是家常便饭,一般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顿大米饭。接着,她盛了一大碗米饭放在桌上,关切地说,“你才来,口胃禁不住肉奶,还是吃米饭的好。”

姚秀芝一拐一拐地走到条桌前,双手捧起饭碗,一股诱人的清香扑鼻而入。她再次抑制住了食欲,很是策略地笑着问:

“秋菊大姐,按照我们的规矩,参加红军的都是亲姐妹。大姐,你能帮我传句话吗?”

“行!你就说吧。”秋菊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告诉这位新娘子,就说一位叫秀芝的大姐住在你家,很想见她一面。”

“放心吧,准把这句话传到。”秋菊一看姚秀芝手中的饭碗,“快吃吧,不然这热腾腾的白米饭就凉了。”

太阳好不容易才掉到西山的背后,夜幕还没有完全垂下来,就刮起了不小的夜风。姚秀芝守着一盏孤灯,听着隐隐传来的猜拳行令的叫喊声,焦急地盼着十岁红的到来。她想起了在喇嘛庙中巧救十岁红的往事,想起了十岁红取出贴身的观音菩萨像,双手披在彤儿的身上,唱着《盼红军》的歌声为红军探路的情景,她暗自坚定地说:“不!十岁红绝不是甘心沉沦的女子。”

夜深了。秋菊喝得大醉,趔趄着上床睡了,不时地说着梦话。姚秀芝只有一个想法:只要十岁红不甘心沉沦,就要把她从火坑中救出,重新回到红军队伍中去!她盼着这漫漫的长夜快些结束,等着十岁红前来看她,共同商定归队的办法。

突然,楼下传来了马的叫声,姚秀芝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倏地站起身来,本能地抄起了一把劈刀,做好了自卫的准备。正当她转身欲喊秋菊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叫门声:

“姚老师!快开门。”

啊!是十岁红到了,姚秀芝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她忘记了伤脚的疼痛,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门前,双手颤抖地打开了门扇,不容分说,伸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十岁红,万分激动地问:

“你……来了?”

“找你一块逃跑!”

“怎么个逃法?”

“你就听我的吧!”

姚秀芝回身看了看昏然入睡的秋菊,便转身关死屋门,随着十岁红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一匹骏马的身旁。在十岁红的搀扶下,姚秀芝爬上了马背,她转身一看,只见十岁红轻巧的身体纵身一跃,坐在了她身后的马背上。十岁红左手搂着姚秀芝的腰肢,右手猛击了马的臀部一拳,骏马便冲进了沉沉的夜幕中。

6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刮得天摇地动,大地上,只有一匹勇敢的骏马驮着十岁红和姚秀芝,像是飞离弓弦的羽箭,迎着狂风急驰。很快,骏马终于逃离了平川,安全地进入了山林。十岁红收住马缰,滚鞍下马,高兴地说:

“姚老师,放心吧,听这里的百姓说,只要逃进这山林,就是派十万大兵也搜不到。”

姚秀芝喘了口气,说道:“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十岁红讲完雪山脱险、遇到秋菊、孙老板逼婚以后,又简单地叙述了她如何出逃的经过。白天拜完天地,十岁红在偶然回眸中看见了姚秀芝,遗憾的是姚秀芝又飞快地转过身去,变成了一位中年的藏族妇女,走路还一跛一跛的,她不禁自问自答:

“会是姚老师吗?不!准是我看花眼了,她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参加婚礼的客人,一个个变成了醉鬼,洞房中只剩下十岁红和新郎、媒人了,令她惊喜的是,秋菊亲口告诉她:姚秀芝住在她的家,而且很想见到她。当时她又喜又惊,喜的是姚秀芝果真在这个村镇中,她可找到了亲人;惊的是姚秀芝怎么会来到这里?其中有没有其他的文章?她很快就排除了后者的纷扰,心里就剩下了一个念头:快些见到姚老师!

大媒人秋菊离去之后,十岁红借口去厕所,悄悄地溜到了马厩里,挑了一匹善于穿行山林的藏马,轻轻地打开门,飞身跃上骏马,实现了自己出走的计划。

风渐渐地收了,东方现出了鱼肚白。十岁红牵着马走到一根横倒在地上的枯树前,冲着骑在马背上的姚秀芝一招手,笑着说:

“姚老师!下来吃早饭吧。”

姚秀芝骑在马背上穿林海,过山梁,直颠了半夜,肚子早就空了。她急忙溜下马背,双脚一触地,疼得“哎哟”了一声,顺势坐在了地上。十岁红闻声赶过来,搀扶起姚秀芝,关切地问:

“怎么啦?”

“咳!脚摔伤了。”

十岁红学的是刀马旦,还有一些医治摔伤的技术,她跪在地上,小心地脱下姚秀芝右脚上的鞋,打量了一下那红肿的脚脖子,用双手这捏捏,那掐掐,然后仰起头,笑着说:

“不要紧,是淤了血,没有伤着筋骨,我每天给你按摩三次,十天后保好。”

姚秀芝将信将疑地笑了。她说:

“先不急按摩,民以食为天嘛,还是去找些野果子来充饥吧!”

十岁红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继续为姚秀芝按摩。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按摩,扶起姚秀芝,活动了一下四肢。待姚秀芝穿好鞋,她从肩上取下一个红包袱,放在姚秀芝平整端坐的双腿上,神秘地笑着说:

“姚老师,打开吧。”

“这里边包的是什么?”

“早饭!”

