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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山穷水尽故人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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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女桃叶,多日来第一次觉得,阿郎和大娘子如寻常人家的夫妻般,吃了一顿和风细雨的朝食。

她将物品收拾停当时,听到女主人略带犹豫口吻的探问:“你偏心默沙龙也就罢了,眼下连训兵也将文哲晾在一边,你教他一个何国王子的后裔,心头是什么滋味?今日随意点个你的牙卒驾车送我们出城便好,何必让文哲亲自护送,倒好像他一个神策副将,成了吾二人的家奴马夫似的。”

皇甫珩放下筷箸,睨了妻子一眼,不以为然道:“将他当成家奴马夫又如何?若非我在兵部时将他招入神策军中,他只怕今日还在街西的宅子里苦读,不知何年何月能将名字挂上礼部南院那张破榜。再说登榜了又怎样,吏部选任了又怎样,还不是从九品微末小官做起?这个世道,只有论军功升迁得最快。”

他起身去拿躞蹀带,又追了一句:“朝中官场的老话,宰相的家奴五品官,难道我十年内做不到使相?他何文哲能做我的家奴,已强过多少落魄书生或者草芥小吏去,怎么委屈他了?”

宋若昭看丈夫眉间那股志在必得的咄咄之气又溢了出来,亦不再多言。

皇甫珩走近她,柔声低语:“你道我为何就这般使唤他?他确是老实的性子,又是读过些书的,比默沙龙那突厥崽子端方守礼。奉天城毕竟不是西京,若没个可靠又斯文的牙将护着你,我怎么放心?”

夫妇二人走出院落,何文哲已在马车上等候。

皇甫珩见桃叶扶着妻子进了车厢,方对何文哲交待道:“夫人难得有兴致,你尽她在商集上好好走走。未时回来即可。”

皇甫珩将后一句咬字颇重,何文哲默默地俯头拱手,表示明白了。

皇甫珩见他虽憨厚驯服,却不出声,暗道:怕是真的憋着一股气,怨我闲置了他,此人倒非蝇营狗苟之徒,待大局既定后,再安抚任用他吧。

六月将尽时的雨,每落一场,就留下几日的清凉之意。

日头隐在云中,奉天城阙不再因阳光的照耀而泛着刺眼的光芒。对于季候敏感的人,已经能预感到,塞上的长风,也将如期而至了。

何文哲没有使用赶路的速度,他让马儿以它自己习惯的小步速前行。

这样,经过城下的练武场时,他可以看得分明些。

“何将军,夫人让你停车。”

桃叶忽然靠近车门唤道。

何文哲忙掣了缰绳,待车缓缓停住后,回身问道:“夫人,何事?”

却见若昭拉开车上缣纱,定定地望着校场方向,似乎被喧沸热闹的练武情形所吸引。

片刻后,她才转过头:“文哲,攻城难道也靠骑将做先锋吗?”

“夫人,打起仗来瞬息万变,到了城下,长兵短兵,很难分得细致。”

何文哲回话间,微微皱了皱眉头,眼中的一丝迟疑之色也教若昭瞧了去。

这是个惜言如金的军人,即使怀揣了夫人往昔求助的秘密,但一码归一码,他无法突然地丢弃自己对于主将在治军上的服从感,甚至似乎还在试图遏制自己明明也有的疑虑。

若昭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胡将,竟与曾经的自己,有几分相像。

多少人,都是关系的俘虏。

夫与妻的关系,上级与下级的关系。

若昭追问道:“可是,什么样的攻城战里,骑兵能在城下列阵缓缓经过、还往城上射箭?步卒和车械在哪里?如此打法,岂非先让骑卒去送死?文哲,大夫为何这样训兵,你不觉得奇怪吗?”

何文哲心中一动。他知道夫人不是那些只醉心于香奁游弋的官眷,但未想到,她来奉天城后,多日来郁郁寡欢、枯坐府邸,今日甫一看到校场的情形,就与他何文哲看出了一致的蹊跷。

何文哲干脆又陷入缄默。

若昭忽然想到一事,又道:“对了文哲,你从不喝酒,为何?”

