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的雪霎时封了起来, 冷得冰下一角的心脏。
雪山不老生的雪刃已经收了下来, 可天空还在不停地落雪。
飞雪如絮,荡荡漾漾落在孩童雪白偏执的眉目间。
相易怔怔地看着他。
他方才听了哪门子狗血的爱恨情仇, 好端端要落在他的头上?
雪山不老生喜欢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又……又是哪种喜欢?
他和雪山不老生, 着实没见过几面,若真要说起来, 那不得是当年他们十人闯仙楼的时候?
相易胸口闷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他胸口被冰棱插了个来回,就是心里不痛快。
……珩图就是因为这种破理由死的?凭什么, 简直,算了, 他又垂下头,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因为他的。
这是我的命, 还是珩图的命?
这人活得莫名其妙, 死得也莫名其妙的,这么一刀捅死他,竟然让他觉得一点都不痛快。
相易蹙眉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望了一眼天地, 冰棱横贯着他, 他还是靠着这冰棱的支撑才面前站着。
冰棱剑冢里的两个人被冰花覆盖,孩童的双瞳还睁着,雪白的瞳孔里不见一丝的雾气, 冰棱灿然生辉,映出两人身影。
文殊春秋心惊肉跳地立在一旁,紫色长衫似一卷风中长叶,刚才被雪刀追得狼狈的模样已经不见了,又端起了自己那副贵公子□□,抬起眼眸好整以暇起来,不动声色地瞅着对面那两个人。
这两人总不会是同归于尽了吧?
他瞥了一眼被剑洞穿心脏的雪山不老生,又瞥了一眼胸口插着碗粗冰棱的相折棠,一时有些犹疑。
文殊春秋也奇了,蚌鹤相争渔翁得利这种好事儿还能落他头上?
不过看来上天宠我也没得什么办法了。
这么想着,文殊春秋思索了片刻,摸了摸下巴,足下一点,窜出连影飞身过去。
他望向被血浸染了的两个人,眸子向右边转动。
“折棠你——”
他正要说话试探,忽见一道青色长衫飞来,散开一片黑发浩浩然。
他一愣,那个清秀少年冷着脸拦在他的面前。
这少年生得好秀气,五官皆小而柔,一袭单薄的青衫,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黑发又长,乍一看有些像个小姑娘。
他依稀是落过泪,眼底血丝微红,脸颊上有一道微亮的痕迹。
当然,有胆子直接冲上来拦在他面前的,自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
文殊春秋刚刚就注意到他了,可惜方才那一战比较惊天动地,一时匀不出时间给他。
他这时又望了他一眼,对他有些印象。
“小长明仙座下青衣使?”文殊春秋有些感慨地瞥了他一眼,竟然还了他一个笑,“原来是你,从前我们也曾一起煮茶饮酒,多年未见,想不到如今你我竟是这副境遇。”
宦青并不吃他这一套,他抬高瘦小雪白的下巴,黑色的长发低低束在后面,斜下来几丛,在雪里黑得过分。
他这人很古怪的,平日里眉目温柔得没有一点脾气,可真当恼怒的时候,眼角又是吹不开的凛凛,冰石砌起,柔且刚,连带着淡红的唇都是冷的。
宦青直直望着文殊春秋,高度警惕得像只年轻气盛的兽。
“你,到此为止——”
他这一声,还算有些力度,可惜他遇到的是文殊春秋。
“哈哈哈,怎么,看来你要拦我?”