姚秀芝惊奇地解开了包袱,一看,原来是一盒点心。她抬起头,望着微笑的十岁红,风趣地说:

“你这个新娘子,怎么把和新郎吃的点心都偷出来了?”

十岁红羞得面颊像块红布,慌忙低下了头,很不好意思地说,“快吃吧!再也别提这些事了。”

姚秀芝知道少女最忌讳这些事,更何况她真的和一个老头子拜过天地呢!她随手拿起一块点心,说:

“放心,我给你保守秘密。”

十岁红害羞地点了点头,也拿起一块点心,一边吃,一边询问姚秀芝是怎样来到这儿的。对此,姚秀芝早就编好了一套谎话,伤心地说:

“我的脚摔伤了,掉了队,一个人在这大森林中找队伍,遇上了秋菊这个好心的媒人,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十岁红听后长叹了一声,那没出口的潜台词自然是“天意!”少顷,她又问:

“苦妹子大姐生了吗?”

“生了,可她母子都死在了草地上。”

“老马同志呢?”

“为了救彤儿,也饿死在草地上了。”

十岁红难过万分,刚刚分别几个月,这样好的战友都离开了人世间,她怎能不伤心呢?她把手中的点心放回盒里,慢慢地跪在了落满枯枝烂叶的地上,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似在默默地为亡友祈祷。片刻,她睁开眼睛,用衣袖管轻轻擦去悲哀的泪水,才又站起身来,悲痛地问:

“霍大姐和彤儿都好吧?”

姚秀芝最怕问起她们,一是怕勾起她思念女儿和战友的情丝,再是没有办法向十岁红说清楚红军分家,霍大姐和彤儿随着一方面军北上这样重大的事件,她只好沉默了。

“请原谅,我……不该问起她们的事。”

姚秀芝一听这话,知道十岁红完全理解错了,忙又编了一套谎话来搪塞:

“她们还在,就是我掉队了,不知彤儿是怎样想我这个妈妈呢!”

十岁红听到了彤儿、霍大姐的消息十分高兴,又匆忙吃起了点心。

早饭过后,十岁红牵过正在一边啃草的马,小心地把秀芝扶上马背,要求一块唱着《盼红军》去追赶红军。姚秀芝以唱歌容易暴露身份为由,没有同意。十岁红执拗地认为,这是首吉祥的歌,如果她们遇到难处的时候,一唱这首歌就会逢凶化吉。姚秀芝也希望十岁红的话得到应验,早一天回到红军队伍中,哪怕是做着囚徒,随军征战也好啊!于是她们一起小声唱了起来。

当姚秀芝和十岁红历尽千辛万苦,回到红军原来的驻地的时候,红军已经远离此地了。十岁红毫不泄气地说: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只要心诚,金石为开,咱们继续追赶红军。”

姚秀芝深为十岁红的精神所感动,但一想到追赶红军的路线时,又禁不住地问:

“他们去何地了呢?”

姚秀芝逃离红四方面军不久,红军总部便批准了《绥(靖)崇(化)丹(巴)懋(功)战役计划》,遂于十月八日,分左右两路纵队开始行动。正如徐向前同志所记述的那样:

大小金川地区,地形复杂,多深山绝壁和峡谷急流,利守难攻,不便大部队运动。战役开始后,我右纵队九军二十五师首先向绥靖河以北绰斯甲附近的观音铁桥强攻,以便渡河南下,与左纵队的进攻夹岸相应。但因守敌刘文辉部凭坚固守,我硬攻难克,右纵队渡河受阻。我们临时调整部署,令左纵队的四军从党坝地区出动,强渡大金川。十一日,四军渡河成功,沿右岸疾进,十二日克绥靖,十六日克丹巴。与此同时,我左岸之三十军亦向南急进,十五日攻克绥化,以一部继续向懋功方向发展。九军二十七师于十五日夜间,对绥靖以东之两河口守敌杨森部第七旅发起攻击,经三小时激战,将敌击溃,继而跟踪追击,于十六日克抚边,十九日溃杨森第四旅,占达维。二十日,三十军一部克懋功。守敌杨森部两个旅南逃,被我进占达维之二十七师主动截击,俘获一部;该师继而乘胜向东南发展,连克日隆关、巴郎关、火烧坪、邓生等地。至此,这一战役胜利结束。总计溃敌刘文辉、杨森部六个旅,毙俘敌三千余人。

这一仗是山地隘路战,很难打,但打得很漂亮。战后,朱德高度评价红四方面军的战斗力,认为是一支过得硬的红军队伍,继承了叶挺独立团的铁军传统。但是,张国焘却利用了这一胜利,证明他的南下路线是正确的,进一步攻击北上路线是右倾逃跑主义,并由此展开了对朱德总司令的迫害,以及对留下来的红一方面军的同志进行围攻,从而使得两个方面军的红军战士对立情绪越来越大,时有口角发生。

李奇伟被这一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暗自庆幸地说:“亏我没有站错队,张主席的南下路线就是无比正确嘛!”他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夜以继日地借红四方面军的胜利,大加讨伐中央所谓的逃跑主义路线,攻击坚持北上的一方面军的同志,连常浩都惊愕地说:

“审查李奇伟是真的错了,只有他最理解张主席的政治、军事路线!”

战役结束之后,张国焘要求借隆重庆祝胜利的时机,教育一方面军的同志认清事非,辨明方向,并点明要求剧团编写节目给予配合。这就更忙坏了李奇伟。一天,他抱着一身崭新的红四方面军的冬装,由总部兴冲冲地赶回自己的住处,恰好听见龙海即兴编词,套用彝族民歌的旋律,在歌唱这次战斗的胜利。李奇伟惊奇地说:

“哟!没想到,我们红军中的真正的男高音歌唱家,在这儿呢!”

