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 您说, 您这样一位绝色佳人,何苦要吊死在我这一二流子身上呢?”
当年适逢无月的永夜。
她侧过身, 衣袂轻扫, 萧瑟的风吹过她耳垂上点的胭脂, 那是她家族的习俗,点胭脂的时候要分一点在耳垂上, 喻意姻缘落耳, 寸寸顺遂。
祖母说道,“你若是寻到了喜欢的男人, 便将耳垂上的胭脂匀给他一点,便能抓住他了。”
而那个时候, 她花了百年才一眼相中的男人就站在离她八丈远的角落里, 脸上罩着一张乌黑的面具,身上沾着淡青色的阴影, 落拓修长。
旁边的花池里凭空载出了一水池的牡丹花, 烈烈芳香。
但是任凭她千吼万吼,这男人也是不肯乖乖过来匀一点胭脂的。
旁边的鸟啼了一声。
云间绝色姬向来娇纵,跟着雀鸣,坚定得跟八岁小孩要糖葫芦似的道, “你管我苦不苦, 反正……我偏偏要你——”
男人穿着一袭清瘦,手指搭在脖子上开始认怂,“这位小姐, 我相折棠相某人于这种事儿上真当不过是个不开窍的大傻子,您还是另觅佳偶……成不?”
他这话说的无奈,不难想象他眉毛定然都跟着末尾挑了挑。
云间绝色姬,“……”
这人是真的过分,想她这般容貌身段哪里还配不上他了,为何这么不愿意……不愿意得宁可把自己骂进去?
她垂着眉目,牙齿咬上了唇,“你真当这么不乐意,我……我又怎么你了,我……身子既然都被你看过了……你凭什么这般对我?”
她向来是不管的,纵然是她自己脱光了去人家床上的,也照样理直气壮。
“难不成还是我错了?”
“好好好,我的错,”男人顿了顿,有苦难言地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没法和小姑娘理论,“那要不……我让您给看回来?”
云间绝色姬脸颊一热,眼睛垂到旁边花池上的姹紫嫣红里,“无……无耻,谁要看你!”
男人便嘟嘟囔囔地不服气,他其实也不是什么成熟男人,带着一点孩子气,“想看的人多了去了……诶诶诶,我这人,又是居无定所,又是不解风情,多是辜负了旁人,不如您就罚我一个孤苦终老,多谢多谢——”
看这人的确是不解风情,说到了这种份上,还宁愿自己孤独终老。
云间绝色姬又忽地想起了多年前被气地半死的时候。
她神色一晃,又回归了现实。
现世处,男人的眉目被旁边的琉璃灯照着,拖出一点阴影,若是琉璃灯有魂,定然也要被这人的容色照碎。
两人霎时静了,这狭窄的走廊里能听见彼此呼吸似的。
男人抬起眉眼,犹带困倦,染了一点灯色的眼尾挑过来,冲她笑了一下。
“欸,有什么事儿,还是冲我来罢。”
见了这熟稔又陌生的一笑,云间绝色姬眸间一动,秀气的眉毛便皱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这么多年了,依旧是一副要啖他血肉的模样。
相易拨弄着手上的衣袖,于阴影里抬起了额头,目光直直地扫向云间绝色姬。
“哎,我都不晓得这么多年了你还恨我,从前若是因着我占了你便宜,是我不对,可也便是从前的事儿了。我猜,如今便是因为我入了魔,因着您的正义凛然,要与我一绝生死么。”
相易闻着牡丹的香气,这次她倒是没再做些下作的手段。
他意味深长道。
“那便冲我来吧,与年轻人斗什么气。”
步月龄的目光自相易出来便一直落在他身上,此时更是被这话听地愣了愣。
他在里面,看来从始至终都是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的。
他又在替他出头了。
霁蓝色年轻人的心里泛着八百多层涟漪,不动声色地在女人面前挺直了身子板。
云间绝色姬狐疑地扫了步月龄一眼,这年轻人看着好似八分不动的两沉稳样,怎么就觉得……好像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呢。
相易扫了一眼步月龄,手指头还抓着一把瓜子,又对云间绝色姬重复了一遍。
“单单冲我一人罢。”
云间绝色姬蹙眉,忽然问出了十几年前未问出的问题,“你这么维护他,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相易,“……”
他老人家原本脸皮厚得能堵三排围墙,这次脑子里兀然想起了前不久那个吻,不知怎的顿了顿。
他清了清嗓子,“那我相某人大小也是个人物,就、就不能宠着点朋友了?”