何文哲的目光没有从校场方向撤回来,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却到底开了口:“夫人,我家本是昭武九姓中人,归附大唐后,家祖入质西京,繁衍子嗣。大唐善待吾家,安史之乱中,我的父辈叔伯,万里赴戎机、加入朔方军。大历年间,我阿爷正在朔方军老将史抗帐下。那年吐蕃军十万人马寇泾原、邠宁,郭公子仪派朔方军救援,史抗却大意轻敌,在占地营中置酒豪饮,酩酊大醉后命守军撤去拒马枪,凌晨贸然出击蕃营,终得惨败,将士死伤十之八九,我阿爷也战死在那日。”

何文哲绞绕着手中的马鞭,但从他缓慢而有条理的叙述中,若昭知道,他只是痛定思痛,并未哀伤失控。

“夫人,我阿爷的灵柩回到京都时,我虽才四五岁年纪,却记得分明。阿母按照我们何国人的习俗,办完阿爷的丧仪后,告诉我,朝廷许我这样的子弟,进国子监。她命我好生读书,莫再从军。”

“文哲,”若昭微微叹口气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阿爷固然是不幸遇到了一位刚愎自用的昏聩上将,但更多的时候,一个人是否能清醒行路,与遇到怎样的上官,未必有关。”

何文哲转过目光,不再躲闪地望着若昭:“夫人,您在说什么?”

若昭苦笑地挥挥手:“走吧,出城。”

……

眼前的热闹景象,令郁郁寡欢的胡人将领何文哲,多少也提起了些兴致。

毕竟,这太像一个微缩版的长安城西市了,容易唤起何文哲的思乡之情。

众多的双峰驼挤在一起,仿佛绵延的沙丘。但真正的沙丘,是荒芜贫瘠的,而此处的沙丘上下,都铺展了琳琅的货物,洋溢着阜康喜乐的气氛。

何文哲虽一身窄袖短袍的皂白常服,胸背上仍罩着牛皮轻甲,加上神态严肃,显是军中将领的气派。他行走于集市中,亦有过往女郎爱慕的目光投来,他却浑无轻佻的回敬。

“明宪若跟了这般男子,该多好。”

若昭不无凄凉地想。

她眼前又浮现出胡姬塔娜流着泪的模样。“夫人,高郎对我说过,你只须知晓,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如普王那般。”

若昭很快止住了自己驰骋的神思。

她看到了那几顶宽大的帐篷。

或许寒酸者对于富庶者总是又妒嫉又卑怯的,帐篷的扎营之处虽然位置优越,周遭却仍被空出了一小圈土地,未被小商小贩见缝插针地占据。

“应该就是回纥故人的商队,我去谢谢那位大方的商队主人。”若昭道。

迎接他们的是惊喜中又透着在商言商意味的热情。

但与那表情过于夸张生动的肥胖回商葛撒力相比,更引发何文哲注意的,是他身边戴着头巾的回纥女子。

何文哲知道,如今的回纥国内亦有许多粟特胡,这回女从头巾里露出的眼睛是蓝色的,不稀奇。

只是,何文哲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却又说不上来。

“请允许我的长姊陪夫人进帐挑选我们的宝玉和衣饰。”葛撒力谦卑而诚挚地发出邀请。

他又转向何文哲:“将军,仆下带您看看我们的马匹和匕首?”

不待何文哲表态,宋若昭已和气地还礼,对葛撒力道:“听家中阿郎说,你的商队里还有安西军的后裔?正巧,这位何将军,祖辈也在西域生活。”

葛撒力闻言,忙大声招呼正盘点货物的两个青壮唐人过来,一面又邀何文哲在帐前凉风习习的树下坐了,忙前忙后地为他端上吃食。

何文哲虽未推辞拒绝,一对鹰似的眼睛却追着宋若昭和桃叶,见主仆二人由那蓝眼睛回女恭恭敬敬地引入帐中,渐渐徜徉在那五花八门的货色间。

到底是夏日,那毡帐大敞着门,虽隔得有些远,帐中情形却一览无余,何文哲也就渐渐放心下来。

“你祖上是安西军?你可去过伊塞克湖和碎叶水?”

何文哲与一脸憨厚地为自己倒酒布食的唐人汉子攀谈。

那汉子摇摇头:“将军,小的不曾去过。安史之乱后,河西教蕃子占了,安西的唐人无法东来,有的就往北边的回纥去。小的少年时,跟着阿爷阿娘迁到唐回边境,小人的长兄正是热血的年纪,说是承袭祖父的勇武种气,便留在龟兹入了安西军。”

何文哲“哦”了一声,感慨道:“论来我也是生于中原,不知为何,总觉得,此生若不回西域看看先祖繁衍之地,就好像一桩心事不曾了却,定会遗憾。”

那汉子殷殷回应:“是哩,当年我阿兄从武亭川凯旋安西,辗转回地寻到我时,亦这么说,道是自己终于踏足中原了。”

“你阿兄来大唐打过仗?”何文哲惊诧道。

汉子越发骄傲了些:“兴元元年,就在这奉天城的南边,安西军帮着朝廷打过叛军,圣主还赏赐了那三千安西军哪。”

何文哲恍然大悟。

彼时他还在长安城,还未入神策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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