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辰时这样白昼全开之际,大明宫外朝已经完成了朝参礼仪、开始君臣议事,第三道宫墙后的内廷,反倒是十二个时辰中最为放松的时段。
一群这个帝国中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人,刚刚结束了又一个平安无事的长夜,仿佛枕戈待旦的疲卒,需要借着光明降世、减轻防备的机会,稍事缓解一下头脑与躯体的压力。
皇长孙李淳,在清秋的晨风里,准备穿过太液池西边的支流,往学士院去。
但他刚出西少阳院,坐在马上瞧了瞧经历过夜雨的泥地,便改了主意。
他带着保姆和卫士们,直奔夹在麟德殿和延英殿之间的左藏库。
守库的执事宦官是第一次听禁军禀报,皇孙在门口要进来。
已然下马而立的李淳,不到十岁的小少年,即使刻意挺着身板,依然不到那高大的成年宦官的肩膀。
这不是当跪拜的场景,宦官内心也并不想太以奴婢自认,以免压不住这从天而降、不知啥来意的皇长孙。
宦官只得费力地躬下腰,令自己的网纱盖耳冠帽比皇孙殿下的鼻尖还要低些,柔着嗓子问:“殿下,您这是……”
“圣主的千秋节在望,又恰逢边军盐州大捷,本王拟作赋一篇,献给圣主。圣主甚爱钟繇的字,本王六岁起即习钟体小楷,这篇赋自然也当以钟体写就。听闻张相国驾鹤西去后,张家大郎又向内库送来一些书帖,今日本王便想来看看。”
李淳侃侃而言,就是寻常的既和蔼又不失主家气派的口吻。
宦官一对眼珠子盯着李淳的靴尖,骨碌碌飞转间,已带着推辞之意道:“殿下所说,确有其事。只是张侍郎将张府珍藏献于内库的那日,特地吩咐奴婢们,古画古帖最是娇贵。今岁又不同往年,连雨不知秋至,奴婢们都是下贱出身,哪懂伺候这些上等宝贝,只能先封存在干燥的内室,待普王殿下回到长安在定度。”
“哦,有理,叔父于此事最为精通。”李淳笑着点头,却举步向门内,要跨进院子。
宦官一急,碎步趋上,一面轻唤:“殿下,殿下……”
李淳回过身来,眼中仍无丝毫森冷愠意,只浅浅笑道:“这位中贵人,大盈乃吾李家私库,怎么,本王就在屋外瞧上一瞧,也不许?”
宦官语噎间,李淳已带着自己的人,呼啦啦进了左库大院。
他伫立片刻,又来回踱了一会儿,方对面色发僵的执事宦官道:“本王听说,建中年间朱泚之乱,叛军涌进长安后,曾抢劫大盈、琼林二库,骚略之后还放过火。如今看来,屋宇焕然,浑无受过劫难的迹象。内侍省的人,当真是大明宫中最得力的人呐。”
宦官忙喏喏应谢,说了一番皇恩浩荡之类的颂圣之语。
出乎他的意料,和柔媚上的话儿还未说到高潮,李淳这得罪不起的第三天子,竟已对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道声:“本王走了。”
宦官怔讷。这就完事了?
到底是小孩儿心性。目送李淳一行的人马背影折向学士院,宦官方才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渐渐落回胸口。
……
李淳进了学士院,迎面却见到了一个他厌恶的人。
王叔文。
“殿下。”王叔文作揖见礼。
“王侍读可是来找韦学士(韦执谊)吗?”
李淳一字一顿道,仰首投向王叔文的目光里,竟比方才对着左藏库的宦官时,犀利尖刻得多。
王叔文心头冰凉。
一晃五年,悲欢离乱。当年自己舍命相救的皇孙殿下,已经从一个只知揪着衣衽拱在自己怀里发抖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神思敏锐的天家少年。
王叔文当然发现,李淳对于自己的敌意,是从萧妃被赐死后开始的。起初,王叔文还能感到李淳的彷徨犹豫,能感到他冷漠的眼神中,仍揉杂着几丝不忍。但日复一日,当王叔文与韦执谊频繁地进出少阳院,陪着太子李诵或者下棋,或者欣赏牛奉仪弹奏箜篌时,李淳的眼神越来越像一块冰。
“殿下,今日韦学士当值,下官来韦学士处取一本棋谱,送去东少阳院给太子。”
李淳上前两步,继续道:“王侍读,盐州之战,普王率二军大败蕃寇,想必我父亲也从露布上得知了。先头司天台奏报星徵大异,我父亲连着两日不思饮食,连牛奉仪都敲不开他的门。眼下边关又飞捷报,王侍读觉得,我父亲莫非还有心情下棋?”
