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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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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苦妹子死了,彤儿忍受不了这巨大的精神刺激,神经变得有些失常了。在草地上行军,不管风天还是雨时,她都在高声唱着苦妹子教给她的“哎呀来……”清脆的童声变哑了,唱歌的底气不足了,可她依然不住声地唱啊唱啊,唱个没完!

自打苦妹子牺牲以后,红军剧团的同志们再也没有了欢笑。只要这草地上回响起彤儿那嘶哑的童声歌唱,大家就会默默地流下泪水。其中,老马的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觉得苦妹子的死,彤儿精神上的失常,都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假如他留意于草地上的泥路,战马就不会失陷前蹄,苦妹子也不会投进泥塘,然而现实呢?每个人的心灵上都罩上了一层抑郁的阴影,失去了欢笑,剩下的只有彤儿那嘶哑的歌声!

不尽的时光,一天天在艰难跋涉中逝去了,老马的精神仍旧没有得到解脱,依然在寻思自己的失误。忽然,他又把失误的责任转到了战马的身上,暗自埋怨地说:“如果你争点气,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从此,他那钟爱战马的深情消失了,不时地还要训斥或拍打跟随自己多年的无言战友。马是通人性的,战马最爱的是和它为伴的主人。这匹战马每每听到老马的训斥声,它都误以为自己做了错事,于是转过头来,两眼含着泪水望着生气的老马,希望得到他的谅解。老马同志每回看到战马回眸的神态,心里就像是挨了一刀子……

彤儿一天天消瘦下来了,而且还经常摔倒在泥泞的路上。令人更为担心的是,每当看到一摊水泡子,她就一边喊着“苦妹子姐姐!”一边向水泡子冲去,万一看不住,真的跳进了这吃人的水泡子里,老马同志可怎么向张华男首长交代啊?他又用什么去慰藉姚秀芝那颗悲痛的心?思来想去,认为只有让彤儿骑马才安全。但是,倔强的彤儿却偏偏不骑马。老马费尽口舌,才把精神有些失常的彤儿哄到马背上。

姚秀芝是一位慈祥的母亲,时时为神经有些错乱的彤儿担心,害怕这恶魔似的草地,夺去彤儿的生命。同时,她又是一位富有感情的女同志,听着彤儿喑哑的歌声,便想起了逝去的苦妹子的经历,想起了红军战士听她唱“哎呀来”的情景,想起了为她洗吉祥澡的痴情,当然也想起了那大义灭亲的枪声!

姚秀芝又是一位艺术型的革命者,有着多愁善感的习性。她望着茫茫草原中的大千世界,心中勾起了更多的思绪。比方说吧,草是绿色的,织就了平展展的绿茵植被,随风掀动着一层层的绿波,她就想起了碧色的大海,给人一种博大深邃的联想。一场暴风雨过去了,挺拔的绿草倒伏在水泊里,野花也被摔打得失去了艳姿,然而待到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草地的景色依然如初,只是野草显得更富有生命力,野花也放出了更加浓郁的异香!她从这寻常的自然现象,又联想到了跋涉在草地上的红军,也想到了革命的暴风雨过去之后,火红的太阳普照神州河山的壮观。为此,她暗自下定决心地说:

“迎着暴风雨前进吧!火红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姚秀芝还是一位痴情的妻子。她自从听说李奇伟和她分在右路军,并一起过草地的消息以后,她每天走在泥泞的草地上,细心地查看从身旁走过的每一个四方面军的战士,是何等地想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啊!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四方面军的战士看了成千上万,唯独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有时,她幻想着,她似乎看见了两名持枪的红军战士,在押着一个——不!是一行没有红五星、红领章的囚徒,缓慢地走在草地上。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他骄首昂视地朝前走着,似乎还在低吟着悲壮的《国际歌》,她欲要惊呼李奇伟的名字,蓦地,她的神态又清醒了,望着这一行行北去的红军战士,禁不住地叹了口气。夜时到了,大家都在草地上露天宿营,她终于在朦胧的梦中见到了李奇伟,他饿得躺在地上,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但一见到她的到来,李奇伟蓦地爬起,紧紧地拥抱着她,待到那臂膀渐渐地松开的时候,她日盼夜想的丈夫,已经饿死在她的怀抱中。她悲恸地哭醒之后,擦去面颊上冰凉的泪水,下意识地摸着身边已剩不多的干粮袋,暗自祈祷似的说:

“奇伟不能饿死在草地上啊,日后那漫长的革命,是何等地需要他啊!……”

霍大姐很是了解姚秀芝思念丈夫的心情,也多次为她暗自祝福。但是,她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知道事情比姚秀芝想的要复杂得多。比方说,李奇伟在酷刑追逼下随意招供,使那么多的革命同志蒙受不白之冤,甚至含冤死去,他能没有一点责任吗?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所具有的品格吗?再比方说,李奇伟仍然在审查中,依据肃反的经验,姚秀芝能不受株连吗?更何况革命的历史是千变万化的,一旦李奇伟又成了肃反重点,姚秀芝能逍遥法外吗?因此,她每每看到姚秀芝痴然地注目四方面军的队伍时,都要担心地叹口气。

霍大姐作为妻子,是很懂得丈夫的心理的。每当她看见张华男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想到了李奇伟,作为丈夫,他能宽容姚秀芝有过“外遇”的行为吗?如果他是一个恪守妻子必须忠于丈夫的人,他们的相会岂不又变成了悲剧?霍大姐知道他们夫妻相会的机会不远了,为了使姚秀芝精神上有所准备,以防承受不了意外的打击,便十分含蓄地说:

“秀芝,你们夫妻能会面,当然好,可也要想到有不好的事会发生啊!”

