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山上住了一夜, 九爷就折返回府中。
与此同时,井水巷的人尽数被叫到白府东院,原来处小宅子被贴了封条, 东西也尽数搬出,全部堆积在院中。
东院没有安顿下他们的意思,只让人站在院中等。
一行人情略有不安, 他们大多都是温室娇养的花朵,未历什么波折,即便有些人从低处攀附上曹云昭这颗大树,时间长了,也过惯了安稳日子,今日突然连人带行李一起扔在院中, 内心越发惶恐。
一直等到近晌午, 有两个护卫又带了人过来,虽然未绑, 但左右看护极严。
走在前的个女子是柳如意。
院子不少人怒目而视, 倒也有些人露关切,还想过来同她说话。
东院护卫拦住了,冷脸道:“噤声!”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只眼不住打量柳如意。
柳如意穿了一身素色旗袍,搭了一件白绒披肩,人眉宇间带了憔悴,一时妆发都有些暗淡起来,不是来时候的病美人模样,而像是真的大病一场,唇上没什么血色。
前小厅的推开,白九爷从里走出来。
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全都静下来, 这帮人知道谁不能得罪,低眉顺眼,只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惟独柳如意站在,和九爷平视。
白九爷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长袍打扮,衣领纽扣系得高,半遮住喉结。他色淡漠环视四周,视线最后落在柳如意身上,看她道:“曹云昭托付我照顾们,于情于理,我不会拘束于,但他临走时也留了话,若有谁不愿意待下去,可领银钱一封,自行离去。”
院子里的众人一阵小声惊呼,显然从未听起过这样的说辞,一时声音有些慌乱。
孙福管事拧眉上前一步,高声道:“都安静!”
柳如意是其中最为镇定的一个,她等九爷说完,出乎意料地躬身行礼,开口辞行:“这些日子承蒙九爷照顾,如意请准离府。”
她这话说完,周围全都安静下来。
曹馆被送来的一行人里,如果说谁在小馆时间最久、对曹云昭感情最深,恐怕也只有柳如意。
柳如意出身烟花地,时恰逢曹云昭跟父兄在北平做事,谋了一个海关的差事,柳如意是有人专送给曹云昭的一份礼物。一同送来的还有金银财物,曹云昭不乐意受人辖制,东西尽数退了回去,但柳如意在外跪了一夜求他收留,曹子心软,自己出钱把她赎回来。
也因为如此,曹云昭被外界传了闲话,丢了第一份差事。
曹父把他丢回北地省府,让他反省。
曹云昭却乐得清闲,一心一意沉迷于自己喜爱的艺术,柳如意跟来北地侍候,待他敬如恩人,也爱如夫君。
曹云昭未碰过她,但柳如意心里只有这一个男人。
曹馆里这些人多少都有些小心思,曹云昭一走,怕是不过一两年,也都散了。但众人从未想过,第一个开口辞行的人会是柳如意。
白九爷问道:“可想清楚了?”
柳如意头,她颈上伤还未好,哑声道:“想好了。”她静默片刻,唇角想扬起一却微微发抖,颤声道,“九爷莫要担心,我给曹馆打过电话……是如意自愿离去,从此生死有命,与他人不相干。”
她开了先例,说一出口,院子里其余人也动摇了心思。
有人跟站出来,也说要走。
白九爷让人拿了银子,要走的就给了一封银元,让她们自行离去,陆续走了几个。
也又不想走的,眼转来转去,孙福管事冷哼一声,在一旁高声道:“家主发话,一改闲杂人等不便留于府内,曹馆众人今日起送去纳文盟,月银一人三元,吃食府中提供,为期三年,若三年后曹馆无人来接,待遇依旧,直至十年。此后生死不论,与白府再无半瓜葛!”
这话一出,些有小心思的人都傻在当地,纳文盟距离省府不说千里,也有八百里地,荒凉无比,白九爷这是把他们都扔在荒野,也只比自生自灭好了么一丁。
这帮人见惯了繁华,加上容貌又美,值青春年华,实在不愿去蛮荒地,略微犹豫后,也都上前领了钱,离去了。
最后院子里,只剩下三人。
有两个看起来老实本,九爷问起,对方也躬身行礼道:“小的是琴师,曹子夸我们弹琴好,说等几年后他学成归国,还要我们弹琴。”两人小心看了九爷,低声询问,“我们不想走,还想留下弹琴,只求爷给根椽片瓦,遮风挡雨,我们等曹子回来。”
九爷头应允,让孙福管事备车,送去津市边的一处偏远宅院。
两人倒是没有怨言,有地方住,就已松了一口,跟九爷行了大礼,跟走了。
最后只剩下一个梳学生头、穿了一身女学生衣裙的何莲春。
九爷看她一眼,眼落在她身上新式衣服,略微拧眉,对孙福道:“一并送走。”
孙福管事躬身应诺,送了九爷离去,才直起腰来看向何莲春问道:“还有何诉求?”
