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好像一般都是皇帝教育自己儿子说的。自己就是一群普通的文臣武将,那里有资格谈什么帝王家的事情?说浅了,这位翻脸跟翻书似的太子爷面前过不去。可说多了,或是说过头了,这是真的容易掉脑袋的。面对黄琼看过来的目光,群臣一个个低着头谁也不敢吱声。
也只有一个七品官,略微沉思一下后道:“回太子,臣以为前唐之事,也不能一概而论。虽说前唐出现了玄武门之变、女帝临朝、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宦官弄朝。但正像是太子所言,前唐也出现过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大中之治、会昌中兴,这些也应该一并教给子孙。”
“尤其是宪宗、武宗、宣宗这三位帝王,又是如何励精图治,从权宦手中夺回权利,并虚心纳谏,对诸臣唯才是举,才使得原本日颓的国势复振的。太子,臣以为凡是都要两面看。正是唐懿宗、唐僖宗的不孝,嬉戏无度、纵情声乐,才使得前人的励精图治白白被浪费掉。”
对于这个七品小官,在这里反驳自己,黄琼只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在众人散去之后,这个七品小官也正想随大流一同离开时,却被一个太监给喊住。这个太监见到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太子爷有请,便将人带到了充做黄琼书房的万春殿。
待这个一头雾水的七品官,被带到万春殿后,却见到黄琼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着。待到他跪下要磕头的时候,黄琼却是放下书,走到他面前抬了抬手制止了他磕头的举动:“起来罢,不用装模作样。心中有君、有朝廷,这个头不磕也罢。若是没有,这个头磕一百个也没意思。”
“你们这些官,若是都能办实事,心中想着朝廷、想着百姓,能对寡人讲实话,就是一个头不磕,寡人也是高兴的很。若是只知道糊弄上意,就算是磕一万个头,也是在糊弄君父,那才是真正欺君。侍君的心诚不诚,不在磕头多少上。少磕头、多做事,才是寡人喜欢的。”
对于黄琼的这番话,这个七品官却是笑道:“太子爷,不管这心诚不诚,这头该磕还是要磕的。不仅要磕,还要磕足。朝中有一个升官秘方,便是多磕头、少说话,多磕头,便是面上要显示足够侍君之心。少说话,便是要管住自己的嘴巴。管好自己嘴巴,自然就不会惹事。”
“不惹事、不找事的官员,对待君王又是恭顺无比,那个上司不喜欢,那个皇帝不喜欢?这样无论朝局不管如何风云变化,自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理宗朝的田静田中书,不就是磕了一辈子头,升了一辈子的官。除了一句皇上圣明之外,闭了半辈子的嘴,才做到相位的吗。”
听到这个官员回答很是有趣,黄琼也没有生气,反倒微微一笑:“你倒是个促狭鬼,这个回答倒也现实。不过这般回答若是传出去,这朝中某些官员还不得恨死你?按照你这个说法,在本朝若是想升官,只要口喊皇上圣明头磕的震天响,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坐等着升官?”
黄琼的回答,这个官员却是严肃的道:“回太子爷,这也要当朝皇帝的性格。若是天子能够虚怀纳谏,听得进不同意见、听得起批评,下官说的那种只知道磕头的官员,自然是不受待见。若是皇帝太讲究无为而治,只想着听好话、不愿意听实话,那这种官员就会大行其道。”
“这满天下的官员,又有几个不想升官的?七品的官员,想要做到六品。六品的官员想要做五品,瘦缺的官员,想捞一个肥缺。穷县的官员,想要调到富裕的地方。知县想要做知州,知州想要做知府。知府想做的便多了,六部侍郎、左右参政、转运使、按察使,那个都想做。”
“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惹得皇帝与上司生厌,到时候别说升官了,现在的官职能不能保住都两说。所以,有时候多磕头、少说话,便是一种不二的升官秘诀。只要比自己官大的,下跪磕头就没有错。因为就算真有那种油盐不进的强项令,可没有几个上司愿意用的。”
这个七品官的话,黄琼微微一皱眉,但却是点了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看来你的年纪虽说不大,可这官场上的道道,还是精通的不少。看来,寡人倒是还有些小看你这个七品官了。说了这么半天的话,除了知道你是一个七品之外,还不知道你在这西京那个衙门任职。”
黄琼这番话音落下,这个七品官看着听到自己那番话后,并未发火的黄琼。突然咬了咬牙,跪倒在地道:“下官,现任西京大理寺正七品评事,明德十一年三甲进士刘昌,叩见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恕下官不恭之罪。下官之前的话虽是实话,但却过于偏激,还请太子恕罪。”
见到这个官员不仅自报家门,还突然之间自请罪,黄琼倒是没有什么意外。只是抬起手来道:“起来罢。你只不过说了一些实话而已,又何罪之有?既然你没有罪,又何来这恕罪一说?你之前的话,虽说的确有些偏激,但只要说的是实话,在寡人这里就没有任何的罪。”
黄琼的话音落下,这个官员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拱手道:“下官多谢太子无罪之恩。下官自幼受家父教导,见到不公之处总是喜欢多说两句。这个毛病多少年,都一直都没有改掉。而在这官场上混,最忌讳的便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其实,说白了也就是最怕说实话的人。”
“原以为进士及第后,可以一展胸中抱负。却没有想到还是因为这张嘴,无意之中得罪了人。所以在六部观政之后,便被发配到了这西京来,这冷板凳一蹲便是九年。中间外放过一任蓝田知县,结果又因为这张嘴得罪了人。一任署理知县只做了一年,便又被调回了西京。”
“只不过这次,从原来的西京礼部,给挪到了不算太冷的大理寺,以原职做了一个评事。可太子爷,若说好话,下官也不是不会。文章都能做的花团锦簇一般,这恭维的话也是张嘴便来。可这官场上人人都说好话,谁也不说实话、不说真话,那岂不成了闭塞圣听?”
