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足下了一个多月,阴冷潮湿,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燥的,路面湿湿嗒嗒,往来送物件的宫人们打湿了绣鞋,脚趾头冰凉,心中暗骂。
有相识的宫人顿步搭话,晓是长长的甬道尽头便是冷宫,没有太多人来往。
“姐姐这还送呢?”
捧食盒的宫人生的不俗,说出的话却是粗鄙难当:“啐,年年月月的,熬油似得死不了,活着惹人嫌。”
搭话的宫人笑的云淡风轻,仿佛一条性命在她们眼里不值什么。“左不过今儿大限了,往后姐姐不必再这般委屈了。”
“皇后娘娘心慈,才容得这等妒妇苟活至今!若是我……”她掩了口没说下去,眼珠子咕噜转,佯装打量别处。
“不同你说了,赶紧办完差事,好回去暖和暖和。”
两人分了手,那宫人急急往冷宫去。她记得最初这位主子住在长门宫,是个冷情却安逸的所在,屋子旧了些,殿宇却也能住人。隔了几年,有嬷嬷拖走这位主子,丢在此处,一丢是七八年。
斑驳的宫门虚掩着,歪歪斜斜似乎能随时倒塌,那宫人被灰尘呛了几声,骂了句家乡话,吼道:“送饭来了!”
等了会,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宫人早已习惯这位主子慢吞吞的挪动,在她唯一的宫人死后,再没人照顾,苍老的很迅速。
“快些!”她不耐的又喊了声。
一个头发花白,满目仓夷,着装破烂不堪的老妇人踉踉跄跄的走过来,连跨过门槛都费劲。
那宫人目瞪口呆,这才一日,变化近似一年,她捧着食盒半晌才吐出几个字:“饭……”
孰料,老妇人斜倚着门框坐了下来,半点没看食盒,“多谢你日复一日送饭来。”
那宫人缓过神,不明白她想做什么,“我可没闲工夫陪您说闲话,宫里头好些活要做,哪里像您一样,没事闲溜达。”又把食盒随意一放,“快吃了它!”
老妇人望着门框上粗陋的雕花,自顾自的说:“请皇后来见我吧。”
那宫人吓得脸都白了,忙往后瞅瞅看有没有过路人,继而低声喝斥:“老妇!你不要命了!皇后娘娘万金之躯,怎可纡尊降贵前来见你?”
老妇人没有搭理她。这种无视,气的那宫人几乎要走上前去扇她耳光。不过到底忍住了。
“我怜你悲惨,这话没听过,好生吃了饭吧。”她打算过会子来收拾食盒,转身要离去。
“去禀报皇后吧,她会赏你的。”老妇人又说。
那宫人落荒而逃。
晚间永巷灯火通明,椒房殿中宫人穿行侍奉,幽幽沉水香袅袅,气氛温馨和乐。一曼妙妇人身着家常宫装,斜靠在榻上看书,容貌不消说,自是上乘,即便已有年华岁月的侵蚀,亦不显老,比之少女独添一抹风韵。尤吸引人目光的,是那一头如瀑的黑发,似那最美最柔软的锦缎,华丽乌亮。那把令人羡慕的发丝散乱的披在身上,它的主人意态慵懒,微微抬眸说:“可跪在外头?”
宫人应诺。
“带进来吧。”
椒房殿的灯火在那宫人进来时,压了压,昏暗不少。那宫人战战兢兢,人都道这椒房殿的主人温良贤淑,最是个好脾气的主。可她丝毫没有一丝松泛,极度的恐惧害得她差点摔一跤。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深深的拜伏,她几近把头埋进地毯中。
“免。本宫有几句话要问你。”
那宫人冷汗涔涔,又是一拜:“娘娘问话,吾定知无不言。”
“冷宫那里何如?”
那宫人闻言一震,猛地想起那位老妇气定神闲的要求皇后来见她。这种大不敬之语,她哪里敢说,便诺诺道:“看起来时日不久矣。”
尊贵的皇后半晌没有发话。那宫人也不敢觑其神情,头也不敢抬。良久,那双膝跪至酸麻,头顶上方才传来声音。
“去吧。”
“诺。”那宫人僵持着起身,又听得一声赏。有宫人取了一串钱,她接过去,一叠声谢恩,方才离去。
皇后坐起身,宫人上前服侍。
“怕是熬不过今晚了罢。”她神思飘远,身在椒房殿,似乎又不在椒房殿中。
宫人乖觉,忙道:“娘娘不必为罪人费心,吾端了安神汤予娘娘喝,娘娘喝了睡下吧。”
皇后静默的坐着,不说喝也不打发了人,那样不说话呆坐着,看着叫人害怕。
宫人张张嘴,到底没敢出声。
“更衣。”
“娘娘。”宫人望望窗外,“这么晚了,娘娘要去何处?”
皇后瞟了她一眼,眼刀子刮过,刺得人眼睛疼,心也慌。宫人低下头,“诺。”
大晚上来这个她设立的冷宫,还是头一回。自从那位主子被打入长门宫后,她再也没见过她。
细算算,十几年过去了,有时候也会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可午夜梦回,这样令人厌恶的废人时不时却要扰一扰人,着实可恨!
更深露重,此刻皇帝应该在李夫人的宫中享受美人温存,殿中燃着香,软糯的躯体拥入怀,两个人依靠,总是比一个人温暖的。
皇帝有多久没来她的宫里了?早已记不清。
也罢,清闲了,才能和故友聊一聊不是?
宫人们先行一步,大致打扫了下,即便如此,皇后还是被呛到了。这个地方……她舒展眉心,心头漾起一丝喜悦,合该那个人试一试!
