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妖这辈子很少听到这么弱智的对话, 一时间没能停下来, 霎时满屋子的鹅叫,2敞亮得不行, 恨不得十里八村都听见这叫唤声, 上来同他一块乐一乐。
是吧,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么有意思吧就他一个人听着怪可惜的。
相易道, 呵, 您老慢慢笑,待会儿有您哭的。
于是等到他笑完了的时候, 才忽地意识到这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静得有些出奇了, 那原先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更加沉默了,并且在不知不觉中相易已经将手指利索地抽了出来, 步月龄也转过头当什么都没看见。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不过他这事儿可还没翻篇呢。
艳妖这把倒是干的漂亮,火力吸引得这叫一个棒,两人也不觉得窘迫了,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之后, 注意力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颇有些要拿他开刀的意思。
艳妖,“……”笑过头了,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看不见这两人的目光, 只知道隐约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步月龄垂下目光望着自己腰间的锁魂玉,解下来拎到自己的面前,便听见床上那白发男人顿了顿,沉思了一会儿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把这个弄死吧。”
步月龄低头看了一眼那白玉,也觉得很有道理。
听到这种对话的吧,真都不应该活下来,这妖魂若是呈给了文殊春秋,他若是胡说八道一气——
……太丢人了。
管文殊春秋信不信,反正步月龄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两人一拍即合,心意相通,抬手就是要连着这妖魂一块掐碎这块玉,好将这艳妖就地正法。
艳妖,“……”完了,怎么就笑出事儿了呢。
艳妖的魂魄在金边白玉里软了下来,笑声也顿时停了,霎时换了副嘴脸,“哟哟……两位哥,我开玩笑呢,我没笑,我什么都没听到。”
相易,“……”刚才那笑声自己没听见呢啊?
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啊,那敢嘲笑相大仙的人坟头草必须八尺高,谁来劝都不行,这肯定是相大仙排面的问题,绝对不能让步。
不过他还有些好奇,这小玩意儿哪来的?
相易望着步月龄腰间的那块玉佩,仰起头眯了眯眼睛,“哪里来的小妖怪?”
艳妖心里转过了不少念头,忽的心里一亮,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我我我啊哥,尤春寒,记不记得我?”
可恨他现在就剩一个魂儿,否则定然要好好表演一番,努力将声音揉尖儿揉媚儿了,听得相易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吧,他刚才怎么没想到呢,与其靠自己从人间彷徨楼逃出去,从那传说中的文殊春秋手中逃出去,还不如就地抱一个大腿呢。
说起来方才他溜进来的时候着实被惊到。
远远地瞥了一眼那白帐深处的男人,那张敛过春花秋月的面容,他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东魔境这些年多方势力涌聚,早些年从三千恕中逃出来的玉皇女、九玄王如今各立一边,上一任的东魔境之主万秋凉也不甘落后,差不多算是三足鼎立,唯独那东魔境天书认定的东魔新主不见了踪影。
这人在东魔境就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原先大家还期待着啥时候这位再干点什么大事儿呢,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失去了风声,万秋凉倒是不在意,相折棠不在他自己倒更快活。
东魔境的妖魔鬼怪那都是自己玩自己的,时间长了也便忘了这位了。
更想不到的是,这人竟然被困在了人间彷徨楼?
这事儿还真是够厉害的啊,文殊春秋与相折棠齐名,竟然能有这个本事,而且谁也不知道啊……又或者是,有谁知道了却没说呢。
不过刚才这人还跟个死尸似的躺着,弄得他只得自己跑路,未曾想现在已经醒了,既然如此,那正好。
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还是眼下的命更重要些,尤春寒心道这是谁啊,这怎么的也得是一顶尖的大人物欸……虽说他们俩个东魔境的人在这儿都挺尬的,处境也差不多惨,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尤春寒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搏一搏的。
见相折棠确实是不记得他了,连忙道,“您真不记得我了?当年在三千恕里,我,我也在塔顶呢,您记得不,我那会儿特别仰慕您,三天两头跑来找您求教啊?”