云间绝色姬,“……”
她回头又打量了一眼步月龄,上下看了一遍,目光益发疑惑。
步月龄不动声色地抬高了两分下巴。
云间绝色姬,“……”
怎么总觉得不对劲。
算了,她今日所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好,那你随我来,”云间绝色姬望着相易,背后负剑,“今日你我,便做个了断。”
相易叹了口气,随手将手里的面具递给了旁边的步月龄,轻声在青年耳畔道。
“哎,听好了小子,得罪什么也不要得罪女人啊。”
步月龄,“……”这么有经验么。
“春江花月夜”的春楼外面是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路,此时寂静无人。
这条路上有不少传说,说是这路上原本是户大户人家,后来遭了仇家毒手一夜死尽,故而总是阴风阵阵,纵然背靠着春江花月夜这样的地方,这里偏偏是半点人影也没有。
云间绝色姬便站在那条路的最中央,夜间一道辉丽的雪色,她极美。
相易的目光却落在了这条道上,望了一会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了春楼的楼顶,不动声色地回过了头。
他的瓜子总算磕完了,拍了拍手。
“说吧,您要怎么了结。”
顿了顿,他又道,“你还是先说到底时候为了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云间绝色姬望着他,“你自甘堕落,沦入邪道,难道不该诛?”
相易,“……好吧,难不成单单是为了这个,你总得多数我两条罪状,诸如某年某月某日,我相某人屠戮了哪位英雄好汉,又诸如某年某月某日,我相某人做了什么对不起天下大义的坏事儿——”
云间绝色姬愣了愣,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愣是还真没想起来。
她拧着眉头,轻声道,“这……你都入了魔,非要我一条一条细数?”
相易扬了扬眉毛,春江花月夜残余的一点琉璃灯色落在他眉宇里,见他笑得分外无畏。
“那你便数数?”
云间绝色姬抿了抿唇,有些恼羞成怒,她总不能承认自己向来都是无理取闹想和这人决一死战,而其实根本不管他做了什么罢。
“怎么,你婆婆妈妈,是要辩解什么?好,你倒是说说,一百年前,你是怎么入的魔?无论如何,你都已经有了心魔,还在这里与我争论什么?”
男人叹了口气,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挠了挠眉毛尾巴,像是对着一个不讲理的小女孩。
“好罢,那便不说了。”
他这么一说,反倒是云间绝色姬不依不饶了。
“怎么的,你还有难言之隐不成?好,那十三年前,你叛入东魔境,又是因为什么,难不成还是你嫌白玉京景色不好,要去东魔境游历几遭?”
白衣的男人沉默了一下,忽然自嘲一笑。
“你知道我入魔,不也不知道我为何入魔么。”
云间绝色姬顿了顿,扬起眉毛。
她的确不知道。
相折棠为什么在一百年前入魔,又为什么在十三年前叛入东魔境,都是世人至今未解的迷。
他的所行所动,都在世人的意料之外。
云间绝色姬犹疑了片刻,轻声道,“好,那你说说,为什么?”
但见男人冲她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惹人厌。
“我不告诉你。”
云间绝色姬,“……”这个王八蛋!
相易什么时候都有闲情逸致逗一逗别人,他的笑意还在嘴边挂着,身后却忽然刮起了细细的小风。
……嗯?
他忽地一愣,身后还有人。
云间绝色姬没想到他发现得这么快,嘴角挑起,容色摄人。
“发现了?便是如此了,抱歉,我今日,非一人所来。”
她这声音刚刚落下,相易便看见深夜的庇佑下,不少身影从这条路外的林子中走了出来。
借着一点光,相易望去,约莫有二三十个人,身上所着,果然都是十大宗门的穿着,一个个看着年纪都不小了,相易虽然都不认识,但是这些人身上的气息,没有一个是小的。
云间绝色姬并非如同之前那样孤身前来,她这一次,竟然是有备而来。
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相易舔了舔嘴唇,目光落在旁边的步月龄身上。
“完了完了,捅上马蜂窝了,你待会儿早点跑,别拖累我啊。”
霁蓝长衫的年轻人却是好似在失神,相易“嗯”了一声步月龄才反应过来,目光略微有些闪躲。
“什么?”