对此,姚秀芝是听不进去的。她固执地相信李奇伟对革命的忠诚,念念不忘巴黎公社墙下的婚礼,非常自信地说:

“谢谢大姐的关心!最多把我也隔离审查,那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

“这就好……”霍大姐有些犹豫了,“秀芝,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看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呗。”

“你和华男的事,奇伟他会怎样看呢?”

姚秀芝蓦地改变了神色,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无法补偿的忏悔之情。但是,当她想到和李奇伟相爱的历史,她如释重负,又变得轻松起来。她笑着说:

“奇伟可不是封建礼教的殉道者,说清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我就放心了。”霍大姐依然将信将疑地叹了口气,又和姚秀芝沿着草地前进了。

草地本来就没有路,前面走过红军之后,那泥泞的土地就和成了泥,再加上一些腐烂的野草掺在其中,活像是抹房子用的细泥了,人们踏在上面,发出“卜唧、卜唧”的声音。每逢大雨过后,这样的路又渗入大量的雨水,细泥越来越细了!起初,人们踩在上面,泥水浸过脚掌,渐渐地又漫过脚脖子,有不少地方,一踏上脚,卜唧一声,就又到了膝盖!令人可怕的是,这细泥有着强有力的黏合力,只要人踩进去,泥水立即就封住了腿脚,想拔出来是很费力气的。龙海曾气愤地说:

“老子的力气,全被这泥水吸去了!”

四天已经过去了,同志们带的干粮吃掉了大半,但何时才能走出草地呢?没有一个人知道。因此,大家尽量节食,在茫茫的草地上寻找代食品。这天的上午,草地上又下起了暴风雨,老马同志为了不让苦妹子的悲剧重演,亲自为战马探路。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嘤嘤的哭声,惊觉地转过身来,看见骑在马上的彤儿抱着干粮袋啼哭。他以为彤儿的神经又错乱了,忙赶到近前,关切地问:

“怎么啦?是身上不舒服了吗?”

“不!不……”彤儿摘下空空如也的干粮袋,指着下端的一个小洞,哭着说:“这袋子不结实,被马鞍子磨破了一个洞,我的干粮全都撒在路上啦。”说完又伤心地哭了。

老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将意味着每一个同志,都要从自己的保命粮中挤一部分给彤儿,如过草地还需要十天半个月,有的同志很可能为挤出的这点粮食,将要永远地安睡在草地上。怎么办呢?他毅然作出了决定:严密封锁彤儿没有粮吃的消息。他暗自想了想,像哄孩子似的说:

“别哭!快把干粮袋给我,一会儿我就给你再变出来。”

“我不信!”彤儿一边把干粮袋递给老马,一边摇着头说。

“不信?我就给你变变试试。”老马拍了拍自己剩下的少半袋干粮,“你记住,我的干粮袋中还有多少粮食,等吃饭还给你干粮袋的时候,你再看看我的干粮袋中还有多少粮食。”

“马叔叔!记住你干粮袋的粮食有什么用啊?”彤儿不明其意地问。

“说明不是我把自己的粮食,倒在了你的干粮袋里啦!”老马看着微微点头的彤儿,又小声地叮咛,“但你必须保密,走出草地之前,不准对任何人说,能做到吗?”

“能!”彤儿将信将疑地答说。

风雨过后,草地上又是一片阳光,四处扩散着淤泥烂草的腐臭,熏得大家恨不得一口气都不吸!红军剧团占了一片野草茂盛的高地,开始了中午用餐。龙海用铁锹挖了一个地灶,埋好一口铁锅,忙着为大家烧开水。老马借方便为名,出去转了一大圈,待他返回高地的时候,彤儿有些等不急了,忙问:

“给我变出粮食来了吗?”

“变出来了!”他笑着拍了拍绣着“老马”二字的干粮袋,“我的干粮少了吗?”

彤儿用心地打量着这个干粮袋,最后,只好微微地摇了摇头。

老马学着变戏法的样子,把手向着前方一指,说了一声“来!”彤儿急忙循着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看见,有些生气地转过身来,刚想问“看什么啊?”她发现自己的干粮袋已在老马的手中,望着袋中的少半袋干粮,惊奇地问:

“你从哪儿变出来的?”

“这是秘密!”老马打开彤儿的干粮袋,伸手抓出一把炒面,“请看,是不是粮食?”

“是!是!”彤儿急忙夺过自己的干粮袋,一看袋中装的是少半袋炒面,再一看袋子下端的破洞也补好了,她望着憨笑的老马,好奇地哀求:“老马叔叔,你就告诉我吧?”

“不行!这是秘密。”老马又做了个鬼脸,“我说过的话,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彤儿故作军人姿态地说,“走出草地之前,不准对任何人说。”

“对!一说,这炒面就会变成野草了。”老马拿过彤儿的干粮袋,帮她斜挎在肩上,深情地说,“千万注意!可不能再磨破了。”

“没关系!”彤儿天真地笑着说,“磨破了,老马叔叔还会给我变。”

“不行!不行……”老马慌忙摆着手,“真戏法只能变一次,第二次就不灵验了。”

开饭了,每个同志舀了一搪瓷缸子开水,蹲在地灶的附近,一把炒面一口水,吃得是那样的香甜。细心的姚秀芝发现老马光喝开水,不吃炒面,忙走到跟前问:

“老马同志!你的炒面吃光了,就分吃我的吧,别不好意思。”

老马坦然地笑了,拍了拍自己那少半袋子干粮,提醒地说:

“这是你亲手缝的,还把咱老马的大名绣在了上面,别忘了,咱分的干粮,比你们谁分的都多!”