龙海收住了歌声,不好意思地笑了,少顷,又叹了口气,难过地说:

“比起死去的苦妹子,那可差远了!”

李奇伟并不知道苦妹子,但他想到了是红一方面军的宣传队员,因而有着一种本能地反感情绪,忙把话题移开,掂了掂手中的新军装,大声地说:

“龙海,快扔掉身上的旧军装吧,我特意给你领了一身新军服。”

龙海自打参加红军以后,最爱的就是身上的军服,还有那枚闪闪发光的红五星。今天,李奇伟竟然要他扔掉,他怎么能接受呢?因此十分固执地说:

“我不扔!就是革命成功了,我也要把它保存起来。”

李奇伟有些生气了,他说,自己是红四方面军的宣传部副部长,不能要穿红一方面军服装的警卫员。龙海越发地不理解了,噘着个嘴憨直地问:

“难道红一方面军的服装也不好?”

“说得完全对!比方说吧,你头上戴的这顶小五角军帽就不好。”

“谁说的?”

“我们的张主席!”李奇伟非常严肃地说,“今天,我们的张主席说,戴一方面军小五角军帽的是尖脑袋,是机会主义,号召大家要肃清你们脑袋里的机会主义思想。”

龙海像往日那样,把嘴一鼓嘟,一言不发,表示自己想不通。

李奇伟气得把手中的新军装往床上一摔,大发雷霆地说:

“军服当然代表路线斗争了,你想想看,红军为什么不穿白军的衣服?”

这个比喻可真厉害,龙海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自认为站得住脚的道理,又只好像往日那样,把头一低,说:“首长!别生气,听你的不就行了吗?”遂脱下红一方面军的旧军服,换上了红四方面军的新军服。李奇伟满意地笑着说:

“神气多了!走,跟着我去剧团排练庆功会的节目。”

四方面军红军剧团的基干力量,是从鄂豫皖转战来的老同志,近来由于战争频仍,相继改行做政治工作去了。现在的演员,多数是参军不久的四川娃子和妹子,都有着一股用不完的革命热情,从战前筹粮、战地鼓动、一直到战后救护伤员,个个都像是小老虎似的。可是一到编节目的时候,人人都傻了眼,争吵半天,还是为唱四川清音的女演员幺妹填个新词,登台唱唱了事。可能是乡音中听的缘故吧,四川籍的红军战士格外欢迎,连一些总部的首长也称道这种做法,美其名曰旧瓶装新酒。每次开庆功大会,或者组织联欢晚会的时候,战士们就组成拉拉队,富有节奏地齐声呐喊:

“幺妹装新酒,大家喝个够,不到底朝天,不让剧团走!”

幺妹的原名叫什么,红军战士谁也不知道,就是红军剧团的演员也很少有人知道。由于她长得弱小,唱一口受听的四川清音,大家就按照川人对小妹妹的称谓叫她幺妹,久而久之,今天幺妹的鼎鼎大名,就像苦妹子当年叫“哎呀来”那么响亮。两大主力红军分兵以后,南下的四方面军首战告捷,根据惯例,剧团的同志们知道就要召开祝捷大会了,大家一夜没合眼,你一句,我一句,凑了一个自认为高水平的清音段子,用剧团临时负责人,那位打扬琴的乐手,人称胖姐的话说:

“这瓶新酒装得最好,保证把参战的指战员听醉了!”

今天吃过早饭以后,听说新上任的李副部长来审查节目,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赶到了排练地点,有的吊嗓子,有的在专心地练习乐器,排练现场热闹非凡。幺妹原本是个卖唱的清音艺女,最怕给当官的唱堂会。今天又听说,这位李副部长是留洋生,见过大世面,心里就打起了鼓。她独自溜到一边,想静静地酝酿一下情绪,希望今天的审查能够打响。可她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心咚咚地跳着,急得都快哭了。

李奇伟带着警卫员龙海赶到了排练场地,一看这乱糟糟的样子,便紧蹙着双眉,很不高兴地问:

“剧团的负责人在不在?”

演员们闻声静了下来,一起把视线投向李奇伟,霎时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剧团的临时负责人胖姐,是一位性格开朗、说话风趣的老兵,无论在什么场合,会见哪一级的首长——就是人人惧怕三分的张国焘,她都随便得很。今天一看李奇伟的模样,暗自说:“哟!脸上怎么这样厚的阴云,是来打雷下雨的吗?”她走到李奇伟的面前,很有些情绪地行了个军礼,答说:

“我是剧团的临时负责人,大家叫我胖姐,请首长作指示!”

李奇伟神态严肃地说:

“胖姐同志,庆功会的节目排练好了吗?”

“报告首长!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登台演出了。”

“节目的质量怎么样?”

“这瓶新酒的味道很醇,保证大家听了以后醉不醒!”

李奇伟长年坐监狱、受审查,从未和剧团的演员们打过交道,自然也不知道旧瓶装新酒的典故,所以听后很不高兴,严肃地批评:

“不要开玩笑!我是在问你庆功会上的节目,不是在说会餐的酒菜。”

“报告首长!我谈的正是节目的质量。”

“瞎说!”李奇伟霍然起身,生气地说,“请问这瓶新酒的味道很醇,又是什么意思啊?”