相易挑了挑眉,“看什么呢,哦,看云间绝色姬呢,是了,十几年前你就挺喜欢人家,不是,我刚刚是不是打搅你好事儿了,我就不该出这个头啊?”
步月龄,“……”
相易知道步月龄没这个意思,低头笑了笑,随手伸出手敲了一记步月龄的肩膀,年轻人的肩膀坚实得很。
“我说,”相易拍了拍他肩膀,“你看这么多人冲着我来,你这么点破修为,记得待会儿先跑,晓得伐。”
他这两日流连春江花月夜,学了两句吴侬软语。
步月龄目光望着他,心神不宁间手指不自觉摸上袖子中的星盘镜,触到一片冰凉。
在相易看不见的地方,他深深地蹙起了眉,一阵心惊肉跳。
从这个剑法卓绝的女人出现的第一瞬间,他就有了不详的预感。
步月龄忽然抬头。
“……相折棠,我——”
“啊,”相易应了一声,回头见步月龄一阵心神不宁的模样,“怎么的了,你还怕了?”
霁蓝色的年轻人忽地深深地望了相易一眼,正要全盘托出,“我……”
相易却见他这心神不宁的样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低低笑了一声,和他继续咬耳朵道。
“欸,我不是说了嘛……你且要知道,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也不算久,十来年对于他来说其实并算不上久,不过相易想起十数年前那个倔强的少年,竟然隐隐有了两分温情。
——“你且要知道,有我在,什么也不用怕。”
他这一声,忽地让步月龄呼之欲出的话都憋住了。
——“龄,相折棠是什么人,你不会不晓得吧。”
——“不除去他,天下才是大乱。”
——“怎么,你是昏了头了,不过是回去人间彷徨楼一处,你倒是倒向他了,他是东魔境之主,他快是千年的老妖精,你也被他迷了心智不成?”
——“好,我不动他!你既然这么说,那今日你我师徒约法三章,我可以不动他,但为了大局着想,我只要他的一举一动。”
——“……鹿翡?”
天女瞳的话来历历在目,霁蓝色长衫的年轻人依然深深地蹙着眉,垂头不语。
……这些人,是不是天女瞳——
他不知道。
相折棠,我、我——
相易却没空理会这年轻人的心事,手中剑光一闪,也不多说了,深夜里又是一抹雪光,云间绝色姬呼吸一滞,望着他手中长剑。
那是相折棠的剑啊。
围过来的杀阵倒是个个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一个个也是讲得很动听。
“相折棠,今日这景山破魔阵便是我们二十七人集心力所制——”
“我乃揽月宗玄衣使松道真人——”
“我乃天阁无桓长老——”
“我乃——”
相易叹了口气,“这个就不用介绍了,多谢诸位,你们一起上吧。”
众人,“……”
云间绝色姬难得有点幸灾乐祸,说实话她也不怎么喜欢这帮老头子,不管怎么说,好像只有自己吃瘪不太舒服。
看自己吃瘪是不舒服,看着相折棠呛这些人倒挺有意思。
众位除魔大杀阵的正道巅峰面面相觑了一下,不晓得是该念完呢还是该顺着相折棠的话一起上,好像不管从哪个来说好像都没了一开始的气势……众人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相易笑了两声,手中的剑却不敢真的无所谓。
虽说相易看不起这些人,却也晓得这一个个都是已经将至天仙境的水准,云间绝色姬也不晓得哪里找来的这些人,看来还真当是费尽了心思。
相易耸了耸肩,开了剑。
这二十七人面面相觑一眼,抬手也开剑,这所谓“景山破魔阵”相易瞄了两眼,原来不过是佛家束魔阵的变式,以五行八卦为主,施以幻象为辅,七十八道幻阵,便有七十八个二十七人。
相易一入阵,果然永夜光景一消,忽地进了一片冰天雪地里。
一看到雪相易就浑身……不自在,转身朝四周望了一眼,第一个幻阵里的二十七人在幻象之中便显露了出来。
相易挑起剑,笑道。
“一起来吧,诸位。”
步月龄在阵外望着相易,阵法所隔里面全然是一片浓雾,也根本闯不进去,只能抬眸冷冷地看着云间绝色姬。
云间绝色姬仰着精致小巧的下巴,也望着步月龄。
两人之间像是各自都悟到了什么微妙的东西,彼此打量着。
云间绝色姬忽地轻哼了一声。