“那为什么还舍不得吃呢?”姚秀芝问。

“我已经吃过了!”老马指着手中的搪瓷缸子,笑着说,“现在用开水填填缝就行了。”

从此以后,每逢开饭的时候,老马就借口怕同志们分食他的口粮,远远地离开大家去用饭。对此,龙海是很有意见的。草地行军,艰难跋涉,终于走到第七天的中午了,可是同志们带的炒面、青稞也都快吃光了。自称伙头军的龙海提过共产主义,每人剩的口粮全部交出,由他熬一锅粥充饥。大家全都赞成,毫无保留地交出了干粮袋。由于彤儿年纪小,全体一致通过交出一半。龙海收齐了粮食,总计不到一斤,为难地叹了一口气。他四处巡视,老马又不见了,他真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大声说:

“姚老师!让我把老马这个自私鬼抓回来,一起开他的批判会!”

姚秀芝急忙制止了龙海的鲁莽行为,要他用一半干粮熬粥,剩下一半到晚饭时再吃。半斤粮食,怎样熬十多个人喝的粥呢?真是把龙海难坏了!他看着一个个同志无精打采,没有一点力气,随便倒在草地上的样子,遂私自决定:把这一斤粮食全都投放到锅里。他一边生火做粥,一边嘟嘟囔囔地骂老马这个自私鬼。粥做熟了,稀成个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但同志们觉得甭提有多么香甜可口,又说又笑,热热乎乎地饱餐了一顿。

队伍就要出发了,老马同志牵着他的无言战友回到了宿营地,刚欲俯身抱彤儿,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晃了两晃,便昏倒在了地上。姚秀芝赶过来,匆忙把他扶起,不安地问:

“老马同志!你怎么啦?”

老马同志渐渐地醒了过来,他一手扶住马腹,一手抓住姚秀芝,笑着说明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因为闹肚子,拉了几次稀,没有劲了。最后,他又不好意思地说:

“姚老师!替我把彤儿抱上马吧?”

姚秀芝吃力地把彤儿抱上了马,转身又看见了老马身上那少半袋子干粮,疑惑地问:

“老马同志!你怎么还剩下这么多口粮?”

“还不是你给我缝的袋子大!”老马说罢又憨气地笑了。

姚秀芝批评老马不该为了节约粮食,连身体都糟蹋了!对此,老马依然是笑笑了之。站在一边的龙海气不过了,说了一句“自私鬼!”转身走去了。

路越来越难走了,不远的正前方,出现了一片望不到边的水洼地,路标上写着:“此处危险,结伴前进。”霍大姐亲自组织队伍,强弱结合,密集前进,如果有人倒在水里,就立即抢救,提出的口号是:“绝不使一人掉队!”部队继续前进了,绿莹莹的水草全都泡在水里,一脚踩下去,水没到了膝盖,一伸脚,又至少陷进有半尺深,许多人的草鞋给泥巴粘去了,只好赤着脚行军。正当大家你拉我推、结伴前进的时候,突然又传来了彤儿的惊叫声:

“妈!老马叔叔摔倒了——!”

姚秀芝急忙转过身来,只见战马伫立在水草地中,伸着长长的脖子,用嘴拱着倒在泥水中的老马。她命令道:

“龙海!快去救老马同志。”

“我不去!”龙海倔强地说,“他呀,准是撑得拉稀闹的,让他好好地泻泻肚吧!”遂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了。

姚秀芝和霍大姐匆忙赶了过去。这时,老马扶着马腿又站了起来,笑着说:

“没事!好汉经不住三泡稀,可把我拉草鸡了!”

老马又牵着战马前进了,霍大姐和姚秀芝望着那摇摇晃晃的背影,似乎都在说:“他是一个铁汉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走出这片水草地,太阳已经偏西了,同志们累得连一步也走不动了。霍大姐当即决定,原地宿营休息。姚秀芝走到龙海的身旁,商量地说:

“咱们起火做饭吧?”

“拿什么来做?”龙海昂起头,气愤地说,“除非把自私鬼的干粮袋拿来共产!”

“剩下的那一半粮食呢?”姚秀芝问。

“中午饭全都放上了!”海龙望着惊诧不已的姚秀芝,有情绪地说,“要是放一半粮食啊,我保证大家连这片水草地也走不出来。”

姚秀芝完全绝望了!这时,彤儿走到跟前,双手献出了那不多的粮食,要求给大家熬碗稀汤喝。龙海望着那不到一把的炒面,又看了看姚秀芝,猝然解开外衣扣,露出了缠在腰中的一个布袋子,他慢慢地解下来,饱含着泪水,啜泣着自语:

“本来,我准备把你带出草地,一直带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可没想到……连这个愿望也实现不了啦……苦妹子,为了大家,也为了革命,你就原谅我吧……”

姚秀芝双手接过绣有苦妹子名字的干粮袋,眼泪无声地滚了下来。

彤儿一见母亲手中的干粮袋,发疯似的冲过去,一把夺过来,望着绣的“苦妹子”三个字,叫了一声“苦妹子姐姐!”便失声地号啕起来。

突然,传来了战马咴咴的叫声,大家懒散地躺在草地上,循着战马的叫声望去,只见战马已经跑到了一个胡髭满面的军人跟前,定睛一看,原来是张华男到了。同志们累得继续躺在草地上,连站起身欢迎张华男的力气都没有。张华男牵着战马走到近前,一看这情景全都明白了,他爱抚地摸了摸战马的耳朵,痛楚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来,神态严酷,声调悲凉地下达命令:

“龙海同志,听从我的命令,立刻开枪,打死这匹战马!”