“噢,原来是为这个打雷哟,”胖姐简要地说明旧瓶装新酒的由来以后,又冷淡地说,“首长,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李奇伟心中有些懊恼,为了不再丢丑,又故作幽默地说,“好!好!就让我先品尝一下你们这瓶新酒,是不是真的醇厚啊?”

节目审查开始了,胖姐这位乐手兼指挥,早已把手中富有弹性的琴槌举在了空中。再说幺妹,一见李奇伟的派头和神气,精神负担越发重了。她有些心慌地走到小乐队的前边,有气的胖姐未等幺妹示意可以开始,便把右手的琴槌重重地挥下,乐队便奏响了前奏。幺妹闻声脑袋嗡了一声,呆呆地站在原地,忘记了演唱。胖姐生气地摔掉手中的琴槌,大步走到幺妹的跟前,不容分说用力搡了一把那纤弱的身体,大声质问:

“你怎么犯起傻来了?”

“我……害怕……”

“怕什么?审查的人不是判官,你也不是下地狱!”

“可我心里……特别慌……”

“有什么可慌的?你真是老太太的脚指头——窝囊一辈子啦!”

李奇伟越听越不顺耳,真想当众狠狠地批胖姐一顿。但怕影响今天晚上庆功晚会的演出,又忍了下来。他一看幺妹那怯场的面色,和颜悦色地说:

“小同志,不要怕嘛,休息一下再唱。”

“不!不……我这就唱。”幺妹慌忙说。

胖姐气呼呼地再次指挥小乐队奏响了前奏。幺妹由于过分紧张,嗓子也变得不听使唤了,随着伴奏,失声跑调地唱起了新填词的清音段子。

李奇伟虽说是学桥梁建筑的,但对艺术有着特殊的爱好,尤其和姚秀芝相识之后,对音乐的喜爱到了着迷的程度。用姚秀芝的话说:“你是一位真正的艺术鉴赏家!”今天,他坐在前边,听着那不和谐的小乐队,以及幺妹子跑调的演唱,自然又想到了姚秀芝那美妙的琴声。

真是无巧不成书。追赶红军的姚秀芝和十岁红此时正好赶到了现场。十岁红搂着姚秀芝激动地说着“找到了!可找到了!”姚秀芝却没有她这样高兴,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十岁红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悄悄地走到窗下,翘起脚跟往屋里一看,所有的演员一个也不认识,穿的军装也全都换了个样,暗自纳闷地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那急于回到红军剧团的一片热心凉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等待着。

屋内的幺妹勉强地唱完了一段清音,难过地哭了。李奇伟安慰几句以后,又严肃地问:

“还有什么新的节目吗?”

“没有了!”胖姐满脸情绪地说,“不过,我要提醒首长,幺妹可不是今天这个水平。”

李奇伟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想如不给这位胖姐点颜色看,今后的工作就更不好开展,他异常严厉地说:

“用不着你提醒我,像这样旧瓶装新酒的演出,我的警卫员也会!”

全体演员闻声都镇住了,胖姐却不服气地笑了,带刺地说:

“我们的水平是不高,那就请副部长的警卫员给大家来个高的吧?”

“龙海!”李奇伟蓦地站起身来,“就把方才你唱的那段,唱给他们听听。”

龙海参加红军剧团快一年了,他为红军即兴演唱过不知有多少次了,在他的心目中,姚秀芝是大艺术家,唱得最甜的是苦妹子。方才,他听了听幺妹的演唱,觉得水平实在是太低了,因此,他骄傲地走到小乐队的前面,放声唱了起来。

龙海那洪亮的歌喉,征服了全体乐手和自负的胖姐,更惊动院中的十岁红。她身不由己地走到门前,望着他那魁伟的身影,听着那美妙的歌声,心都快蹦出来了。她真想大吼一声:“龙海!我回来了——!”但是,她懂得此刻不能吼叫,因此她伫立在门外,无比喜悦地听着龙海那动情的歌声。

龙海的演唱结束了,剧团的全体演员都忘情地鼓掌欢迎。李奇伟也得意地说:

“你们为什么不编些新的节目呢?”

“报告首长,我们水平太低,不会编。”胖姐再也不趾高气扬了,有些难为情地答说。

“那就 发动群众,一块动手编嘛。”李奇伟操着首长的腔调说。

“我们笨!我们不会……”剧团的演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们的姚老师会!”十岁红忘记了身份,大吼一声,一步跨进了屋门。

全体演员一看,都惊得怔住了!李奇伟望着这位陌生的姑娘,更是惊讶。龙海闻声转过身来,一看是十岁红,吓得向后倒退着,颤抖地说:

“你……怎么又活了?”

“龙海,我没有死,我被藏族的一位老人救活了。”十岁红急忙解释。

“你说的可是真话?”

十岁红点了点头。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是姚老师把我引来的。”十岁红说罢转过身,指着屋外身穿藏族服装的姚秀芝。

龙海大步走出屋门,望着伫立在院中的姚秀芝,顿时火气迸发,冲着已经走出屋门的李奇伟,瓮声瓮气地问:

“首长!她回来了,你看该怎么办?”

“立刻把这个逃兵抓起来,审查!”李奇伟恶狠狠地下达了逮捕令。

十岁红惊得完全傻了眼,她看着龙海气呼呼地走到姚秀芝的跟前,欲要动手捆绑,她大吼了一声“龙海——!”又一把抓住龙海的手,气愤地说:

“龙海!你疯了?你怎么敢捆我们的姚老师?”

