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操办完太皇太后的丧仪, 林若秋终于病倒了。最初只是精神不济,胃口也不大好, 渐渐地, 竟连走几步路都会气喘吁吁, 甚至下不了床,人也比先前苍白消瘦不少。
好似在一夜之间,她就从盛年过渡过暮年。
太医院对此一筹莫展,饶是黄松年这般资历深厚、处理过不少疑难杂症的,看完脉象后,也实在说不出所以然来, 对外只好宣称皇后是因生育三公主损了身子,当时尚可支撑, 过后却露出虚亏来, 当然,不是什么大病,静静地调养一段时日就没事了。
楚镇听到这样敷衍的答案,自然暴跳如雷, 林若秋只得安慰他, “他们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难不成说我要死了么?陛下您怕是立刻就要杀头罢。”
作为当事人,林若秋反倒格外云淡风轻,她听说过一句话,“小病不断,大病不犯”, 像她这样平日连感冒都不得的人,一旦衰弱起来,才会让人格外担心吧?
楚镇的眉心攒出深深的沟壑,他素来是个很坚强的男人,此刻却轻轻颤抖着,仿佛山陵崩塌一些。
林若秋握着他的手道:“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情,陛下无须太过在意,这没什么好怕的。”
她这辈子享了太多的福,哪怕寿数上欠缺一点儿,也该知足了。林若秋如此想着,心中着实宁静。
皇帝语无伦次的道:“朕让太医院寻最好的药来,务必得让你恢复如初,不然,朕就让胡卓跟他徒弟陪葬。”
连辈分都搞错了呀!林若秋想笑,心下却一阵伤感,她落到这般田地,反而是皇帝受的罪更大罢?瞧他满眼里都是血丝,似乎比她还憔悴许多。
林若秋便笑不出来了,面对皇帝这副惶然模样,林若秋只得温柔的答允他,“好,臣妾等着,太医院定会医好臣妾的。等臣妾身子好转,臣妾再陪您一同去看御花园中的梅花。”
然则,直到梅花开满枝头,梅林里尽是馥郁清香,林若秋却依旧卧床不起。哪怕黄松年用尽最好的人参,也依旧只能吊住一缕生机,而皇后的身子并未有丝毫痊愈迹象,反倒日渐衰败下去,她就像一株凋落的花,回不去枝头,只能慢慢化入泥土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帝毫无挽救之力,他日复一日沉默下来,唯有到了林若秋这里还能多说几句话。
林若秋笑道:“您上朝的时候也总板着一张脸么?臣子们会被您吓坏的。”
楚镇只得勉强露出一点微笑,轻轻摩挲她的青丝——它们黯淡又无光泽,远非年轻的时候可比。
林若秋知晓此刻谈什么话题都绕不开她的病,只得轻描淡写的同皇帝道:“您还记得白云观么?”
皇帝胡乱点头,“记得。”
魏太后就在观中修行,年年往行宫去,沿途也总要在观中歇脚,布施点香火。
林若秋就和他说起初次往白云观中去的经历,“……那貌似疯癫的女冠曾给臣妾看过相,说臣妾注定是有运无命的,臣妾当时只觉得好笑,如今想来,或许就应在这上头……”
皇帝恍如醍醐灌顶,“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朕?”
林若秋摊开两手无奈道:“疯子的话您也信么?不过是巧合而已。”
什么有运无运的,她已经是皇后了,此生便到了顶,再煊赫又能煊赫到何处去?至于寿数,人生七十古来稀,她如今已四十出头,便是便活上二三十年,又有何意义?她宁可在楚镇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倩影,而非等到垂垂老矣之时,日渐消磨掉那份来之不易的深情。
然而,不待她细述自己的心愿,眼前人却已消失无踪,林若秋只得哑然失笑:还是这么个急性子,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打算和阎王爷赛跑么?
但,既然楚镇不愿放弃拯救她的希望,林若秋只好强打起精神,她得相信他。这辈子,唯一值得她矢志信赖、永不动摇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哪怕皇帝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去白云观中,带回的也只有一句噩耗:那疯姑子早在四五年前就已去世了。
面对他空空如也的双手,林若秋并不觉得怎样失望,她早该想到的,什么批命,什么玄机,不过是唬人的噱头而已。纵使那疯仙姑真有些道行,可她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如何能将他人自鬼门关上拉回来?
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肯留人到五更。林若秋轻抚着皮肤上一寸一寸冒出的肌栗,固然觉出对生命的敬畏,心中却也充满了宿命之感:看来,她跟楚镇今生的缘分,真的是走到头了。
景婳一阵风般的进来,哀哀的趴到她床前痛哭,林若秋只得命人将她拉起,这孩子也太夸张了,她还没死呢,哭这么难看做什么?叫人笑话。
景婳抹完泪又洗了脸,这才重新站到床前来。
林若秋打量着她略显圆润的腰身,诧道:“怎么比去年胖了好些?卫家的饭都叫你一个人吃了?”