龙海惊得张着大嘴,就像傻了似的,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猝然间,他发疯地跑到战马的身旁,伸展开双臂,护住马腹,做好了决斗的架势,大声怒吼着:

“不准打死它!不准打死它!!谁敢对它开枪我就和他拼了!”

累得倒在草地上的同志们,迅然爬起,踉踉跄跄地赶到战马的身旁,和龙海一起组成了一道人墙,护卫着无言的战友,七嘴八舌地说:“不准打死它!不准打死它!”

彤儿快步跑到张华男的面前,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哭诉着战马的功劳,哀求一定要把它留下来。

张华男望着这护卫战马的人墙,听着彤儿哭着求情的话语,再看看高高昂着头的战马,向他亲昵地点着头,心中真像是乱箭齐穿!他悲痛地低下了头,长时间地低吟着。蓦地,他又把头昂起,面颊上已经挂满了泪花。他沉痛地告诉大家,为了胜利地走出草地,毛主席、彭德怀等首长都杀了自己的坐骑。接着,他又近似哭泣地说:

“同志们!这匹战马跟了我整整两年了,我就这样狠心吗?难道我就不难过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有粮食让大家填饱肚子,我就留下这匹战功赫赫的马!”

大家谁也没有说话,护卫战马的手臂相继垂了下来,草地上的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样令人窒息。突然,龙海大步走到张华男的面前,行了一个军礼,火气十足地问:

“首长!有的人身上有粮食,我们可以共他的产吗?”

“可以!”张华男异常严肃地说,“现在,我下一道死命令:谁窝藏粮食自己用,就立刻枪毙!”

“你的话算不算数?”龙海问。

“军中从无戏言!”张华男斩钉截铁地说。

龙海说了一句“好!”行过军礼,拔出腰中的手枪大步走去了。姚秀芝急忙赶过来,抓住龙海的衣襟,哀求他千万不要随意开枪。龙海说:“交出粮食没事。不交粮食就枪毙!”遂大步踉跄地走去了。

张华男问清了事情的原委,自然地又想起了老马这些年的表现,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旋即又怅然地叹了口气。他接过苦妹子留下的干粮袋,无比悲痛地合上了眼睛,那泪水又从紧紧闭合的眼角中淌了出来。他低沉地指示霍大姐:苦妹子剩下的粮食吃掉,绣有苦妹子名字的干粮袋保存。

同志们用烈士的口粮做了一锅稀稀的粥,可是谁也不来盛粥喝。无论是霍大姐和姚秀芝的好言相劝,还是张华男一而再地下命令,谁也不肯起身,继续地低着头。忽然,彤儿大声地喊了起来:

“哎!快看啊,老马叔叔回来了,我们大家又有粥喝了!”

张华男第一个循着彤儿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龙海木然的脸上淌着泪水,双手抱住老马,失魂落魄地走来。张华男一见愕然,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扑来,吼了一声“老马——!”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他望着龙海抱着的死去的老马,发疯似的大声问:

“是你开枪把他打死的吗?!”

龙海突然放声大哭了,而且哭得是那样的伤心,他轻轻地把老马的遗体放在地上,接着又跪在了他的头前,哽咽着说:

“他……是饿死的!”

张华男惊得“啊”了一声,呆滞片刻,又匆忙俯身摘下了挎在老马身上的干粮袋,迅速地解开捆扎着的布袋口,伸进右手去掏,抓出来的竟然是一把变了色、发了霉的干草。他的手哆嗦了,张开了,这一把变了色、发了霉的干草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上。周围的同志,望着这纷纷扬扬的干草,一起放出了悲声。姚秀芝双手接过亲手缝的干粮袋,看着用红线绣的“老马”两个字,悲从心起,痛不欲生;彤儿扑在老马的遗体上,叫一声“老马叔叔!”又号啕着哭上一声,她明白了老马叔叔是怎样给她变来的粮食,她懂得了老马叔叔是拿自己的生命救活了她。

“啪!啪!”

身后突然响起了枪声,放声痛哭的人们,惊得一起转过身来,只见那匹战马抖瑟着身子,淌着惜别的泪水,慢慢地倒了下去。张华男扔掉了手枪,摘下了军帽,慢慢地跪在了草地上……

夜,既漫长,又寒冷。草地上生起了一堆堆篝火,红得看不见尽头。它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火焰,下连着大地,上接着星星。虽说天地还是那样的黑暗,但生活在天地间的无产者,已经感到了草地上的篝火的温暖,看见了希望和光明。

同志们的哭声渐渐地消失了,姚秀芝站在一堆篝火的旁边,无比悲愤地拉响了提琴。在这琴声的诱发下,坐在草地上的人们渐渐地唱起了歌子。开始,只有几个人,感情低沉,声小嘤嘤;后来,唱歌的人逐渐加多了,歌唱者的情感由低沉转为悲壮,在草地的上空绕旋、回响;待到这悲壮的歌声漫延开来,整个草地都齐声放歌的时候,似乎天地间都飞响着:“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姚秀芝尽情地拉着小提琴,全身心地演奏着无产者的最强音。突然,她想到了李奇伟,禁不住地自问:

“他能听见我拉琴吗?他会随着我的琴声,放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吗?”