“她不是我们的老师,她是可耻的逃兵!”

“你胡说!”

姚秀芝趁着十岁红和龙海争吵的时候,不慌不忙地走到李奇伟的面前,十分平和地说:

“我回来了,听从你们的发落。”

“你……还跑不跑了?”李奇伟显得有些惊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竟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我要再跑,就不带着十岁红回来了。”姚秀芝转身指着已经休战的龙海和十岁红,“下命令吧,这事和他们无关。”

李奇伟感到太突然了,待他从惊恐中醒来之后,绷着脸,低沉地说:

“先关你的禁闭!请示领导以后再定。”

十岁红闻声扑到姚秀芝的面前,紧紧抱着那木然的身躯,失声地哭着说:

“姚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7

姚秀芝被关了一天的禁闭,上级便作出了决定:从严审查。

十岁红对红军本来就不甚了解,在李奇伟和龙海的说教下,很快就相信了中央犯了逃跑主义的错误,并表示坚决站到临时中央的一边,拥护张国焘主席的正确领导。当她听龙海说姚秀芝背叛了丈夫李奇伟,和张华男同居多年,生了彤儿以后,也开始鄙视她所崇敬的姚老师了。为了划清界限,还自告奋勇,和龙海一块充当起监管员来了。从此以后,姚秀芝在丈夫李奇伟管辖的部门中,在自己的学生龙海和十岁红的押解下,真的成了一名长征中的囚徒了。

虽说龙海和十岁红天天唱着拥护临时党中央、跟着张主席干革命的调子,但是他们的脑子依然是稀里糊涂的。尤其当听说留下的一方面军的同志受到了围攻,或是受到临时中央的领导指名道姓的批评时,他们二人总是要到一起偷偷地发牢骚,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他们的霍大姐来了。一天晚饭后,十岁红一边修改新发的不合身的冬装,一边看着姚秀芝在油灯下写着什么。忽然,龙海慌里慌张地走进来,冲着十岁红使了个眼色,小声地说:

“出来一下!”

“干什么?”

“有重要情况告诉你。”

“就在这说吧,外边怪冷的。”

“不行!”

龙海说完冲着姚秀芝努了努嘴,示意当着她的面是不能说的。

十岁红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龙海走出屋去。

这些天来,姚秀芝是在龙海和十岁红的押解下随军行动的。宿营休息的时候,便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不是听常浩和李奇伟的训导,就是独自闭门思过,接受组织审查,要么就变相地给龙海和十岁红当文化教员。每逢胖姐把编好的文艺节目送来以后,目不识丁的龙海和十岁红就作了难,姚秀芝主动地说:“来!我念,你俩用心记。”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渐渐地缓和了。有时,龙海和十岁红发四方面军的牢骚,也不避讳姚秀芝了。然而今天龙海的态度为什么变了呢?姚秀芝有些惊恐地自问:“是领导批评了龙海敌我不分?还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情况?”她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地走到屋门的后边,偷听龙海和十岁红在院中的谈话:

“龙海!你说的这可是真的?”

“是我亲眼所见的嘛!前天下午,我去总部送一份材料,看见张主席带着一帮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围攻我们的朱总司令。”

“我们的朱总司令是咋样说的?”

“他呀,就像是没有这回事一样,微微地笑着,光听不说话。”

姚秀芝决然不会想到,朱总司令也被放到了审判席上,她在为朱总司令担忧的同时,越发痛恨张国焘分裂党的罪行了。这时,十岁红又焦急地问:

“朱总司令真的没说一句话吗?”

“不!还对张主席发了脾气呢。”

“为了什么事?”

张主席说:“毛泽东他们向北逃跑的时候,把仓库里的枪支、弹药、粮食,还有一些伤员,统统放火烧了。这时,我们朱总司令的脸上再也没有慈祥的颜色了,他两眼圆睁,浓眉紧皱,愤怒地说:这纯粹是谣言!从井冈山开始,毛泽东同志就主张官兵平等,不准打人骂人,宽待俘虏,红军的俘虏政策就是他亲自定的,对俘虏还要宽待,怎么会烧死自己的伤员?过草地干粮不够,动员大家吃野菜,怎么会把粮食烧掉?这是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言!”

姚秀芝远在欧洲留学的时候,就认识这位长一辈的朱总司令,进入中央苏区以后,又在朱总司令的领导下做宣传工作,她未见过这位老将军的脸上有过愠色。当她听完龙海的叙述以后,她除了敬服朱总司令的大节,也知道了革命形势已经逆转到了严重的程度。这时,十岁红又焦急地问:

“张主席就这样善罢甘休了吗?”

“当然不会了!方才听人说,他指使手下的人,在夜间把总司令的马匹偷走宰了,还下令把总司令的警卫员调走,连门岗也给撤掉了。”

姚秀芝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大步走到龙海的身边,万分焦急地问:

“龙海!朱总司令的安全怎么办?”

“这……”

“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啊!难道你不心疼,你不担忧吗?”

“我……心疼担忧有什么用!”龙海说罢恼火地走进屋里。

灯花结得太大了,屋内越来越黑了,姚秀芝和龙海、十岁红都急得坐立不安,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姚秀芝深沉地说:

“你们也是总司令的兵啊!看见总司令连人身安全都没有,能不心疼吗?”