文殊春秋哪会怕他,他从从容容在大雪天里伸出折扇,骚气地拍了拍胸口,一袭紫杉在风里笑得挺浪荡的,就是那种劳苦大众看了蛮想上去拍他几巴掌的荡漾。
是吧,人家大小也是个天仙境的人物,就算修的星辰术不像相易这般霸道。
宦青瞄了他一眼,忽的发现了一件事儿,他说这人怎么感觉这么欠呢,敢情这副自恋模样倒是和某些人挺像的。
文殊春秋兀然收起笑意,嘴角下拉了两分,从那荡漾中拉出了两丝正派的味道。
“到此为止?我若是到此为止了,相折棠怕是必死无疑了。”
宦青被戳到了,眼底闪过一片光,不由得回头望去看相易。
虽然方才远远看见了,但是这么近得看着他的呼吸一滞,被那冰棱杵着的男人白衣上尽皆沾了鲜红的血沫子,白发上亦是,在雪色毫笔泼了一副并不怎么动人的乱梅图。
那冰棱贯穿出他的心口,可是他还活着。
男人嘴唇的血色快流干了,不再像那风流且艳的春花,眼瞳勾了几丝迷惘出来,看着憔悴又有些发怔,独留额头上灼灼的血咒,一停不停地亮着。
相易低低咳了两声,瞳孔略有些涣散,顿了顿,才凝住看着文殊春秋,没说话。
宦青回过头来望着文殊春秋,拔出腰间长箫,横放在唇边,似是唯恐他做些什么,虽然他也晓得文殊春秋不是什么好惹的。
但若是真要让他把相易撇在这里不管,那也是做不到的,不管他的情……还完了没有。
宦青自己在那儿想,一百年前那是我不在,若是我在,我定然也会舍了这条命去帮他的。
可惜三千恕那种地方,不是他能去的。
“老友,你……如何?”
文殊春秋倒吸一口气,他一望见这个男人,手上的折扇敲了敲掌心,心里悠悠荡荡的。
没法子,文殊春秋这种骚包吧,必然容易被另一个更骚包的折服。
他其实打从心眼里欣赏相折棠,不管是多年前山间那个素衣少年,还是后来那个位极一方的小长明仙,又或是……现在这个生死一线的白发男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想一想,论容貌这人直接问鼎了天榜美人卷这么多年,论剑术的造诣,方才他和雪山不老生那一剑,端的就是一个一气呵成所向披靡,吓人得要命。
他都是一个值得敬慕的存在……除了,文殊春秋望着他眉间的血咒,倒吸了一口气。
除了他堕魔一事,别的可都好说。
宦青一犹豫,文殊春秋已经闪到了相易身边,他把折扇插回腰间,一只手摸向那根冰棱。
相易看起来也有些浑浑噩噩,文殊春秋在他旁边如惊雷一声重复问道,“你如何——”
相易像是才回过神来,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你要救我?”
他和十大传说里,唯一交情深些的便是文殊春秋。
不,他熟的是文殊春秋的哥哥,文殊一笑,与文殊春秋倒只能算是风花雪月里的狐朋狗友,酒干了也就散了。
可惜文殊一笑也已经过世了,相易想起那时从破塔里出来原本是想先去拜会他的,可惜……
不知道为什么,文殊春秋竟然从相易的口中听出了一丝嫌弃的味道。
他微微蹙眉,不置可否,觉得应当是自己听错了,他总不会……不想活了吧。
他看了一眼这人的伤势,倒吸一口气,手上一运灵力,那冰棱便碎开了,力度把握得刚刚好,唯独碎到相易的胸口那部分便停了。
“得先留着它,不然你的血都干了,人干儿我也不太好救。”
文殊春秋手指在星盘上拨弄了一下,另一只手放在那冰棱上,冰棱上流出去的血竟乖乖地回流了过去,那是文殊一脉的操星术,控微小之物,譬如将血和冰分离开,再用灵力引回来。
他手中白光一闪,召出了一只竹管,引了些血回去装好,再散在远些的,渗进雪里的他却也没什么法子了。
弄完之后,他才望了一眼相易,低低道,“我原本以为你是真为了贪欲入魔,如今看来……果然是有一番曲折舛难。”
那冰棱一散,相易便趴了下来,宦青看着不忍心要扶起他,相易却摇了摇手,低头看着旁边雪山不老生的尸首。
“没什么曲折舛难,”相易额头的血咒终于淡下去了些,闷闷道,“该如何便如何。”
文殊春秋,“……”这人怎么就这么刚这么倔呢。
他顿了顿,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么犯贱就是想救这个人,忽地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那些话,试探道,“雪山是想与你死在一起来着,你难不成想遂了他意?”
