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前的那个青年着霁蓝长衫, 腰佩长剑, 冷俊如树,似是微带外族血统, 发如乌藻瞳似冷翡, 往来人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窗边的少年扒拉了一下自己快坠下肩头的长袍, 看得一愣,隔着窗棂聚睛望去, 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他慢慢转动着手中的鎏金烟枪, 软绵绵地抽了一口气儿。
……怎么是这个小孩?
不对,现在不能用小孩来形容他了, 长大了,气质稳了很多, 哪还有从前那股子傻乎乎的气儿。
宦青转过眼睛, 不动声色地想着。
他正想着,腰侧忽地被什么烫着了, 那是一双手, 炽热而迷乱,宦青整个人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不用转头,也知道背后的是一张阴鸷又英俊的面容。
“醒了?”
宦青伸出手指揉了揉眼侧穴位, 想起昨晚一夜放荡, 手指不自觉摸上脖颈上的红痕。
“你该走了。”
男人撩开少年的肩膀,贴上他的脊背,一段段地闻着少年身上干净又淫/靡的味道, “嗯,我不想走……”
少年侧过头,懒洋洋地抽着烟儿,嗓子都是哑的,琥珀色的眼珠子却冷冷干干的,好似没有□□过后的转折,照出外面一片阴云,轻飘飘道。
“快滚吧,犯不犯贱。”
昨晚一夜春宵,转眼过来就这样。
万秋凉手一僵,倒也习惯了,只沉默地看了少年纤细的背影一眼,摸了摸鼻子后退了两步,餍足的欢喜霎时淡成了南极岩上的冰丝草儿,还是萎掉的那种。
他受了闷气回头就开始穿衣服,露给少年一个赤/裸精壮的后背。
顿了顿,他有些不甘心道。
“睡完就扔,这功夫你倒是百年如一日。”
“怎么能这么说呢。”
宦青眼珠子转了两圈才慢悠悠地挑起来看他。
“我睡过的人多了,您已经是寥寥无几的回头客了。”
万秋凉,“……”合着他还要感觉到荣幸了。
他真的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男人,为数不多的一些脾气都耗在他身上了。
他回过头看他,目光全部注视在少年身上。
说完少年被烟呛了两下,他随手将烟枪扔在一边,慢悠悠地离开窗边,万秋凉注视着他青色长袍下秀气的两条长腿慢慢踏上床,随即褪下长袍,将细瘦纤白的身体藏进被窝。
一般泄欢之后,他会觉得很冷。
不是纯粹的体感冷或是气候冷,而是骨子里的冰,咒印反噬的痛苦一口一口咬上他的身体。
昨晚两个人也闹过一通,屈服的虽然永远都是少年的身体,但气着的始终是万秋凉,他刚准备走,可抬脚回头见了被窝拢起来的那一团,心里又软下来。
行吧,犯贱就犯贱呗,古来圣贤,几个不是做鬼也要风流?
他屈膝压上床,强硬地将被子掀开,露出少年苍白泛红的脸颊,躺在他支撑起的臂弯下面。
宦青的模样太秀气了,不细看像个小姑娘,纵然情/欲上头也是冷冷淡淡的,像一首咏莲小词。
万秋凉低声叹一口气,望过去,见少年下嘴唇上还有一道刚结的淡痂,那是昨晚他咬着唇不肯出声导致的。
又隐忍又放荡,任人摆弄又触不可及。
他心里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砰砰乱跳,捧着少年的脸颊,对着红润的唇缓缓低头深吻下去,将那条带着些微血腥气儿的淡痂用舌尖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少年身上的咒印又被这个吻激得浑身一颤,整个人都软成了水,顺从地闭上眼睛,全然被欲/望本身支配。
唯有这个时候,万秋凉想,唯有这个时候,他们彼此之间还有彼此的一丝味道,而不是莽莽红尘中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也唯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偶尔想起,许多年前这少年曾是热烈又温柔地爱过他的。
可现在这少年眼里除了情/欲,只有一片迷离。
“够了……”
“不够。”
万秋凉扎钉截铁,轻松地压上少年,吻得越深,心里越空,暧昧越浓。
“宦青,宦青”
咒印已经让身体无比习惯了,情到浓时,少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闭上眼睛,手指径直攀上来,一边吻一边轻声呓语道。
“阿叶……”
就这么两个字让万秋凉整个身子一凉,从头到脚地泼了一盆凉水,猛得站了起来。
他冷冷地望着身下的人,宦青眼瞳中一片暧昧的水色,旖旎地望着他。
又像是穿过他望着别人。
他是故意的,就是不让他好过了。
万秋凉终于被激得全身发抖,他低头咬上少年的锁骨,凶神恶煞一口就见血。
少年微微蹙眉,身体里却还裹着一团火。
“我不会让你死的,宦青,你就这么等吧……我要看着你,你到底能不能等活一个死人。”
顶端的那一瞬,少年脊背一颤,听到这么一句话,嘴角意味不明地弯了弯。
好。
……
苏杭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段兄你莫闹,我……我师妹说了,天下间的男人,都不该进这种地方。”
段天吾嘴上的两撇小胡子都快气掉了。
“哟我的哥,你莫不是心肝都被一个小姑娘掏走了,这种地方怎么了,恰恰相反,哪个男人不喜欢这种地方,销魂蚀骨美人窟,春江花月仙子楼,你总不可能这辈子都是个童男吧……你不会真是吧?”