相易想了想,还真把这号人想起来了。
当年他被关在三千恕里的时候,底下的妖魔鬼怪夜夜嚎啼,他半身魂魄都快被这万魔侵身弄了个千疮百孔,那塔里的妖魔鬼怪个个是奇葩,他待在最顶层偶尔都有人拉长了魂魄凑上来看看他。
遇到的傻逼一个比一个多,其中就有一个小妖怪,人还困在那破塔里出不去了,有一阵子天天割一缕小魂魄要找他谈心,说是要和他求教怎么才能长成他这个样子。
这不是没事找事呢,他哪能理这玩意儿啊?
相易现在想起来,倒还觉得蛮有意思的,想不到这种地方还能见到当年的狱友……也怪有缘分的,“哦,原来是你。”
尤春寒心里一亮,“对了,哥……您可是东魔主啊,怎么说咱俩都是一国的,您可帮帮我吧。”
“好说好说,”相易点了点头,舒了口气,冲步月龄笑道,“既然是认识的,那给我个面子罢。”
霁蓝长衫的青年脸孔微微抬起,眼神有些奇怪地落在手中的玉佩上面,未曾想到相折棠会为这个艳妖求情,尤春寒也是一愣,万万没想到相折棠真当如此爽快,千般欢喜涌上心头,便听到相易幽幽道。
“让他死的痛快一点吧。”
尤春寒,“……”
啧,这人怎么这样啊。
这若是让相易听到了,定然得回一句,哎,我这人,本来便是这样的。
霁蓝长衫的青年方才还在想该如何拒绝这人的要求,便听到这人画风忽转,嘴角不由自主地就翘起了三分,目光又落在了这人身上。
他是知道这个人的,这世上但凡是要走大道的,极少有人不知道这个人。
但是这世上见过他的人,那便是寥寥无几了。
他是镜中月,水中花,管世人爱他贬他,都跟一场风花雪月的梦似的,谁都留不住他。
步月龄听过他被口诛笔伐,也听过如同之前那位苏杭一般依然对他万般留恋,可那个时候这人都不过是个虚无的影子,他也没想到过这传说中的相折棠……是这么个不正经的。
步月龄屏住呼吸,将那魂玉往袖子里一藏,封了这艳妖五感,才抬起头又重新重新开口道。
“你……是相折棠?”
相易暂时不是很想和这个小孩讲话,目光瞥到了别的地方,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步月龄喉咙动了动,忽然问出了一个世人都不解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入魔?”
他几乎被喻为天道之子,不世出的奇才,正道的巅峰……为什么一朝之间,就背叛了天下?
怎么想都没有道理,这一直都是近些年来经久不衰的一个话题。
有人说他练剑练疯魔了,也有人说他也不是什么圣人,多少年前如何如何,本来就不是个好性子,也有人为他开脱……步月龄从前从来不在乎这些,可是今朝真正见到了这个人,忽地便来了极大的兴致。
相易,“……”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回答过这个问题来着呢。
这次他不想说了,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个青年,道,“你过来。”
步月龄心头一跳,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意思,心中不免忌惮他的身份,可是方才他俩也不是没接触过,便又放下了点心,挪了几步过去。
白发的男人低声笑了一声,堪与春风一度,像是在笑他的小心翼翼,步月龄心头又一跳,想着这人是真的傲,这有什么好笑的,无论是谁面对他这个身份,不都得小心翼翼着?
“怕什么啊,这胆子,”相易眨了眨眼睛,嘴角也是弯起来的,他喜好多弯左边一点,笑起来的时候一点都不招人嫌,步月龄第一次见入了魔的人眼神也还这么清澈,嘲笑人的时候跟个小孩似的没皮没脸,“你没见我坐不起来?”