“怎么的,你还想救他,我知道你是什么修为,不过是方方踏入了地仙境的水平,这里在场连同我二十八人,没有一个是你惹得起的啊,小子。”
她这话说的倒很是客观。
步月龄却没有说话,依然是冷冷地望着她,手中的间在嗡嗡作响。
他却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出剑,许是真的怕成为相易的负担。
云间绝色姬拧起眉头,有些厌恶这个年轻人的眼神。
他年轻、英俊,眉宇中带着不可侵犯的正气凛然。
云间绝色姬动了动喉咙,在心里反问着自己。
难不成我就不是正义么……但是她顿了顿,发觉自己并没有这个底气。
她只能低声说服自己道,“这破魔阵有七十八层,纵然奈何不了他,也能拖得住他。”
永夜里,霁蓝长衫的年轻人忽地开了口。
云间绝色姬在这种时候才忽地发现这年轻人有一口极好听的嗓子,是那种天生的好听,带着沙哑的磁性和破云般的清洌。
“他不会输。”
云间绝色姬本来心里就没底,听到这人这么说心里更加恼火起来。
“他会不会输,难不成还要仰仗你来说?”
步月龄拔出剑,“无须仰仗我,我是自愿的。”
云间绝色姬一愣,低声一笑,“什么,你还觉得你能破阵?”
霁蓝色长衫的年轻人目光冷静地扫过远处的杀阵中冥想的二十七人,声音依然清洌。
“我在人间彷徨楼的藏书阁里看了十年的书,说一句托大的话,这世上所有的剑阵我都通晓,这破魔阵的阵眼——”
步月龄一剑穿过二十七人。
“便在最后一人——”
二十七位地仙境巅峰,有一位却是是幻修,肉身极脆极弱。
正是阵眼这一位。
云间绝色姬一愣,她真的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知道这个破魔阵的弱点,更没想到这年轻人孤注一掷,真当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一时怔愣之下仓促地跟上,抬手一剑刺了过去。
步月龄回过头,他这一剑破开阵眼,云间绝色姬的剑也会刺穿他的身体,但是在这一瞬间之下——
步月龄闭上眼睛。
他不能逃。
生死便是这么白光一瞬,年轻人怔怔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身上却是半个缺口都没有。
云间绝色姬的剑被两根手指夹住,雪白的半边发丝飞在步月龄耳畔,年轻人不敢置信地回过头,见相易嘴角泛了两点血丝,笑得却意气风发。
“这阵,破烂得很。”
仿佛是映衬着他这句话,二十七人悉数浑身一颤,跪趴一片。
“相折棠……他……”
云间绝色姬一愣,万万没想到这准备了大半个月的阵法就这么被破了。
“你……”饶是她也是顿了顿,更想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步月龄也怔怔地望着他。
雪色一片,相易离他很近,背靠着他,脸却侧过了半边。
“怎么的,很快么?”
步月龄怔怔道,“很快。”
相易笑了一声,“所以啊,你还有的学。”
霁蓝长衫的年轻人也跟着笑了一声,“是啊,我还有的学。”
云间绝色姬眉头一凛,冷漠地扫了一眼底下这群人,又扫了一眼相易嘴角的血丝。
他破的绝没有他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云间绝色姬虚晃一招,夺回了自己的长剑,扬起眉冲相易道。
“好,我本来也不指望他们能有什么用处,相折棠,看着我!”
相易转身一跃,迎上云间绝色姬的剑。
“看着呢。”
云间绝色姬一愣,没想到他会接这句,忽地不知道该接什么,心烦意乱地刺了过来。
饶是步月龄也看出来了,她这剑失了章法,处处都是破绽。
云间绝色姬也知道自己全然都是破绽,可是没有办法了,她不在乎了。
这一剑,若是刺不中那王八蛋,她就……她就——
步月龄垂下头,没有看下去,胜负已分,他的目光落在满地的正道精英上,心思又浮浮沉沉了起来。
然而——
云间绝色姬怔住,那锋锐的剑几百年间第一次穿过男人的肩。
他竟然不躲。
步月龄转过头,猝不及防看到了相易肩膀上的血色。
——他!