苏杭气得满脸通红,若说是自然好像有些没什么气势,若说不是也撒不开这个谎,正巧回头看见了望着“春江花月夜”门匾止足不前的步月龄,只道是见到了人生知己。
“龄兄,你说,我们修道中人,怎能如同俗世凡人般沉湎于这种男欢女爱,情情爱爱,如此肤浅——”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那俊秀冷漠的青年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苏杭,“……”
失策。
段天吾也愣住了,摸了摸下巴,没想到那传闻中坐怀不乱的步月龄竟然也是花间老手,这么一想霎时又悲愤了。
同样是喜欢逛窑子的,怎么人家能逛出这么一番作为来呢。
“走走走,学学步月兄,该提枪时就提,且随我杀进这美人窟!步月兄,此事我们兄弟之间心知肚明,我绝不会与藏夏多言半句,那以后藏夏就是我嫂子——”
苏杭,“……”他是哪来这么多戏。
段天吾拍了一把苏杭,愣是将他连哄带骗地一块跟了进去。
霁蓝长衫的青年其实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他的目光落在这座名叫“春江花月夜”的妓馆里,耳畔闻着幽幽雅弦,思绪却还沉浸在一月前那个白发男人往他身边扔的那张纸条上。
也不知他从哪间屋子偷了纸笔,那揉皱了的字条上极尽敷衍潦草地写了一段字。
——“想来找我,来鹿翡,春江花月夜。”
一看那字,就能读出其主人是怎样随性,他甚至都不问问,你想不想来找我,要不要来找我,只自顾自地扔下这么一句话。
傲得很,好似吃准了人家会来找他似的。
偏偏步月龄……还真吃这套。
他蹙眉,倒不是他吃这一套,是他吃相折棠这个人。
这世上有人一拍即合为知己,有人百年相交淡如水,步月龄觉得,相折棠就是那种一眼就能……让人能抛下身份、过去、地位去结交深入的男人。
那种浑身上下都是故事的男人,太让人着迷了。
步月龄思绪一顿,觉得着迷这个词好像不太妥当,但一时又想不起更顺口的。
春江花月夜分五楼,这里是春楼的楼底,自然是最便宜的,往上的厢房,楼层越高越贵,睡在最上面跟烧钱玩似的。
步月龄一边准备定下一个小间,一边继续打量过这间妓馆。
这妓馆风雅倒是风雅,却好似和别处没太大的区别,他为什么要约在这里?
既然约在这里,他人又在哪里?
这妓馆太大,到处都是脂粉味,闻得他有些难受,后面的苏杭和段天吾走了上来,正要和他再说些什么,忽的听见旁边屏风后的一群嫖客们聊起来了。
“你们不会不知道吧?这个月来,那边又是被那个人炸开了一场大锅了。”
“你说的是,人间彷徨楼那场?”
“人间彷徨楼,那事儿传什么的都有,怎么,你清楚?”
若说其余的还好,说起这个,三人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下来,也挺想听听外人都是怎么个传法。
“我是真真儿再清楚不过了,就在一月前,沉寂十余年已久的前白玉京主,今东魔境主相折棠再度在人间彷徨楼横空出世。”
这边霎时就有人抽了冷气出来。
“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是骗人的,真的是那位啊?”
“骗你做什么,我哥哥那晚就在人间彷徨楼,他亲眼所见。”
“嚯,说来也是有意思啊。”
“怎么说?”
“当夜人间彷徨楼遭袭,来袭的正是如今东魔境声名鹊起的九玄王,正当人间彷徨楼绝境之时,忽见一自称相折棠的白衣剑客踏月而来,一剑就逼得九玄王节节败退,刷刷刷,漫天剑光星河,看都看不过来——”
“咦,可……可那位,不是叛到东魔境了吗?”
“对啊,你说怪不怪,这位一出手当真不同凡响,怎么说呢,你们想象,可真不是个人能拿捏得住想法的,就说十几年前那次,他打自家人,如今他当了东魔境之主,又打自家人……这位爷到底是怎么个主意啊?”
苏杭没忍住,“噗”得笑了一声,还真是这么个说法,他一回头一愣。
那向来冷淡如月的步月龄嘴角竟然也勾起了一丝弧度。
苏杭,“……”欸,总觉得有点奇怪啊。
“要我说,说不定那位是去感化东魔境的呢,那你看这些年这位有出来干过一丝坏事儿嘛?我就琢磨着不对劲,他那样的人物啊,铁定是留了一手的!”