他说这句话时,削刻之意忽地当然无存,而是露出一种与年龄更为不相称的阴森笑容。
虽然这笑容只是一闪即逝,王叔文仍打了个寒战。
“殿下,太子多有艰辛,殿下不可有此不孝之言!”
王叔文一时血意上涌,终于甩了他素来谨小慎微的面具,直言劝道。
李淳后退几步,正色道:“王侍读,你在建中四年救过我,太子便用荣宠极盛来回馈你,你这般潜邸宠臣,待太子登临大统后,只怕入阁拜相亦是旦夕之间而已。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李家已还了,你莫以为,你还有资格来做我的老师。本王的老师,圣主说得明明白白,是陆贽陆舍人。”
这未来的天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本王的第一位师长,是萧氏。”
少年说完这句,仿佛终得畅快,叹口气,不等王叔文回应,转头向自己平日由陆贽授业的书斋走去。
他进了书斋,见陆贽虽已坐于茵席之上,手中执书,却目光空洞地在出神。
李淳正因自己此前在左库的发现小有兴奋,未太在意陆舍人面色有异。
自他依照祖父之令,拜陆贽为师起,他便没有伴读。故而此刻,屋中只有师生二人,并两个伺候笔墨的小监。
“你们去门外候着。”李淳对小监道。
陆贽似醒过来,疑惑地看着李淳。
“陆公,你还记得我向你说过,普王此前进出左库之事吗?偏偏左库又是王希迁兼管。这王希迁从阉奴成了领神策军右厢的兵马使,与普王往来,必有蹊跷。今日我见夜雨过后、一片泥泞,不过忽然发了念头,便去左库瞧瞧,竟看到那偌大的院子里,无数脚印。左库统共才几个内侍?禁军皆在外头值夜,若无异样,怎会入院?陆公,陆公……”
李淳兀自说得高昂激越,却蓦地察觉到陆贽仍意兴阑珊、仿似没听见一般,不免又失落又莫名其妙。
他分明记得,此前他提到对于普王的警觉时,陆舍人的眼神中是洋溢着惊喜的。
“陆公若觉得此迹可疑,不如立刻就随我去求见圣主?”李淳追问道。
“啪”地一声,陆贽扔了手中书,扑过来执着李淳的袍袖,压着嗓子,语气却果决:“殿下若信我,若还想做第三天子,便忘了此事。”
……
盐州城内,刺史杜光彦的宅中。
杜光彦的正妻,手捧朱红朝服,翻来覆去地检视了一番,终于满意地笑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站在后院正厅门槛前,对着婢女们发火。
“把你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在吾家,何曾亏待过你们,竟是连一件衣服都照看不好!”
杜刺史要随普王殿下进京接受圣主的召见,论功封赏,这样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后,杜大娘子命人取出夫君几年都未曾上过身的那领觐见朝服时,才发现,最关键的丝衽边缘,竟已被蛀得不堪入目。
所幸杜刺史的诸位妾氏中,有针线本事神乎奇技的,又一心立个奇功,二话不说跳将出来,翻遍府中女眷的丝襦,终于比对出了和朝服最接近的颜色,一一将洞给补了。
待得杜刺史从军府回到家中时,杜大娘子已将朝服和进贤冠都准备停当。
盐州一战,杜光彦从地狱到天堂,正是春风得意、看谁都顺眼的心情,听闻这朝服风波,反倒宽容地说起笑话来:“无妨无妨,破了也好,老夫在圣主跟前奏对时,正好以这领子做比,告诉圣主,吾盐州城的城墙,就和微臣的朝服一般,千疮百孔。”
杜大娘子一骇,嗔道:“阿郎,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切莫与圣主说这般顽笑话。便是向朝廷讨要修缮盐州的人和钱,也须找对法子。不如,向普王殿下请教请教?此前家中摆宴,普王屈尊莅临,妾瞧着,殿下真是雄姿英发,天神般的人物……”
“行了行了!”杜光彦打断她,“你莫发痴心妄想,将小九送上去做个王府的媵妾。殿下何等身份,会看得上你我的女儿?”
杜大娘子讪讪道:“你当初,还想将小九送与那皇甫大夫做妾呢。”
杜光彦抹了嬉笑之色,轻轻叹口气:“真的到了城头拼过性命,离阎王爷那般近后,我也想穿了,去高门贵户家做小,未必快活。小九是老杜我唯一的女儿,我此番去京中领了厚赏,回来给她做嫁妆,全灵盐什么人家,她挑不着?”
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是她拥有绝对处置权的财产,因而嫁妆足够丰厚,便意味着她即使婚后,也有着过硬的傍身之资。
杜光彦此言一出,杜大娘子几乎要泪盈于睫。
“阿郎,我晓得,我晓得,嫡出的女儿,在你心里,强过十个庶出的儿子!”
“胡说什么,都一样,都一样。你们都平安喜乐,老杜我,也就觉得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