这么一听相易倒觉得有那么点道理,喘着气儿想了一会儿,琢磨着自己是不能就这么死了,勉强地看了文殊春秋一眼,“行吧,那你救我吧。”
文殊春秋,“……”奇了怪了,他怎么觉得自己不是在救人,像是给个大爷碰瓷了呢?
想是想不通的,这辈子都想不通的,就好像他也想不通这个人这么就能生成这个样子,天生就是不让人舍得真对他下毒手的。
也就……他瞥了一眼那雪山不老生。
也就因爱生恨这种比较决绝的吧。
呼——
文殊春秋安慰自己道,世人皆爱美,他亦然,贯古今爱美人,倒不是说他也喜欢相折棠,他对断袖是真当没什么兴趣。
只是纵然不把相折棠比作男人,单单比作一把绝世的剑、一颗绝远的星辰、一朵绝美的高山花,那是对于美纯粹的欣赏,无论如何都是舍不得的。
相折棠就算抛开这一切,这么一副皮囊也是叫人怎么也不忍心抛下的。
他略通医术,伸出手点通相易几个动穴,暂且是留下了一线生机。
他又转过身去看雪山不老生的尸体,先是将目光放在他的小腿上。
那雪白的小腿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文殊春秋眼睛,隐约可见的果真是“折棠”二字。
真他那啥……见鬼了,文殊春秋舔了舔嘴唇,有一点难以置信。
这什么和什么呀,不过雪山不老生这人倒是向来孤僻,文殊春秋人脉如此之广也对这人无从了解。
对于文殊一脉来说,若不入魔不害世人,便皆好,他们不会去管。
纵星一术何其广大,文殊一脉掌管天榜,自然是离天道最近的存在。
像相易,原本文殊春秋会来管吗?若不是他堂而皇之地入了东魔境,搞得文殊春秋觉得实在是不行,若是放任这人这天下都完巴子蛋了。
可惜今日一看又觉得好似不太对劲。
“血咒……”文殊春秋琢磨了一下,“血咒越久越深,便越能显示其形,竟然都到这种程度了……”
他瞥了相易一眼,相易脸色不太好看,颇有一副莫名其妙的感觉。
相易的血咒不过三点,比这人竟然浅了许多。
他入魔多半是悔是恨,却不是如同雪山不老生那般近乎病态地欲得到什么。
相大仙自个儿还在纳闷呢,心思还在一百年前八百年前一百年后左右漂浮不定,哪里有空去鸟这个傻逼。
文殊春秋也不得是单单救他,他眨了眨眼睛,冲相易道,“东极天渊可是塌了,你的骨头我得收走,我不然我不能救你,没个保证,我心里不太放心。”
“等一下,”相易想了想,也忽然反应了过来,“……你怕弄死我就得了,你救我做什么?”
文殊春秋怪害羞的,总不能说是自己爱美之心起了,不舍得“相折棠”就这么去了西天。
“我既然知道你不是要祸世,那自然要救你的。”
相大仙想了想,贼傲娇,“哦,随你便,爱救不救。”
文殊春秋,“……”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他怎么当上的剑圣啊,不要命就行了吗?
啊,也不是啊,文殊春秋想了想,想起当年他们十人一起闯仙楼的时候,这人还没这么大毛病啊。
宦青倒是看不下去了,长呼一口气,要不是看这人有个上气儿没下气儿,准得动手了。
“你别闹了。”
相易看起来厌糟糟的,精神气儿很不好,难得还听得进宦青的话。
“哎,行吧,那骨头在……在下面往西一道裂缝里,之前是由罡风挡着的,哦,里面还有个小孩,那小孩儿,也得带出来。”
文殊春秋一愣,“小孩,有多小?”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雪山不老生,他那白眼珠子还张着呢,看着怪吓唬人的。
他有点心理阴影。
相易琢磨了一下,道,“那小孩,也就比你高了几公分吧,俊个几百倍吧。”
就是这会儿黑乎乎了点。
文殊春秋,“……”天底下哪个救人的是他这种待遇的,还得被这么嘲讽呐有完没完了欺负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