18

李奇伟听见了姚秀芝的琴声,并且是草地上无产者大合唱中的一员,他唱得最响,也最带劲。

当年,李奇伟带着内控托派的帽子告别了上海,来到鄂豫皖根据地。保卫局的负责人一看介绍材料,认为李奇伟是个有油水的肃反对象,遂经苏区主要负责人批准,决定了以李奇伟为突破口,在留法、留苏的红军干部中抓一批托派,为所谓纯洁革命队伍立大功。审讯是残酷的,甚至动用了多种刑具,很多有学识、有才干的好同志被屈打成招,送上了刑场,或被秘密杀害。李奇伟由于是留法学生,又在苏联短期逗留过,并亲自拜访过苏联托派的门徒,可以从他的身上获取更多的材料,所以他才未被送上断头台。

不久,张国焘一手导演的白雀园“大肃反”开始了,李奇伟遭到了更加残酷的审讯。在将近三个月的肃反中,被审查者没有辩护的权利,只有揭发同志为托派的义务,否则便是拳脚齐下,昼夜不准入睡,还美其名曰:“清醒清醒你的头脑,增加你思考问题的时间。”结果,肃掉了两千五百名以上的红军指挥员,十分之六七的团以上的干部被逮捕、杀害,徐向前同志的爱人程训宣和王树声的妹妹等同志被打成改组派,全都被野蛮地杀害了。而李奇伟则被逼成了神经病。

李奇伟神经错乱以后,继续接受惨无人道的审查,这就难免不发生十分荒唐的事情。审讯者大声逼问谁是托派,他就答应个“是”字,并在口供纸上写下一个名字。最后,当审讯者问他谁还是托派的时候,他呆痴地笑着说:“不是还有你吗?”果真,这位严厉审查托派的坚定分子,也被当成了托派惨遭审查。待这样可笑的材料,几经周折送到中央苏区的时候,姚秀芝就被送进了隔离室,也遭到了不公正的审查。

白雀园“大肃反”的结果,极大地削弱了红军的战斗力。不久,新成立的红四方面军未能粉碎敌人的四次围剿,张国焘未经中央批准,私自决定放弃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突围西进。在这次长征中,李奇伟是被押着走过来的。

红四方面军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以后,张国焘又开展了一场反对“右派”,反对“托陈取消派”的肃反斗争,矛头主要指向入川以前,公开反对过他的曾中生、余笃三等领导同志。李奇伟这个老牌的托派分子又重新得到了重视。随着审查压力不断地加码,他的神经越来越不正常了。一次,他偷偷地逃出了隔离室,赤着双脚,踏着半尺多深的积雪,爬到一座高高的山顶上,望着洁白的世界,眺望着那轮喷薄升起的太阳,不住声地喊着:“我的灵魂比雪还要干净!我的心比太阳还要热……”很快,他便冻僵了,顺着雪坡滑到了山下,摔得全身都是血污。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的时候,保卫局又给他加上了一顶畏罪自杀的帽子,并报给了中央。这就是张华男收到的那份李奇伟畏罪自杀的电文。

一年多以来,残杀革命同志的严酷现实教育了他,促使他的神志渐渐地清醒过来,历经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暗自下定了决心:“为了中国革命,为了终生追求的理想,要顽强地活下去,要为一切受迫害的好同志说公正话。”为此,他全部推翻了自己交代的材料。但是,像这样翻案的事例是不会报告中央的,所以姚秀芝依然受着不公正的审查。

李奇伟逐步地认清了这样的现实:艰苦的岁月,割据的环境,扩大化的肃反,造成了中国革命运动中最为残酷的悲剧。一次正常的人事接触,一句牢骚的话语,乃至于像自己在神经不正常的情况下交代的材料,都会变成置革命者于死地的子弹。每每想起自己在这场悲剧中所扮演的角色,都会痛心疾首,悔恨不及。当他获知红四方面军的主要负责人曾中生等同志惨遭秘密杀害,四川省委书记罗世文、中央派来的干部何柳华(廖承志)等高级干部继续遭到监禁,随时都有被秘密处决危险的时候,他又悟出了这样一个真理:敌人的枪弹,杀死了千千万万个英雄的红军战士;来自内部的“枪弹”,却杀害了许许多多的中高级的指挥员。为此,他暗自发誓:

“不拨正革命的航船,决不剃掉胡须!”

李奇伟终于获知了红一、四方面军会师的消息,那天夜里他高兴得失眠了,哀求看押他的战士,借来了一把剃须刀,兴奋地刮掉了飘逸潇洒的美髯!是刀子太钝?还是他过于激动?下巴颏剐破了好几块都不觉疼。他用手抹着鲜红的血,自我解嘲地说:

“革命嘛,就是要流血的!”