这句充满感情的话,就像是一支燃烧正旺的火把,点着了龙海和十岁红思念朱总司令的心火,瞬间,三个人憋在肚里的话语,像是炮弹似的通通放了出来。他们从不满意张国焘骂一方面军是逃跑主义,渐渐地又怀念起霍大姐他们。但是,当姚秀芝又把话题引向张国焘是在分裂红军、分裂党的时候,龙海迷茫地问:

“照你这么说,是张主席的路线错了?”

姚秀芝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会打胜仗呢?”龙海进一步问。

姚秀芝很难用一句话回答这个问题。正当她凝思的时候,十岁红又天真地问:

“那,按照张主席的路线走下去,红军会打败仗吗?”

姚秀芝本想坚定地回答:“一定会打败仗的!”然而当她想到自己的身份,以及龙海和十岁红实际的觉悟,又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送回肚里。她思索了一下,说:

“那就让历史来作结论吧!”

张国焘为了实现其篡党的野心,继续胁迫红四方面军挥师南下,并制订了《天芦名雅邛大战役计划》,陷红军于死地,被迫和敌人进行百丈决战。正如徐向前同志记述的那样:

百丈一带,地势开阔,多丘陵、树丛、深沟、水田。战斗开始后,我骑马赶到这里,观察情况,现场指挥。三十军指挥所设在百丈附近一座小山包上,我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摸到。见了***他们,简单问了问情况。我们当时判断,刘湘是狗急跳墙,孤注一掷,如果我军顶住敌人的攻势,灭敌一部,有可能胜利转入反攻,直下岷江西岸。唯敌机太讨厌,对我前沿至纵深轮番轰炸,威胁甚大。部队在开阔地带运动和作战,不易隐蔽,对付敌机又缺炮火,伤亡增大,叫人很伤脑筋。我军坚守在月儿山、胡大林、鹤林场及黑竹关至百丈公路沿线的山冈丛林地带,与敌反复拉锯,血战三昼夜。敌用两旅兵力企图通过水田进占百丈,在我几十挺机枪扫射下,整营整连的敌军,被击毙在稻田里,横七竖八,躺倒一大片。但因该地交通方便,敌人调兵迅速,后继力量不断增加,攻势并未减弱。二十一日,我黑竹关一带的前锋部队被迫后撤,敌跟踪前进。二十二日,百丈被敌突入,我军与敌展开激烈巷战。我到百丈的街上看了下,有些房屋已经着火,部队冒着浓烟烈火,与敌拼搏,打得十分英勇。百丈附近的水田、山丘、深沟,都成了敌我相搏的战场,杀声震野,尸骨错列,血流满地。指战员子弹打光,就同敌人反复白刃格斗;身负重伤,仍坚持战斗,是一场空前剧烈的恶战,打了七天七夜,我军共毙伤敌一万五千人,自身伤亡亦近万人。敌我双方,都打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

战局没有打开,薛岳部又从南面压了上来。敌我力量悬殊,持久相峙对我不利。我们只好放弃原计划,从进攻转入防御。十一月下旬,我三十军、九军撤出百丈地带,转移到北起九顶山,南经天品山、王家口至名山西北附近之莲花山一线。四军在荥经方向,遭薛岳部猛攻。因敌众我寡,被敌突进,部队遂撤至青衣江以北。在西面大炮山的三十三军,则继续巩固阵地,与李抱冰部对峙。我军遭敌重兵压迫,堡垒封锁,南下或东出已无可能。

百丈决战失利之后,酷寒的冬天已经来临了,接近川中盆地的宝兴、天金、芦山等地一反常年,下了未曾见过的大雪,同志们身单衣薄,冻得缩手缩脖,连屋都出不去。当地的百姓也都抱怨地说:

“老天爷真的要冻死人了!”

红军剧团随军征战到夹金山附近的丹巴地区,这里更是漫山皆白、地冻三尺。同志们随着部队外出筹集粮食和牦牛,迎着刺骨的寒风,跋涉在漫过脚脖子的大雪中。由于当地人口稀少,粮食、布匹、棉花本来就少,再加上兵荒马乱,汉族和藏族的百姓有的逃难出走,有的藏匿家私,十室九空,因而大家的情绪越发消沉了。

这天又下起了大雪,空手而归的演员们被迫躲进了一座空空无人的喇嘛庙中。是神差鬼遣,还是有意嘲弄红军?这里正是姚秀芝翻越夹金山前夕居住的地方。十岁红飞跑到庙前,望着那尊藏过自己的菩萨,愤怒地捶打着庙门。胖姐等人不知缘由,快步跑过去,抓住十岁红的衣襟,大声地说:

“你疯了?打的啥子庙门哟!”

“这不用你管!我就是要打。”十岁红愤怒地吼叫着,继续打门。

“不准打!我命令你离开。”胖姐也真的动了肝火,加大嗓门地吼叫。

“我就是要打开庙门,砸烂那尊大菩萨!”

“快来人啊!把她抓起来!”

剧团的女同志闻声赶了过来,强行把十岁红从庙门前拖走,但吵架并没因此而终止,反而越吵越凶。姚秀芝实在忍不住了,走到近前,请求胖姐放开十岁红。胖姐一看是姚秀芝,顿时又来了火气,指责她钻空子,想把十岁红拉过去,搞一方面军的小宗派,反对张国焘。她气势汹汹地说:

“我警告你,想把人拉走,办不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姚秀芝急忙辩解,“听我说,十岁红自有打庙门的原因。”

“什么原因?”胖姐打断了姚秀芝的话,“还不是想破坏党的宗教政策?”

“不是!”