末了他又道,“我要是坐得起来,我能什么事儿都没有地躺在这儿?那文殊春秋不得吓破了魂儿。
步月龄一听到文殊春秋这个名字,忽地觉得有些心虚,他今日怎么说也是闯了禁地,正要开口,便听得楼下一阵骚动,该是文殊春秋回来了。
他今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霁蓝长衫的青年犹疑了片刻,知道这里不能多留,纵然有万般疑惑,到底还是决定先走一步。
“啊,你这就要走了?”
他一抬步,相易竟然喊住了他。
步月龄步伐一顿,回头又看了一眼他。
白衣男人垂着眸,躺在床上,斜眼看外面庭水潺潺,光在他的侧脸上打下了一片寂寥的落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相折棠其人怎么说也得七八百来岁了,步月龄心头却磕上了什么东西,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人眉眼里还有一片化不开的少年气儿,很可人爱。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什么东魔境之主呢,连正道第一人也不像……没了方才那层不正经的皮,神情又洒脱……又迷茫。
他便又听到这人道,“你下次再来看看我吧。”
霁蓝长衫的青年身子一僵,他虽然没有抬头,这话确实是说给他听的。
他便又听到这人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句。
“我其实,还挺想你的。”
步月龄方才还只是身子一僵,听到这句心头却是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来。
这话说的——
好像他们认识一样。
春风吹进白帘里,也吹到了青年的心事里。
我和他一定见过……一定。
步月龄转过眉目,侧过身轻声“嗯”了一句,没有再多问,转身走了出去。
他将方才被艳妖俯身的侍女扶了起来,方方走到文殊春秋的正院,回头便看到文殊春秋众星拱月地回来了,一群的莺莺燕燕,颇为叽叽喳喳,看得步月龄眉头一皱。
他喜静。
文殊春秋倒并不是好色,步月龄收剑入鞘,一身长衫独立在门口,如同他手中的剑一样冷淡锋利,望过去一眼,文殊春秋算是他的师父之一,对他也算得上提携重恩,他不过是喜好这些年轻的姑娘们,正如同喜好他书房里精致的笔墨纸砚一般。
他是个风雅的人物,是个享受派的贵公子,也是信奉天道的正派支柱。
紫衫的贵公子一摇折扇,见心头好的小弟子回来了,笑得很是开心。
“龄回来了,怎么样,此次长曦之行如何?”
步月龄顿了顿,道,“长曦的风光与西猊很不一样,若不是妖邪四溢,倒也的确是个好地方。”
文书春秋笑了一声,“哎呀,你倒也不必总是这么愁眉苦脸的,东魔境虽然如今四处作乱,但到底还有我们上一辈的人撑着,你且要好生磨练,有什么事儿皆不要紧我们顶着,对了,方才我听说这是发生了什么?”
步月龄回头看了一眼那侍女,“那艳妖的魂不知道怎么的,忽地发了狂,我原本存着给您带回来的。”
文殊春秋沉思了一下,道,“哦。”
步月龄心中一凛,见文殊春秋回头看了一眼庭院深处,眉头略蹙,有些谨慎,“那艳妖窜逃,有没有逃进最里面。”
他原本并不想瞒文殊春秋,可是方才还答应过那人再去看看他,若是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见到那个人,一念之差,他难得撒了谎。
“没有……那艳妖冥顽不化,不过才逃出两步,可惜我的剑一时收不住,妖魂已经碎了。”
“哦,妖魂碎了不打紧,也不是什么可怖的妖孽。”
文殊春秋不动声色地扫了步月龄一眼,他为师长,生得虽然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目光却沉重,鬓边也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好在步月龄也是张不动声色的面瘫脸,倒也的确瞅不出什么异样来。
步月龄方方松了一口气,便看见一个黑袍女人风轻云淡地从文殊春秋的正院内走了出来。
……她在十二楼?