“这个思路啊,要这么说这世道离不乱也快近了?”
“若是那位真,这世道也是有救……”
“啪!”
那边人讲得正起劲,这边人听得也正起劲,忽地一个角落里的醉汉哗地掀开了楠木酒桌,一双赤红酒气的眼睛浑浊地扫到这边来。
“哈,你们几个龟儿子讲你娘屁话呢,他相折棠算个什么狗屁?”
苏杭蹙眉,段天吾乐得看戏,步月龄目光则冷淡地扫在这醉汉身上,旁边一楼的掌事姑娘拨弄着橡木算盘,不咸不淡地叹了口气,显然是习惯了。
“作孽啊,这是要赔钱的呀。”
“赔就赔。”
那醉汉身着还算华贵,勾起嘴角挑衅地望着旁边那座聊天的。
“怎么着,哈,我这人就是看不起那一个劲吹相折棠的,他真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儿了,八百多岁一个老头早就该进棺材了,也就天天糊弄着你们呢,真当他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惹什么不能惹傻疯子,那群原本谈乐的骤然遇到这么个,心情也不是很好,但这几个脾气还算好,反正也就是来寻欢作乐,不想惹出什么事儿,互相瞥了一眼,嫌恶地望了一眼不敢多出声儿。
醉汉身子一晃,笑了一声。
“一群怂货,相他娘的折棠,在老子面前一文不值的东西——”
苏杭眉头蹙得更深了,他修养好,但也决定给这傻子一个教训,免得跟个疯狗似的乱咬人。
“哎哟!”
但他来不及动手,醉汉忽地身子一软,痛得趴下了。
他的头直接被身后的一个铜茶壶砸开了,那桐茶壶估摸着得有三四斤重,那人的手劲儿可真不小。
醉汉一愣,摸到了额头的血迹,猛然站了起来。“谁他娘动的手,啊?!”
步月龄呼吸一窒,眼见一抹晃晃悠悠的白色自更远的一个角落站了起来。
“抱歉抱歉,这位小兄弟,手滑手滑。”
那是个穿着陈旧白衣的男人,耷拉着肩膀,声音也醉醺醺的,一头发丝雪白扎成高马尾散在身后,脸上带着一张纯黑的包公面具,额头漏出一个大月亮。
身量却高挑,颀长自有一派风流。
掌事姑娘拨弄着算盘,更加不咸不淡地叹了口气。
“更作孽,这个泼皮欠了大半个月酒钱了。”
醉汉一见红,酒醒了一半,恼羞成怒地看着那白发男人。
“怎么,又是那个相老头的教徒?哈,就是有你们这群黑白不分的杂虫,这世道才变成这样——”
“不不不,我觉得您说的可有道理。”
白发男人晃晃悠悠地摇了摇头。
“他相折棠算个什么狗屁玩意儿。”
旁人皆是愣了,不晓得这醉鬼是哪里冒出来的,苏杭长呼一口气,深呼一口气拔剑就要上,这又是哪个醉鬼到处口出狂言?
步月龄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缕白发如白猫的尾巴尖儿似的。
醉汉有点懵,没想到是这么个回应,“啊……啊?”
包公面具的白发男人声音笑眯眯地举起铜茶壶。
“哪帅得过我呀。”
“啪”得一声,醉汉头上又多了一道血口子。
醉汉被砸得两脚发麻,这力道可不是什么灵气能遇得上的,“……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相易难得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啪得又砸了一记。
“我管你是谁哦,反正我是你爹。”
步月龄,“……”搞了半天这家伙对谁都是这个态度啊。
掌事姑娘拨弄着算盘又叹一口气,“作孽啊,又加欠一个金铜鱼龙茶壶。”
相易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那掌事姑娘一眼,回头正好在人群中瞥见了一抹清贵的霁蓝色,眼睛一亮。
“喏喏喏,我的钱包锦囊这不是来了?”
步月龄转身欲走,奈何来人如风似膏。
“宝贝儿,你可总算来了。”
步月龄,“……”
苏杭和段天吾对视了一眼,互相狐疑地望着这个男人。
穿得……一般般,不算什么稀奇,还带着个古里古怪黑成炭的面具,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还和步月龄攀得上关系?
苏杭自然是想不到的。
人间彷徨楼顶那抹雪白,世人终归是只窥见半分罢了。
步月龄气乐了,“你约我来这儿,就是来喝酒的?”
“哎,年轻人就是不明白,酒能让人舒坦啊,”白发男人下巴靠在他肩膀上,颇为自然熟,面具下的嘴角不知道是怎么个勾起的模样,顺口往青年脖子边吹了波酒气儿,“看你这么能,有本事……也让我舒坦舒坦?”
步月龄身子一僵,暼过去看这口无遮拦的王八蛋,半边脸慢悠悠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