“娘娘小心脚下。”
宫人找不到地方掌灯,只好召了所有人给皇后看路,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她们谁也担当不起。
隐隐约约的,屋子外头有个人,看不真切。皇后示意宫人走近些,拿灯笼照一照,那人纹丝不动,若不是间或一轮滑动眼珠,根本不似活物。
皇后差点惊呼出声。
“你来了。”
那人说。
宫人正要说见礼的话,皇后定了心神,亲提了灯笼,摆手叫宫人们走远些。
“你一如当初那样傲慢。本宫以为这样的环境能磨砺你的性子。”皇后随便寻了地方坐下,即使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后,她也记得自己最初的身份,那样低贱,这等地方不嫌弃。
老妇笑了笑,牵动的嘴角僵硬如石:“当年你给我见礼,今日莫要妄想我会向你见礼。”
皇后长叹一声。
“阿娇啊~今时今日,你始终不明白什么叫低头。当年你是金屋藏娇的皇后,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儿,是窦太后的亲生女儿,是有资本骄傲,有资本欺凌旁人。而今的你,不过一介弃妇,又有什么好狂傲的呢?”
阿娇低头摸过几缕银丝,道:“岁月不饶人,我苍老至此,你还那样清丽动人。只是,当年你生生夺了我的恩宠,今日李夫人日日陪伴君侧,你也有孤枕难眠之时……”她抬眼看去,那双眼中充满淡漠的鄙夷:“你可懂得我当日感受么?”
皇后嘲弄一笑,“阿娇,为何你这样天真,天真的在入宫为后时,还指望两心诚相待,君宠长久时?君恩是这个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转瞬即逝。你这位天之骄女,从小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竟然连这一点也看不透,必然走到废后这一步。”
阿娇略有点惊讶:“皇上迷恋李夫人,你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感觉?”皇后抚抚胸口,“到底伴君侧这些年,要说没有情意是不可能的。可本宫看得清,看得明。皇帝是君,我等是臣,君上做什么,臣下都没资格去管。一心愁苦,又有何用?”
阿娇略顿,继而一笑:“还是你看得开,所以这后位终归你所有。”
“皇帝宠,你的不好也是情趣,皇帝不喜,你的好也是负累。”皇后说,“更何况,你的母亲,窦太主骄横跋扈,仗着曾经助皇帝登上宝座,肆意妄为。又有太皇太后掣肘,你说,皇上对你还有几分情?怕是不多的几分,亦在这种不耐和隐忍中,消磨殆尽。”
阿娇笑笑,神色更加哀婉凄凉:“你是个水晶心肝的人,看的通透,而我至今才明白。”
“不是你不聪慧,你只是被冲昏头脑。本宫相信你皇帝,可嫁入帝王家,最不能有的是真情。”皇后遥遥望着凄冷的月亮。“我在平阳府一朝承宠,没有家世,没有地位,只是一介歌姬。却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不会有什么强大的外戚掣肘皇上,也不会养成娇蛮的小性儿去烦扰皇上,最是体贴圣心。如今的李夫人亦是,她的哥哥不过是个残废乐师,更没什么可以依靠的母家。”
一口气说了许多,皇后有些累了,她最后看了眼阿娇:“我们的皇上,他拥有雄才大略,最不能忍的是被压制,被强迫,被掣肘。因为他,是个最骄傲的人。”
“呵呵。”阿娇笑的阴测测的,一滴清泪滑落脸颊,带着她少女时代最纯真的恋,一并落入灰尘中,消失不见。“我从没想过压制他什么。他是我的夫君,那个年幼时跟着喊‘阿娇姐姐’的小男孩,我不能忘怀懵懂时,脑海中只有他英俊的面庞和颀长的身影。我是真的他,我不要有人分享,我要全部,要完整!这有错吗?”到话尾处,她癫狂的颤抖,恍若寒风中尚未凋零的枯叶,随时会陨落。
自被废起十年有余,她以为一切看破,平静无波。未曾想提起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回忆,还是会不甘心。她按住胸口……这里,还是隐隐作痛。
曾经年少时的恩,细雨窗下的红袖添香,闺阁情趣的‘张敞画眉’,一切的一切,阿娇从没想过她会有成为废后的一天。
她嚯得看向皇后,固然是她的出现,抢走了所有的恩宠与欢好,甚至是后位,可是那个与她海誓山盟的帝王,才是令她真正感受到剜心之痛的源头。
“本宫不必与你多说什么,很多事,至此你应该看的很通透。若尚且执迷,那么你便是真的愚钝。”皇后一甩广袖,转身欲离去。
“巫蛊之祸,是你的圈套吧。”阿娇复又倚着门框,面无波澜,似乎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皇后顿步,无言。
“咱们的皇上性情狠厉多疑。如今你的母家已经盘根错节与朝堂之上,对皇上来说,这是威胁。你已年华老去,再没有当年美丽容貌软玉温存,甚至连皇上的面儿也见不到几次。你用巫蛊害我,丝毫不为你的孩儿积福。害人终害已,将来你和你的孩儿也会因巫蛊之祸不得好死。”阿娇偏头看她,微微笑着,阴森的脸上透出一股死人之气。
皇后没回头,却如芒刺在背。她镇定心神,道:“你这般诅咒本宫,那本宫索性做一回好人,叫你是个明白鬼。”她深吸一口气:“你可知你为何为后十载皆未能有孕?普天之下这个人有心不叫你有孕,那么即便你为皇后之尊,也无有所出。”
阿娇初是怔忪,后如遭雷劈,无波的面具寸寸碎裂,嘴角的弧度越勾越大,最终形成一个扭曲的笑容。
她张张嘴,连说了几个好字。皇后决然离去,阿娇口中鲜血喷涌而出,落至冰冷的地上,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