男人叹了口气,浑然不在意地抬头,冲着云间绝色姬静静道。
“这一剑,便还了百年前我那千不该万不该的一眼,你看……如何?”
他说的还好声好气,仿佛一点都不在意她这一剑,真当像是为了赔偿多年前那一眼。
可偏偏他这样,才叫最伤人。
云间绝色姬眼尾兀然红了起来,尾音一出就打了个滑。
“你——”
她却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拔出了剑,连看他肩头的血色都不肯多看一眼,忽地心疼起来。
相易枯燥地望了一眼满地趴到的各派精英,觉得好没意思,便摇了摇头,“便是如此吧,我与您做个了断,好不好?”
他还是这个语气,像是哄着不懂事的小姑娘。
正当沉默间,云间绝色姬梗着喉咙忽然高声地道了一句。
“你对我当真一点心都没动过?”
原来说来说去这么多年,到底是她一句不甘心。
相易背对着她,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几百年前那个娇俏蛮横的绝色少女,要说那少女一丁点都不可爱也不至于……只是,他叹了口气,思来想去还是斩钉截铁道。
“没有。”
只是,他实在是不能给哪个姑娘一个归宿。
不该留的念想,就不要给人家,相易从来都是这么觉得的。
云间绝色姬便不说话了,她有些颓然地垂下了剑,剑尖儿在地上拖着。
“好……好好好。”
步月龄看得她心惊,生怕她再奋不顾身地上前,可没有,云间绝色姬食指的指腹轻轻蹭过眼角,倔强地仰着头转过身。
她同她追了数百年的身影背对着,两个人这一生的戏码仿佛终于在这里有了一个了结。
“我知道向来是我自作多情……你我就此,不再有一丁点瓜葛。”
说完她自己倒是自嘲地笑了笑,本当就是没有瓜葛的,不都是她这么多年来……自己死气白咧求来的那么一丁点缘分。
可那人是不喜欢的。
相折棠从来都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性子的姑娘,纵然是再温婉一些的,说不定也能从他那儿讨两朵花来,只有她这样骄横不讲理的……才是连一句好话都没听过。
可她偏偏改不了,也不想改。
任由那些温婉的花开落遍,可叹她竟然也没在那人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屏住一口气,生怕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在这里哭出来。
相易叹了口气,回头喊了一声。
“步月龄,扶我一把。”
步月龄顿住。
云间绝色姬甚至一顿,忽地想到了什么,“步月龄……?”
步月龄喉咙一涩,回头望了云间绝色姬。
那目光重如千斤,带着警示,看得云间绝色姬一愣,可她不怕。
别说是步月龄还没到她这个层次,便是到了,她今日百年的妄想都并作了灰,尘归尘土归土,还管你是什么想法。
“相折棠——”
相易不知怎的心头有些不安,回过头来疑惑地望了她一眼。
云间绝色姬难以置信地望了他一眼。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身边这个是谁?”
霁蓝色长衫的身影一僵,目光落在相易身上,心脏被千只手吊起。
相易愣了愣,“谁?他,他是我……朋友,忘年交啊。”
云间绝色姬冷笑了一声,“朋友?天阁的朋友,天女瞳的徒弟?”
相易听出她话里有话,微微蹙了蹙眉毛。
“天女瞳的徒弟,又如何?”
夜间一点雪白,云中绝色姬一字一句道。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因为谁才晓得你在这儿的吗。”
相易方才还没听懂,这么一句便霎时懂了,他的神情忽地顿住,扫向步月龄。
霁蓝长衫的青年重重地望了一眼云间绝色姬,一直沉默着,终于没能逃过一开始的揣测,只直直地看着相易。
相易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对着云间绝色姬的方向轻声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云间绝色姬没看到想要的神情有些怔愣,“你……你不在乎?”