当庆祝红一、四方面军会师的热情渐渐地冷却下来后,李奇伟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和寒星,默吟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又想起了妻子姚秀芝。屈指算来,整整八个年头没有见面了!他想:“她还在上海吗?不会遭到逮捕吧?”但是,当他再次想到妻子的命运的时候,又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心惊胆寒地自问:“我的胡言乱语会加害于她吗?如果她为了这些含恨离去,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啊!”然而,他作为一名囚徒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祝愿:

“秀芝!愿你不做敌人铁牢中的犯人,也不做革命队伍中的囚徒,如果是我加害了你,也请你原谅我这个意志软弱的人!请你永远地记住:我就像忠于信仰那样忠于你,待革命胜利之后,我再为你补偿丈夫应有的爱。”

很快,李奇伟也知道了红一、四方面军混编的消息,他依然作为囚徒随着右路军长征。他艰难地跋涉在草地中,望着军衣褴褛的一方面军的同志忽发异想:姚秀芝会不会也在其中?他一边走着,一边默默地留心察看着,一天天过去了,没有发现他想见到的身影,他失望了,暗自惆怅地说:

“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啊!”

李奇伟作为囚徒,分得的过草地的干粮本来就不多,尽管他省吃俭用,第七天就全吃光了。空腹跋涉了一天,终于盼来了夜幕的降临,他无力地躺在篝火的旁边,时而望望满天的星星,时而看看草地上一片红红的篝火,暗自想着充饥的办法。这时,躺在他身旁的那位看押他的战士,饿得紧了紧裤腰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老子饿得就剩下一个办法了,用力勒紧裤腰带!”

“勒紧裤腰带”是多么熟悉的话语啊!可李奇伟又觉得是那样的遥远。待到他想起这句话的出处,姚秀芝的形象又屹立在面前。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夏天,血雨腥风笼罩着武汉三镇。大革命失败了,李奇伟就要东下上海,姚秀芝突然从室内走出来,双手捧着一条皮带,深情地告诉他,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皮带,是她在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女生训练队学习的时候发的。现在,她要脱下戎装从事地下工作了,这条皮带就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了他。另外,她还要他记住这样一句话:

“我不在你的身边了,没有人给你做饭,饿了,就勒紧裤腰带吧!”

如今,他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连咕咕作响的声音都没有了怎么办?也只有学着战士的样儿服从妻子的命令:“饿了,就勒紧裤腰带吧!”当他的双手一触动皮带的时候,他又想到了这是一条牛皮做的皮带,当他想到煮皮带充饥的时候,又仿佛听到了姚秀芝临别相赠时的话语,他暗自痛苦地说:“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皮带哟!”为此,他又动摇了。但是,当他想到忍饥挨饿这么多天,并且还要继续在草地行军的时候,他暗自说:“秀芝,你是知道的,民以食为天啊!请你原谅,我把你馈赠的情意贡献出来了,让它为革命也出点力吧!”他狠了狠心,终于依依不舍地解下了皮带,悄悄地对身旁的战士说:

“喂!你想吃肉吗?”

“想!”这位战士翻过身来,无力地说,“就是臭肉我也想!”

李奇伟取出皮带,在战士的面前晃了晃:“呶!我这是货真价实的水牛皮制的皮带,皮厚,保准够咱们煮锅肉汤喝的。”

这位战士高兴地爬起来,伸手夺过皮带,拔下枪上的刺刀,费劲地把皮带剁成——准确地说是锯成一块一块的,在熊熊燃烧的篝火的上空架起了铁锅,倒上变了色的水,放上皮带块,加火煮起了皮带。锅中的水� �快就开了,皮带的肉香味渐渐地扩散到草地的上空,它就像是最有诱惑力的美女,把躺在附近的小伙子全都吸引过来!大家不住声地咂着嘴,抽着鼻,啧啧地说着:“真香!真香……”夜宴开始了,李奇伟掌勺,绝对平均主义,每人一搪瓷缸子皮带汤,一块煮烂的皮带肉。大家蹲在篝火旁边,端着搪瓷缸子,都在抿着缸子的边沿,小口地品尝着这鲜美的皮带汤,谁也舍不得吃一口皮带肉。李奇伟实在是太饿了,他忍了几次,最后也忍不住了,小小地咬了一块皮带,细细地一嚼,嘴里猝然溢满了肉香。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囚徒,得意地笑着说:

“同志们!我敢发誓,咱们煮的这一锅皮带肉,绝对比法国的牛排、俄国的烧牛肉要香一百倍,不!一千倍!一万倍!”

突然,夜空中飘来了悠悠的琴声,分吃皮带肉汤的笑声停止了,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谁也猜不出是从哪儿飞来的音乐。有的说:“这是天上的仙女,为我们红军奏起的音乐。”有的反对说:“不对!天上的仙女,怎么会演奏无产者的声音?”一时间争论不休,但谁也说不出是谁在用小提琴演奏《国际歌》……

“都不要再争吵了!”