说到这里,这个家伙很是自嘲的道:“家中夫人,常说下官这一辈子,可能就坏在一张嘴上。纯粹是张嘴骡子卖了一个驴价。虽说已经进士及第整整十年了,可依旧在七品职位上打转转。可要说后悔,下官却并不后悔。至少下官没有因为做了官,便出卖了自己的良心。”
对于这个家伙的话,黄琼微微点了点头道:“能保证初心便是好的。人一入官场,又有几个能够住自己的初心?至于其他的,也不要紧。若是真金,虽然也许会蒙尘,但总有一天会发光的。人多摔打一下,对成长还是有好处的。保剑锋从磨砺出吗。你还年轻,机会会有的。”
听到黄琼说到你还你年轻这句话,看着这位面前今年不过才十九,要等过了年才满二十的年轻储君。也是要奔四十人的刘昌,心中这个别扭。这位年纪比自己小上一轮,还带拐弯的太子爷,居然说自己还年轻?当年自己进士及第的时候的确年轻,可现在头上都白发了。
只是人家是当朝太子,自己不过是西京一个小小的七品评事,自己有啥资格跟人家叫板?他是大爷,所以说啥都是对的。自己虽说年纪大一些,可架不住官职太小。人家说啥就是啥吧。而他面前的黄琼,看着这个家伙听罢自己话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只是淡淡一笑。
没有在这方面过多纠结的他,反倒是兴致勃勃的与这个刘昌谈古论今起来。这一谈,黄琼才发现自己倒是真小瞧这个家伙了。这个家伙诸子百家都可谓十分的精通,谈起子义经典来也头头是道。见到这个家伙,肚子里面的确有一些能水,黄琼又将他的思路引到国事上来。
这个家伙谈兴正浓的家伙,浑然忘了与自己谈话人身份,针对时弊侃侃而谈。观点不仅清晰,甚至相当一部分与黄琼不谋而合。而黄琼这些观点,是在秉政期间积累下来的。这个家伙一个七品微末小官,居然也有如此眼光,倒是让人很意外,引起了黄琼越来越大的兴趣。
两个人就在这万春殿之中,一直谈到晚膳时分。等到一个妇人来请示黄琼在那里用膳,这个家伙才想起与他谈话这个人,正是当朝新任储君。想起之前说的那些不是一般过头的,甚至含沙射影说到当今,一个大不敬是逃不掉的话,脑袋不由得翁的一声,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看着这个家伙跪倒在地,浑身上下冷汗直冒,黄琼笑了笑将他一把搀扶起来道:“今儿,是你我二人私下里面谈话,虽说你的话有些偏颇,但能在寡人面前说这些,足以说明你是中心为国的。比那些只知道歌功颂德,见到弊端不敢说出来,只知道擦胭抹粉的家伙强多了。”
交待那个在万春殿伺候的妇人,自己与刘大人就在这里用膳后,黄琼淡淡一笑:“刘大人,虽说偏居这西京一隅,可这眼光却是开阔的很。只可惜,我们有些官那,就是听不得别人说真话,更见不得别人说实话。常言道良药苦口,不苦怎么能够治病?说真话就要打入另类。”
黄琼这番话说罢,这个自进士及第以来,一直被冷藏了十年。年纪轻轻便被发配到了,号称大齐朝养老院的西京。在同科进士有的都做到四品知府,六部主事的情况之下,他却依旧还在七品小官职务上打磨。满腔抱负无处伸展,一直都郁郁不得志的刘昌,不由得泪流满面。
再一次跪倒在地拼命的磕头。黄琼黄琼拍了拍他肩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你倒是一个真性情的人,这一点寡人很欣赏你的。希望你永远保持这个真性情,永远不要忘了你做官的初衷。你若是有兴致,就到寡人这里来。正好,寡人还缺一个左中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