他疯了么。
步月龄也愣住了。
他觉得自己方方被审判了一遍,从油锅里炸来炸去的,竟是上天垂帘,判了他一个无罪。
相易转身错过步月龄的肩膀,直直往外面走去,一句指责都没有。
云间绝色姬身形破碎开去,不知真身已经回了何方。
步月龄跟在相易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泛起了涟漪……哦不,应当是八百只天鲸溅起了惊涛骇浪。
他……他不生气么。
他心中生出了一丝大难不死,这些天的挣扎,忽地不想再挣扎。
长路漫漫处的白衣里,萧索而沉默。
他忽地抬头,情不自禁道。
“相折棠,我——”
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抬起了头。
我——
“怎么,”男人回头望了他一眼,“想不好接下来该怎么取我命呢。”
步月龄喉咙一滞,听见风在一旁呼啸而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相折棠。
男人侧过几丝白发,他总是喜欢扎个高高的马尾,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慵懒,不然平时就这位老人家的站姿,恨不得黏成一团,像一只傲慢的白猫。
可这世上没有比这位更加傲慢的白猫了。
相易看了过来,霁蓝长衫的年轻人心魂霎时被定住了。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梗住了,“……嗯?”
相折棠侧过眼睛,漆黑又灼灼,在这永夜里,里面藏着众星拱月般的光,狭长冷淡,隔着千山万水的寥廓。
像是不认得他。
步月龄忽地感受到了云间绝色姬的心情,这么多年间,这人是不是就是这么望着她的。
千山万水的寥廓。
相易道,“你要说什么,说吧。”
步月龄脸色一点点地灰败下去,他知道这是自己不对。
“我——”
可是我,我没想过害你。
相易低声自己道。
“其实是我想错想当然了……我认得的是不过是从前的你,可不认得我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补偿的,也不应该是你。”
有些事情,不记得了便是不记得了,就像是永远停在了那里,又有什么好说的。
步月龄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心头被什么揉皱了,那是一只刚烈的手掌。
“我——”
他忽然失语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相折棠,我、我——
他不擅长辩解,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白衣沉默地望了他一眼,继续侧过身往路的尽头走去。
相易低头自己想起先前与步月龄的那一句。
——“你有朋友么?”
——“没有……我不需要。”
他说他偏好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也刀枪不入。
所以他就是跟我捅刀子的?
相易茫然地顿了顿,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点都不了解步月龄。
也是,一个人挺好的。
他向来是一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才三人。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条闹市街,相易直直地走了进去,回头看去,霁蓝色的青年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静静地望着他。
相易方才对着那杀阵都没半点惶恐,现在却忽然有些精疲力竭了。
他想要补偿的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相易动了动喉咙,如鲠在喉,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正在举杯豪饮,皆是些市井小民,笙歌舞曲,显然永夜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什么。
忽地众人静了下来,目光都聚在从天而降的一名白衣男人身上。
不为别的,这白衣男人穿得一般,可偏偏通身都似发着光。
举手投足间,眉目翻侧间……
一时刀剑与酒戈一同止息了,谁也不敢多说一声,皆望着那个男人。
白衣男人直接穿过人群,随便找了一桌举起一杯酒,远远地冲不知道谁洒了一杯。
众人又顺着他这目光望去,眼见是一位霁蓝色的清贵年轻人,也是一看就不是俗人。
“那便这样吧,本来你我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相易的目光垂过来,任凭旁人目光如炬,自个儿幽幽道,“从今以后,从前的事儿一笔勾销。”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想起之前云间绝色姬说的,低头自嘲地一笑,没想到这事儿在他头上也来得这么巧这么快。
“你我就此,不再有一丁点瓜葛。”
步月龄便僵住了,僵在原地。
相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旁边有个没什么眼力见儿的小姑娘没忍住凑了上来,在这闹市之地原本是不存在高出身的大小姐的,偏偏她就是其中一位“闲着没事儿干离家出走体验生活”的那种千金大小姐。
这位缺心眼的小姐离家出走的第一夜晚上没事干想着什么才有江湖气儿呢,那就应该是闹市里的酒宴里方有江湖气儿,这不刚刚坐下三口下肚,还在忧伤自己在这儿闹市没看到半点江湖气,只看到了无数雄壮的腿毛,一抬头,傻了。
那白衣仰着头,举着一杯酒,那都不叫鹤立鸡群了,这缺心眼的小妞动了动喉咙。
那得叫仙人立猴棚。
“哈,亲娘欸,”缺心眼的小姑娘摸了摸自己的头,眼睛怔怔地望着对面的男人,心里唠唠叨叨着,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人是鬼……还是酒中仙呐。”
男人自然不会回答她,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举起了一杯酒,洒在自己的肩膀上。
晕开了上面一抹血痕。
霁蓝色的身影站在重重的人群外,旁人顺着那白衣男人的目光,也便朝这边看了过来,自发地为两人开了一条道。
好似是一场生离死别的狗血戏码一样,可惜并非郎才女貌的配置,也便没那么吸引人了。
兄弟反目……?