李奇伟第一次发怒了,他的声音是那样具有精神威慑的力量,霎时间,篝火旁的争吵戛然终止了,这茫茫的草地睡着了,这广漠的夜空休息了,只有那慷慨激越的小提琴声,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自由飞翔……

李奇伟听着这常年思念的琴声,他想起了当年在古老的北京街头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初冬时节,他为了报考赴法勤工俭学一事,匆忙奔走在前门外的一条胡同中。忽然,前面传来了阵阵叫骂声,把他的视线引向一家客店门前,只见一位满脸横肉、宽比高长的老板娘伸着右手,大声质问一位身材纤细的学生:

“快说!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是男的!我是男的……”这位身材纤细的学生边说边摘下帽子,露出了一个又光又亮的秃头。

“那你为什么要上女茅房?”老板娘声色俱厉地质问。

“这……”

“这就说明你没安好心!今天,亏了碰上的是我,要是碰上我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还不知你会干出什么缺德的事来呢!”老板娘看了看输了理的学生,冲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店伙计一招手:“来!给我狠狠地打他这个没安好心的东西。”

两个黑糊糊的汉子闻声赶了过来,一拳把这位瘦弱的学生打在了地上。接着,店门前一片打人的骂声,挨打的叫声,看热闹的哄笑声,就像是开了锅那样的热闹。

李奇伟看着这位女气的学生不像是个坏人,再一听他说话的语音是南方人,遂产生了援救他的想法。他急中生智,拨开围观的人群,制止住了打手,向老板娘施礼,歉意地说:

“请老板娘息怒,我这个弟弟是个书呆子,一读起书来连自己都忘了,他上女茅房绝不是有意而为,准是读书着了迷,走错了门。”

老板娘一看李奇伟的着装打扮,像是一个读书明理的正派人;再一听他说的话,句句在理,这个穷书生天天躲在屋里看书,像个书虫,也从不到八大胡同消夜。这才通情达理地说:

“看在你是他哥哥的分上,我就原谅他了。不过,我店的客房是不准他再住下去了。”

“可以!可以……”李奇伟俯身拉起这位挨打的学生,当他们的视线相遇的那一瞬间,他发现泪汪汪的两只大眼睛里,蕴藏着一种诱惑人心的美。

“等等!”老板娘叫住了就要离去的李奇伟,“你这个弟弟还没付房钱呢。”

“没关系!我来代他付。”李奇伟付完房钱,挽着这位新认的弟弟走去了。

他,就是化装逃到北京来的姚秀芝。

李奇伟听着这久违的亲切的琴声,又想起了当年在巴黎的一件事情。他和姚秀芝结伴来到了巴黎公社墙的下面,畅谈起了自己攻读的专业,以及未来改造中国的志向:

“奇伟,你打算在巴黎学什么专业呢?”

“学桥梁建筑。”

“你为什么要学桥梁建筑呢?是不是想在我国的长江、黄河上建设大桥啊?”

“是,也不完全是!”李奇伟陷入了深沉的遐想,“在我们中国,更需要建造另外一种桥梁,那就是通向新的世界的桥梁。如果我以巴黎公社墙为桥墩,架起一座通向北京故宫的桥梁,让更多的中国人走出来,我们这个封建落后的国家,就会有希望啦!”

姚秀芝明白了李奇伟的宏大心愿,她望着凝思不语的李奇伟,亲昵地说:

“奇伟哥,你当这座桥梁的设计师,我愿为你当个不称职的帮手。”

“你也想学桥梁建筑?”李奇伟惊诧地问。

“不!”姚秀芝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决定学习音乐,学习拉小提琴。”

“学习拉小提琴?”李奇伟难以理解地望着姚秀芝,“这会有什么用途呢?……”

“用途可大了!移风易俗,莫过于乐嘛。”姚秀芝非常深情地说,“我不想去做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我想把《国际歌》的声音带回祖国,让这首无产者的歌声化作惊雷,把铁幕低垂的古国炸开一道缝隙,让新时代的阳光普照大地,让苦难深重的同胞,能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秀芝!”李奇伟紧紧拥抱着姚秀芝那纤细的身躯,声音颤抖着问,“祖国要是需要你我为她献身呢?”

“我就像是巴黎的工人那样,用自己的血肉筑成一座新的长城!”

“有何为证?”

“只要你不变心,我愿和你在这巴黎公社墙下,高唱着《国际歌》举行我们的婚礼!”

“秀芝!”

“奇伟!”

他们紧紧地拥抱了,而且是依偎着那肃穆的巴黎公社墙……

李奇伟听着这无比悲壮的琴声,不由自主地小声哼唱起了:“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他唱着唱着,又想起了巴黎公社墙下的婚礼,想起了大革命失败后的白色恐怖,想起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长征……然而,当他想起自己变成了革命队伍中的囚徒,再哼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的时候,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楚!可是,当他想起姚秀芝在巴黎公社墙下的誓言:“我就像是巴黎的工人那样,用自己的血肉筑成一座新的长城”的时候,他第一次醒悟了这样的真理:构筑新的长城的血肉,不一定都是敌人的枪弹下的产物啊!但是,当他看到这漫无边际的篝火,听到这震撼神州大地的歌声,他似乎又生出了力量,放声地唱起了“团结起来到明天……”。

李奇伟听着这极为熟悉的琴声,自然地想到了姚秀芝。这琴声证明:姚秀芝还活着,而且距离自己是这样的近。他是何等地想循着这琴声去看看她啊,哪怕是一眼也好!可是,他没有会见自己亲人的权利。说服看押自己的战士吗?不!一旦某些人知道了我和她的会面,恐怕这琴声也就消失了。他一边哼着“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一边愤怒地自问:

“我和秀芝相见的心愿,何时才能实现?”