步月龄握着剑鞘的手指微微锁紧,失策了。
这个女人唤作九韶木,是人间彷徨楼的贵客之一,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些年与文殊春秋走得很近,他方才以为十二楼没有人,若是她一直在,也听到了响动,便知道他刚才是撒了谎的。
脸色苍白的黑衣女人也是一张冰块脸,她生得有些不算漂亮,脾气也不算好,步月龄抬眼望着这个女人,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他这么想着,与那黑衣女人的目光对视着,九韶木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她的眼珠子黑得很,衬着一头白发颇有些苍老的感觉。
文殊春秋对她很客气,目光流转道,“九韶夫人,方才的响动没有惊动你吧?”
步月龄忽地开口道,“方才——”
九韶木道,“打扰倒是没有,我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不过文殊楼主,有话我要和你谈一谈。”
步月龄心口一顿,便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
文殊春秋抬起眸子,“怎么?”
九韶木瞥了旁边霁蓝长衫的青年一眼,“刚才我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西猊又起祸事。”
步月龄一愣,琢磨着这个女人的话,她如果是知道他撒了谎的,那又为什么不戳穿他?
文殊春秋叹了口气,折了一把折扇,正要道,“如今这世道是真的不太平,自从十多年前三千恕一倒,妖魔惑世,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了,更有预言中那场……哎,苦死我了,让人间彷徨楼在这乱世飘摇不倒,也实在是不好做。”
步月龄不动声色道,“弟子愿意请命。”
文殊春秋倒是颇为安慰,“我这名弟子倒是真好,你看看,方才才解决了长曦的艳妖之祸,如今倒又请命,一点都不愿意停息了,倒是我不好意思,若是其余那些能有这么个出息,我便千恩万谢了。”
九韶望了步月龄一眼,“的确又是一名天命之子,我犹记得……犹记得当年相折棠,这个年纪的修为也不过如此吧。”
步月龄乍然又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跳。
她是故意的吗……她和文殊春秋走得这么近,是不是也知道相折棠在里面?
文殊春秋道,“那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那一位……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龄,你先下去吧。”
步月龄应答了一声,回头朝九韶木看了一眼。
裹在黑袍里的女人冲他勾了勾嘴角。
步月龄在人间彷徨楼的居所在七楼,他在人间彷徨楼住的日子并不算多,屋子里的摆设都冷冷淡淡的,没什么人气儿。
他放一回屋子,就设了个禁制,将那艳妖的魂儿放了出来。
尤春寒只有一缕妖魂,没有人形,从那玉魂里出来只是一缕晃晃悠悠的青烟,方才他被封了五感,只以为自己要被杀人灭口了,怪丧地爬出来,一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别人。
青烟在空气中哆嗦地晃荡了一下,“怎、怎么着啊?”
步月龄忽地道,“你方才说,你在三千恕里和相折棠见过?”
尤春寒思索了片刻,“啊,这怎么了?”
步月龄长呼了一口气,“三千恕是云国佛乡的佛塔,镇魔的千年塔,于一十三年前崩塌,缘由是禁制太古老化开,你在里面就算了,为什么相折棠会在里面?”
尤春寒也是一愣,“我怎么知道?我关进去的时候他就在里面了,我被关了八十年,他少说也得被关了个九十年吧,具体我也不晓得……我原本也不知道那是相折棠,若不是那副皮囊太过好看,我又认出了他身上白玉京的衣服,我原本也是不晓得的,我只知道,他当年便入了魔,还被关在最顶层,那待遇可不是一般妖魔鬼怪求的来的。”
步月龄低头思索了片刻,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尤春寒这次倒是很实诚,“……哥,我哪能知道什么,你见我在长曦京都作威作福,见我去招惹其他人吗,说起来我之前那副身体还特地学了一下相折棠的神态,的确是招……”
步月龄见他越说越乱七八糟,挥手便又将这艳妖封进了白玉中。
他走出七楼,向九楼的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