这也不错,这个在凑热闹群众中也是喜闻乐见的头几号选择。
“便这么别过好了。”
柔软的灯光照落下来,白发男人微微歪过头,耳垂照的微微发红,没什么悲喜。
“不要送我。”
步月龄看见了。
相折棠脸上没什么悲喜。
和云间绝色姬说话的时候他如此,现在也便是如何。
他将之前的嬉皮笑脸全都摘下来了,步月龄才发现这人是没什么悲喜的。
许是他真当是见多了悲喜。
头上无月,仅凭暖灯照人。
步月龄望着他,喉咙发紧。
相易洒完了酒,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挥了一把衣袖,纵身飞上了屋檐。
霁蓝色的长衫站在原地,旁人目光或好奇或凑热闹,却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沉默的,眉眼冷冽的年轻人只垂着狭长的眼,地站在原地。
手指捏紧了一片面具。
任凭这夜花开透,也想不透这年轻人心里在想什么。
————
这是一间郊外的一座城隍庙,庙里最里头住着几个乞丐,隐隐有一点的火光,他寻思了一下,搁在旁边混不在意地睡在了外头。
这时候旁边冒出了个小脸,“哥哥,神仙哥哥,你可别哭啊。”
相易,“……”
哪来的倒霉孩子,谁哭了
女孩并不小了,也成年了,可是面容雪白,脸圆圆的很讨喜,眼线却迷人,带着少女的稚气和一丝浑然不自觉的妩媚。
这稚气的妩媚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妖,不过更多的还是讨人喜欢的无害可爱,很是自然熟的一通话便上来了。
“我叫东兰青,哥哥,神仙哥哥,你是哪里的人,要往哪里去?”
相易知道有个人一直跟着自己,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小姑娘,迷迷糊糊道,“我是外面的人,要往……外面去。”
小姑娘,“……”啥玩意儿。
她往底下琢磨了一下,觉得难不成长得好看的人脑子都不太好使?
相易点了一根柴火,看向这姑娘,回过了神,“哎,小妹妹,我真当不是什么好人。”
小姑娘羞涩地一低头,明晃晃地开始暗示,“那……那您想干什么坏事儿啊,我,我挣扎起来力度也不大的。”
相易,“……”
那不行,这怎么想都是他老人家吃亏啊。
相易叹了口气,手臂枕在脑后,“行吧……随你吧。”
他竟然觉得有些困了,眨了眨眼睛便闭上了,佯装睡去。
东兰青眨巴了两下眼珠子,觉得这人真是奇了,长成这种模样的难不成还能在这种灰尘污垢里睡下去?
是的没错,他这人就是这样,纵然知道身后尽是虎狼,管他三七二十一,尽数抛诸脑后罢。
我便不信,你们也能取我相某人性命。
要来便来,难不成还怕了他们不成?
又不是谁都……
相易想到此处,不知为何心口又是一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却还是闷。
“哥 哥不开心呐?”小姑娘眨了眨黑珍珠似的眼珠子,眼尾发翘,“哦是了,我晓得的,方才人群里那个,穿霁蓝色衣服的男人,您定然是和他闹了不痛快呗。”
相易嘴里叼着一根干草,敷衍道,“可能吧。”
女孩自然而然道,“你们什么关系?”
相易抿唇,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关系。”
“那小子一定坏透了,”小姑娘人小鬼大,知道这人不想提及,怕是割袍断义的大事儿,便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就不一样了,那人不顺着您,我顺着您呀,神仙哥哥,您看看我,我穿得这身富贵行头也不比那人差吧?”
相易歪了歪头,觉得这小姑娘挺逗,“不是,那你怎么就选上了我,那霁蓝衣服的也算是人模狗样呀。”
小姑娘道,“我这人看缘分,偏偏不喜欢那些正人君子。”
相易,“?”
不是,若说他带着面具也就算了,旁人多是看脸,怎的他第一次用这张脸还能被旁人数落成流氓二傻子了?