“这哪是胖的,明明是有喜了。”景婳嗔道,破涕为笑,“母后,您就会打趣我!”
林若秋也跟着笑起来,“不戏弄你,我还能戏弄谁?谁叫你是我女儿呢。”
景婳只觉鼻端一酸,又趴到那副万字不断头的被面上,恨不得将眼泪鼻水都蹭在上头。
林若秋只得让红柳拦住她,省得弄脏被褥,一面却头疼不已:景婳这孩子是她最早生下的,也是最依赖她的一个,可就因这般,林若秋才愈发不能放心。万一她哪天真的去了,景婳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么?总不至于让她在九泉之下都牵肠挂肚吧。
林若秋决定嘱咐她一番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当然归根究底就一个字,她自己得先立起来,别人才不会踩到她头上去。
景婳扁着嘴道:“有卫澹在呢,他会处理好的。”
林若秋瞪圆眼睛,“那怎么成?万一他日后变了心,弃你而去呢?难不成你终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把自己哭成个瞎子?”
景婳不服气了,“父皇不是一直都对您很好么?阿澹也会这样的。”
“你父皇是你父皇,他是他,怎么能混为一谈?”林若秋设法叫女儿明白,她跟自己的起点就不一样。林若秋当初只是个穷伯府出来的庶女,皇帝能图她什么,所思所想自然出自真心;可景婳不同,她是皇帝长女,天然的公主之尊注定了居于万人之上,由此带来的权势与名望更是不可估量的,谁能保证卫澹对她的爱情不曾掺杂一丝一毫的私心?
当然,林若秋并不是故意说女婿的坏话,她只是不排除有此种可能。这样,万一将来有何不测,景婳也不至于太过伤心——就算没了父母亲人帮忙,凭她自己的力量,她也能过得很好。
景婳隐约觉得母后有几分交代后事的意味,倒不敢深思了,只设法岔开话题,“您别光拿我扎筏子,也说说二弟吧,他是太子,您对他的寄望按说更深呢!”
楚珹本来想逃,见状只好老老实实到榻前来,俯首帖耳等待训斥。
林若秋端详着那张酷似皇帝的面容,叹息道:“阿珹,母后从不怀疑你的能力,你是一个好太子,将来……也会是个好皇帝,只是你须记得,齐家治国平天下,纵使朝政再繁忙,也别忘了兼顾家庭,唯有你自己的日子过好了,这天下人的日子,才不会出错。”
楚珹拍胸脯保证,“母后放心,我绝不会欺负她的。”
景婳白他一眼,“你以为母后说的是太子妃么?母后担心的分明是你。”
别以为她没见过,年底祭礼的时候,王盼盼一人就抬起了四个太监还抬不动的花梨木大香案,神情居然轻松非常,难怪她平时饭量那般大呢,这姑娘分明天生神力呀!碰上这样的太子妃,日后夫妻俩若拌起嘴来,阿珹可不得退避三舍么,反正他打不过人家。
见自家亲姐明晃晃拆他的台,楚珹只能小声嘀咕,“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她在我面前乖得很呢……”
景婳轻哼一声,懒得作答。
眼看姐弟俩这般热闹,林若秋本来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扎挣着坐了半日,她只觉腰背酸痛得厉害,遂沿着攒金枝软枕缓缓躺下去,道:“你们先出去吧,母后想歇一歇。”
二人见她面露疲态,亦不敢打扰,叮嘱侍从好生照应后,便蹑手蹑脚的退下。
室内重新燃起清淡的安神香。
林若秋一觉醒来,发觉坐在床头的人已然换成了皇帝,不禁略觉羞惭,“陛下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她虽病着,可也不至于一点仪容都不讲的,回回皇帝过来之前,林若秋都会拿青盐漱一下口,再让红柳替她换一身鲜洁衣裳,以免太过失礼——她本来打算像汉武帝的李夫人那样,临死前干脆闭门不见,可转念一想,她又没李夫人那般倾国倾城的美貌,如此做作倒显得矫情。况且,楚镇早就看惯了她这张面孔,就算她比平时憔悴支离一些,也不至于就将他吓坏的。
听她如此问,楚镇不言,只安静的取过一旁木梳,缓缓为她梳理日渐稀落的乌发,并道:“朕已命人将消息送去蜀中,届时阿瑛将带古先生一同回来,你无须着急。”
林若秋本想劝他不必做这些白费力气的事,可皇帝神情肃穆,容不得她来抗议,林若秋只得点点头,“那臣妾静候佳音。”
她望着专心为她梳发的男人,心下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