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震得争吵不休的女演员收话无声,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庙院的入门处。李奇伟和常浩严肃地伫立在门口,龙海满脸怒气走到近前,没头没脑地大吼:

“你们知道吗?敌人把她藏在了这尊菩萨的肚子里,是我们把她救活的!”

这时,十岁红委屈地哭了。大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火气十足的胖姐,也向姚秀芝投去了求援的目光。待到姚秀芝讲完十岁红的悲惨遭遇后,胖姐走到十岁红的跟前,真诚地说:

“对不起,就原谅我这个有口无心的大姐吧!”

十岁红望着胖姐悔恨交加的表情,蓦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激动地说: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李奇伟是陪着常浩赶来检查筹粮工作的,由于得了雪盲症,不能继续在风雪中行军,便来喇嘛庙避风躲雪、吃饭打尖。他们一进门就遇上了吵架,常浩真想大发一通脾气,批评她们还有闲力气争吵。但是当他听了十岁红的经历,看到她和胖姐紧紧拥抱的情景,暗自说:

“这就是我们的同志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幺妹不行了!”大家又一窝蜂地围拢过去。只见幺妹依偎在大庙的墙角下,浑身哆嗦着,嘴唇也变了颜色。姚秀芝急忙脱下自己的棉上衣,披在幺妹的身上。胖姐把幺妹抱在自己的怀里,不住声地叫着:

“幺妹!快醒醒……”

常浩一见姚秀芝仅穿着一件毛衣,冻得打着哆嗦,匆忙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盖在幺妹的身上,随手拿起姚秀芝的棉上衣,送到她的面前,说:

“穿上吧!你会扛不住的。”

姚秀芝慌忙接过棉衣,披在身上,没说一句话,就低着头躲到一边去了。

幺妹终于恢复了知觉,胖姐高兴极了,泪流满面地叫着“幺妹!你可活了”。幺妹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同志,又望了一眼抱着自己的胖姐,嘴唇依然哆嗦着,有气无力地说:

“我……饿……”

常浩当即下达命令:开饭。但是,当他看见筹粮的同志们已经没有下肚的东西时,难过地差点落下泪来。他又严肃地命令:

“龙海!把我们三个人的饭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龙海迅速解开背包,取出不多的大米饭团,分到每个人的手里,可大家谁也不带头先吃一口。胖姐把一个冰凉的饭团送到幺妹的嘴边,凄楚地说:

“吃吧!这是首长的干粮。”

“不!我……不吃……”幺妹摇着头说。

常浩听后鼻子有点酸楚,他低沉地说:

“吃吧!你们为部队筹集到了那么多的粮食,可自己饿得差点送了命。”

幺妹对人生的需求实在是太少了!常浩这么一说,她的心中就算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当她想到这不多的米饭是首长的干粮时,又连忙摇着头说:

“今天,我们没有筹到粮食,再吃首长的干粮,心里是有愧的。”

“不!不!”常浩忙把自己手中的饭团,送到那张冻紫了嘴唇的口里,“要说有愧,是我们。这白米饭是你们筹来的,可你们却饿着肚子!”

“首长!别这样说,我吃,我吃……”

常浩看着幺妹香甜地吃着,沉重的心才感到有些轻松。

这时龙海走到姚秀芝的面前,捧着所剩不多的米饭,低着头,矛盾地说:

“吃饭吧!”

姚秀芝毫无反应。

龙海抬起头,看见姚秀芝依偎在廊檐下边的柱子上,凝视着前方。不知何时风雪住了,身披银铠银甲的夹金山巍然屹立着。他明白了姚秀芝的心,异常痛苦地自语:“我们为什么又来到了夹金山啊?”此刻他忘记了姚秀芝是个不守节的女人,更忘记了她是自己看押的囚徒,无比伤感地说:

“姚老师!别再想过雪山那阵子的事啦,快把这口饭团吃了吧?”

但是,姚秀芝怎能不想呢!不到半年时间,苦妹子和老马同志都献出了生命,张华男死活不知,霍大姐和彤儿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两大主力红军却分了家,一个北上,一个南下,而自己依然当着红军队伍中的囚徒,又来到了夹金山下,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姚老师!你吃吧……”龙海催促道。

“我不饿,你吃。”

“不!你饿了,姚老师,你快吃吧。”

姚秀芝很久没有听到龙海和自己这样说话了。她知道这位憨直的彝族战士的心里是不好过的,她双手接过龙海手中的饭团,并请他坐在自己的身旁,问道:

“龙海,你猜我在想些什么?”

“想当初我们过雪山的事呗!”

“不全是想这些事!”

“那……你还想些什么呢?”

“我想,为什么又回到夹金山下来了?”

“让川军给逼到这儿来的呗!”

“当初,我们为什么要翻过这座夹金山呢?”

“还不是为了北上抗日,闹革命。”

“这夹金山的下边有日本鬼子吗?”

“这还用问!”

这时,远在一边的十岁红也身不由己地走过来,姚秀芝把手中的饭团递过去,感慨地说:

“当初,你是我们翻越夹金雪山的功臣,这饭团就送给你吃吧。”

“我算什么功臣!”十岁红顿时来了气,“我舍生忘死地给红军带路,可他们呢,却闹着分家,又把红军引到了这雪山下边!”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姚秀芝有意地问。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十岁红牢骚满腹地说。

“龙海,你说呢?”