小姑娘颇为善解人意,笑嘻嘻地连连摇头,“哎呀,不是您心里琢磨的那个意思,那我多喜欢您呀,哪会这么想您。嗯……要我说吧,那霁蓝色儿的也是好看,可惜他看着没您有仙气呀,一看就是那种受了不少正道大义荼毒的大傻戝,梗地慌。”
相易点了点头,对这小姑娘的目光不由得慈爱了两分,拍手叫好。
“嗯,的确是个傻子。”
他还觉得不解气,低声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道。
“小白眼狼,王八蛋——”
看,饶是相王八蛋这次原来也是真被气着了。
东兰青觉得他有意思好说话,浑不像相貌般难以接近。
“神仙哥哥,我说的好吧?咳咳,别夸我别夸我,用不着夸我,我也不求别的,你给我留个念想呗,您叫什么名字?”
相易失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不行,说出来吓着你。”
东兰青倒是脸皮厚,“不说也已经吓着我了,我东兰青别的不说,便光光是胆子这一栏天赋异禀,越吓越肥,越肥越得吓,但是偏偏就是吓不死。”
相易,“……”有点意思。
东兰青道,“我……我便先与您交代了好了,我身出长曦皇族,曾于鹿翡揽月宗修行过三十余年,有幸落得了一二虚名,是个不知名不尊贵的小郡主。”
相易低头笑了两声,如法炮制。
“我身出街头巷陌,曾于深山老林里的小宗门修行过数十年,又在一颓靡处修行过数百年,也得过一二虚名,是个不能耐不尊贵的大魔头。”
东兰青动了动喉咙,“我觉着,您那虚名,和我那虚名定然不是一在一个水面儿上。”
相易嘴角弯起,细长的手指往袖子里一摸,才发觉自己竟然弄丢了最后一张面具,他便摸了摸鼻子,也不管了。
“都是虚名,能有什么差别啊。”
他说话总懒懒散散的,东兰青咬了咬嘴唇,“这样,我猜一猜,若是您让我猜中了,便再送我样东西呗。”
相易“嗯”了一声,也想看看这姑娘怎么表演。
少女站了起来,鞋子在干草上蹭来蹭去,摩挲了半柱香的时间,目光深深地落在了男人的眉宇间。
“您,是不是姓凰?”
相易摇了摇头。
没曾想少女一点都不泄气,反而欣喜了三分。
“那便没有旁人了,我通读《名人七典》这么多年,除了那东凰破岛的人我不熟,这世上谁我都晓得。”
相易望着她笑,“来,您说说。”
少女抿了抿唇,背过身去,有些纠结地轻轻吟道。
“人间最是惊鸿面,月下折棠三两间——”
少女侧过身,目光深深如火炬。
“这诗吟的,可是您?”
相易一愣。
少女长叹一口气,见他不出声儿便是默认了,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万般心绪涌上心头,“真的是您!”
亲娘诶。
那是谁……相折棠——
这世上关于相折棠,或好或坏,或万千赞誉,亦或是万千诋毁,谁晓得哪个是真的他?
对于东兰青来说,相折棠不是鬼不是怪,不是旧时的白玉京主,也不是什么东魔境境主。
他是一个沉默而失意的白衣男人,潇洒挥霍,神秘莫测。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从来没这么动心过。
东兰青捂住心口,没有月色,男人的脸在夜中模糊不清,但是依然是凭着那股气意气勾勒出了一个绝色的轮廓。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
东兰青可劲儿地动了动喉咙,心脏在夜色下愈来愈快。
绝世的郁郁剑仙,聪慧的娇俏少女,话本子里的戏,接下来理应是——
……太刺激了,东兰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庞红润了起来,只等待着对方道出一句“小丫头,你真是个冰雪聪明的玲珑心肝儿”,然后自己再来一个不胜娇羞的回眸。
哇,嘻嘻。
便在少女极尽的憧憬中,但见男人在一片昏暗里微微蹙眉,声音恍若扫过清泉山谷,颇为动人心弦。
“这诗——作的什么玩意儿,酸不拉几的。”
东兰青,“……”
《绝世剑仙俏郡主》出师未捷身先死,就这么卒在这儿了。
夜里两人的呼吸皆被隐去了,东兰青拉着自己的辫子,忽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在想剧情,作业又多,请一周假修文,这一周有更新提示应该都是修文,一周以后我努力努力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