李奇伟和姚秀芝见面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红军走过草地之后,在一条湍流奔腾的江边,不知是什么原因,又滞留了几天。据准确的军事情报,川军和胡宗南的部队分进合击,很快就要压到江边。如果红军不在一天一夜中渡过江去,将面临背水一战的险境。张华男带着参谋人员,还有水性较好的龙海一块赶到江边。龙海自告奋勇,要求跳进江去试探水深和流速。他纵身鱼跃跳进江去,一个漩涡卷来,便消失在水中,幸好张华男在他的腰中拴了一条绳子,才免于丧生。涉水渡江,看来没有可能。渡船过江吧,江边没有一条船,临时扎木筏吧,一是时间不允许,再是乘坐木筏有危险;眼下只有建桥一条路,可谁能在这样水湍浪急的江中设计、建造一座桥呢?所有的参谋人员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张华男想到了李奇伟,他是留法的高材生,专门学习桥梁建筑的,只有他出山挂帅,才能建起大桥,使红军免于牺牲,脱离险境。然而,他是在押的重点托派嫌疑分子,上级领导,尤其是保卫局的负责人会同意吗?一时,张华男又犯了难,他向上级领导要了紧急电话。

在军情危急的时候,无论是谁,哪怕他是真的杀人犯,只要他有逢凶化吉的良策,再“革命”的领导也会恩准他戴罪立功的。果然,首长当即表态同意了,保卫局的某些人也只好照办,于是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李奇伟身为重大托派案的头子,因军情急迫,准予戴罪建桥,如有乘机危害红军安全之嫌,或借故逃逸,可当即处决。

由谁去请李奇伟呢?张华男想了许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因为保卫局明令通知:李奇伟交由张华男看管。他思来想去,只有自己硬着头皮去请了,遂与龙海各骑一匹战马出发了。一路上,张华男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当年,在苏联首次打李奇伟为托派,他是有份的,双双结下了不解的恩怨;在上海,调李奇伟去鄂豫皖根据地,他也是举手赞成的;尤其当他想到姚秀芝,近十年啦,他一直拨弄其间,并乘人之危,胁迫姚秀芝。今天,他哪有脸面去请李奇伟出山呢?如果李奇伟问起姚秀芝的情况,又该如何回答呢?他愧疚不已,没有勇气向李奇伟直言。

关押李奇伟的地方,是一座简陋的茅屋,建在土坡的半腰间,门前有两棵合抱粗的松树,枝叶繁茂,挺拔插天。张华男和龙海骑马赶到门前,相继下马。张华男把缰绳刚刚交到龙海的手里,就听见室内传出了低吟《国际歌》的歌声。他习惯地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镇定了片刻的情绪,昂首,却心虚地走进了这座昏暗的屋中,看见李奇伟背剪着手,继续低吟着《国际歌》,似乎依然沉浸于那美好的遐想中,竟然没有发现有人走进屋来。张华男鼓足了最大的勇气,问:

“你就是李奇伟吧?”

李奇伟闻声一怔,中断了吟唱,他感到这问话的声音好熟悉啊,可一时又记不起是谁了,他有些惊疑地转过身来,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张华男。顿时,他的心中燃烧起了愤怒的烈焰,浑身颤抖着,真想伸手指着屋门,请张华男立即滚出去。但他很快就熄灭了这满腔的怒火。他看张华男的着装,知道是红一方面军的指挥员,他出于男性的敏感——或者说是在对异性方面的本能,立即想到了姚秀芝会不会被张华男霸占?为此,他刚刚平息的怒火又燃了起来,似乎只有痛骂张华男一场,方可消气解恨!人都是有尊严的,李奇伟绝不会感情用事,他再次把怒火压在心底,默默地等着张华男说明到此的本意。

“奇伟同志!”张华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破例用了“同志”的称谓,低沉地说,“现在不是纠缠私人感情的时候,咱们长话短说:保卫局已经同意了,请你立刻跟我赶到江边,负责指挥架设一座江桥,帮助红军脱离险境,渡过江去,继续北上!”

李奇伟觉得太突然了!他望着神态肃穆的张华男暗自说:“仅凭这一点,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新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李奇伟凝思了片刻,就像是接到了出征将令,他没有再问一句话,指着门口,严肃地说:

“请你带路吧!”

李奇伟随着张华男走出茅屋,龙海牵着两匹骏马候在门前。李奇伟二话没说,翻身骑上那匹红色的骏马,左手一勒缰绳,右手就要扬鞭催马,直指江边。他出于礼貌,侧首看了看站在马下、仍然肃穆沉思的张华男,他那埋在心头的怒火终于暴发了,他说:“张华男同志,还犹豫什么?革命就误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啦!”遂催马飞驰而去。

张华男被李奇伟公而忘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革命的行为感动了!他难以理解地自问:“他真的不想自己的妻子吗?为什么一听说要他为红军架桥,他就一心扑在了桥上呢?”为此,他当时就断言:“李奇伟同志一定是个大冤案,世上没有这样的托派会为革命着急!”他作为一个良心受谴责的第三者,不知该如何向这位长征中的囚徒表示他的敬意,更不知道该如何把姚秀芝的消息告诉他。可是,这位被剥夺革命多年的囚徒听说架桥,就心急如焚。相比之下,真自愧不如。同时,也越发地感到:革命应当多有一些这样的“囚徒”。他说了一句:“龙海!快赶回剧团,告诉姚秀芝同志,请她到江边和她丈夫相见。”旋即跨上那匹白色的骏马,大呼一声:“请等一等——!”策马飞奔而去。

龙海伫立在原地,望着远去的两匹骏马,迷茫不解、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他也是姚老师的丈夫?那……这位张首长又是姚老师的什么人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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