“我同意她的意见。”龙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想把满腹的怨气全都吐出来。接着又摇摇头,十分沮丧地说,“那面是数倍于我的川军,这面是一个连着一个的雪山,要吃没吃的,要喝没喝的,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李奇伟溜到了他们的背后,他一听龙海的话,立时火冒三丈,雷霆大发地说:

“不准在私下散布革命的悲观情绪!”

龙海和十岁红惊得慌忙转过身来,一看李奇伟那暴怒的神情,吓得不知所措。

姚秀芝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两道犹如利剑的目光,射向李奇伟的脸上。她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地质问:

“这怎么能叫散布革命的悲观情绪呢?请问:我们从何处招募新兵?又从何处筹集粮食?在这茫茫的大雪山下边闹的什么革命?”

李奇伟自然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但是他认为姚秀芝是利用革命遭到挫折的时机,有意发动不明真相的同志攻击临时中央,动摇张国焘的领导地位,因此他声嘶力竭地说:

“不准你为中央右倾逃跑路线翻案!我们南下路线是正确的!!”

“有理不在声高!”姚秀芝心平气和地说,“请你问问龙海、十岁红这些翻过雪山的同志,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忍饥挨饿?是为了革命吗?不!完全是为了消极躲避敌人的追击。另外,你能指出引导革命走向胜利的方向吗?”

“住口!住口!”

“不准你把矛头指向临时中央!”

“不准你煽动群众反对我们的张主席!”

随着李奇伟无理的吼叫,筹粮的同志们都围拢过来,除了少数随声附和外,大多数同志一言不发,连胖姐这样的大炮,也没有说一句指责姚秀芝的话。李奇伟非常恼火,可又不知如何指使别人围攻姚秀芝。他一眼看见了神态严肃的常浩,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大声地说:

“老常同志,姚秀芝破坏革命,你看该如何处理?”

常浩沉吟了片刻,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现在不是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全体整队,立刻返回驻地。”

李奇伟感到失了面子,但又不能发作,把脸一沉,二话没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常浩向龙海使了个眼色,龙海快步追了过去,搀扶着害了雪盲症的李奇伟上路了。

红军剧团的同志们离开了喇嘛庙,一个个踏着深深的积雪,紧紧地抄着双手,缩着脖子,艰难地向前走着。走在最后面的是胖姐和十岁红,一人挽着幺妹一只胳膊,几乎就是架着走。没走半个小时,胖姐和十岁红累得汗流满面,幺妹也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当姚秀芝提议大家轮换背着幺妹走的时候,常浩下达了命令:

“龙海!你来背着幺妹走。”

龙海快步走到幺妹跟前,转身蹲在雪地上,请求幺妹趴在他的背上,可幺妹说什么也不肯。姚秀芝强行把幺妹放在了龙海的背上,只见龙海把身子一挺,背着幺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李奇伟得了雪盲症,在雪地上行军等于是半个盲人。龙海离去以后,他走路十分困难,不慎摔倒在雪地上,胖姐惊叫了一声“李副部长!”快步跑到了跟前,一把扶起了他。

常浩看着这寻常的同志友爱,脑海中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李奇伟既然和姚秀芝离异了,还应当找一个妻子。如果这位胖姐能和他结合在一起,也堪称是一对革命的夫妻。可是令他吃惊的是,当胖姐热情地要搀扶李奇伟行军的时候,却遭到了这位雪盲病人的拒绝。他暗自问: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女人的心是细的。在男女问题上,妻子对丈夫的观察更是细微、准确的。这些天来,姚秀芝注意到了李奇伟对女同志的举动,一种特殊的情感在折磨着她的心。为了证明自己的观察是正确的,她把胖姐叫了过来,说胖姐的力气大,可以轮换着背幺妹。接着,又把十岁红支了过去。李奇伟客气了几句,便紧紧抓住十岁红的手向前走去了。胖姐可有点气不过,噘着嘴自语:

“我看啊,十岁红的身上准是有粮食,解馋带管饿!”

这等于在姚秀芝的心上又重重地砍了一刀,永远地结束了她对李奇伟的美好的回忆!

幺妹回到驻地以后,就病倒在了床上,身上烧得像是火炭似的。为了看护幺妹,姚秀芝从和十岁红合住的屋中搬出来,与胖姐日夜守在幺妹的身边。幺妹烧到第三天的中午,她的心终于停止了跳动。胖姐于悲恸之中,请求姚秀芝通知十岁红,要她把幺妹病逝的消息报告李奇伟,准备召开追悼会。姚秀芝自然明白胖姐的良苦用心,遂遵命离去了。她刚刚走到原来住处的窗下,屋内就传出了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十岁红!难道你不相信我爱你的诚心吗?”

“相信!可你是副部长,我是……剧团里的演员,这……太不相配了。”

“为什么不相配呢?革命者的爱情,是反对门当户对的,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行。”

“这……不好吧?我……怎么对姚老师讲呢?”

“她和张华男同居,又和谁讲了呢?再说,我们是为了共产主义,共同建立的真正的爱情啊!”

“这……我都知道,不过,请你让我……再想一想……”

“还想什么?你不答应我的爱情,我……就跪在你的面前了!”

扑通下跪的响声,就像是一发重型炮弹,把气昏的姚秀芝震醒过来,她转身走了几步,蓦地又收住了脚步,转念一想,这是弱者的行为。当她隐隐听到胖姐哭幺妹的号啕声,她倏然转过身来,昂首挺胸地走进屋去,看着双腿跪在地上、两手紧紧抱住十岁红下肢的李奇伟,愤怒地说:“幺妹同志病死了,请副部长同志去看一下!”迅然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走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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