何莲春抱自己的画夹,站在有些迷茫不安,咬唇问道:“我能不能留在这……”
孙福管事拧眉道:“当白府是哪里,什么人都留得吗?”
何莲春红了眼眶,低头嗫嚅几句。
孙福管事不耐道:“大声些说话!”他就烦这种小姑娘,一副要讲话又委屈的样子,跟他们东院的人完全不同,他们一贯是要什么就讲出来,成与不成,在说的时候就已有数,外头这些人讲话就是费工夫。
何莲春抬起头来,委屈道:“我,我还没去学校呢!开学好久了,我还是想留在这里学画,年底也不麻烦们,送我去北平念书就好,曹大哥说我天好,能读北平艺专。”
孙福管事道:“曹子答应的事,与我白府无关。”
何莲春急道:“怎么会呢,曹大哥前明明说过,要替我大哥照顾我的!”
“姑娘,受人托,忠人事。只是咱们也是帮忙,于情于理,凡事不可太过——”孙福管事停顿一下,道:“我且再同讲一遍,这里是白府,既受白府恩惠,自当听从白府规矩,若不想去纳文盟,就拿银一封自行离开,至于去北平念书也好,还是去找大哥也罢,都。”
何莲春落了泪,她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过,一时害怕,嗫嚅道:“我想去找我大哥。”
孙福管事问:“可有地址?”
“大哥年初的时候给我写过一封信,是东洋的地址……”
“好办,有地址即可,曹子待们厚道,留的钱足够买船票,我让人送去码头,不出三日,送去东洋寻亲。”
孙福管事在东院多年,是一开始就跟在九爷身边的老人,一心一意都为了九爷想。他早就为井水巷这帮莺莺燕燕提心吊胆了许久,他们爷人事未知,虽厉害,也只擅商术,这一帮妖精住进井水巷后他就没少留,如今一并打发了最好不过。
不过一日,井水巷众人被遣散干净。
九爷让人跟了两天,把这些人后续去的地方也略微探查一下,写信一并告诉了曹云昭。
曹云昭被家人送去留洋,现如今只有轮船可坐,去西洋一趟足要三个月,前期还有些蔬菜瓜果,后头几乎都吃土豆泥,十艰苦。算算日子,曹子如今还在轮船上,未能落地,这封信到了的时候,也差不多靠岸了,也不知他收到后何感想。
这边刚上船,一屋子的人就都散了。
九爷处理完这些事,心里依旧静不下来。
起初是看书时总是想起日在山上事,再后来,有商会的人进来同他议事的时候,他也有些走,被连喊了几次,才恍惚回。
孙福管事送了汤过来,小声劝道:“爷可是累了?不如歇两日,活儿哪有干完的一天,不急在一时。”
九爷低头喝汤,尝了一口,又停下来。
孙福管事愣了下,问道:“爷,可是这牛骨汤哪里没做好?我瞧这两日天冷了,让人煮了些热汤……”
九爷摇头,一口喝完一小碗汤,把空碗放在桌上问道:“璟儿还未回来?”
“是,不过黑河边送了信儿回来,说是二少爷在边倒腾了两船货,把小谢留下帮忙了。”孙福管事自从得知谢璟救过自家主子,对谢璟就格外好,尤其是这孩子在东院众人眼前长大,感情自是不一般,他听九爷提起也感慨道,“今儿小厨房炖汤的时候还说起呢,一劈筒子骨就想找小谢,他最爱吃烤过的牛骨髓,骨头汤也喜欢喝,这几天厨房的大师傅老是不小心多炖上一碗汤,忘了小谢不在,把他平日碗汤也一并做上了。”
九爷拿帕子擦了擦唇边,淡声道:“是出去的太久了。”
孙福管事问道:“我写封信,催他回来?”
九爷头应了。
孙福管事领命下去。
还未等到晚饭时候,九爷又改了主意,把孙福叫回来,对他道:“备车,我明日亲自去一趟黑河,明禹做事太过张扬,两船货物不是小事,我去瞧一眼才可放心。”
孙福管事连忙应下,去备车了。
天色浅白,刚亮,东院的车就出发了。
九爷先去了前主院,跟白老太爷辞行,不过老太爷不在府中,他也未多停留,径自离去。
白家如今已交到白九手中,老太爷留在省府也不过是为他坐镇,并不多管束他做事。
九爷车队一行拔程,行进速度并不比骑马慢上多少,一路尘土飞扬。
张虎威等人了两队,前探路,后护,马匹精壮,马蹄声落在地上发出震颤闷响,向北而去。
黑河。
谢璟坐在一家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抬头看外头街上的人。
现在是黑河众商号生意最为忙碌的时候,过了九月,此处就开始落雪,再等上两月,便要大雪封山,河上也行不了船。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穿各异,除了当地商人,还有好些洋人掺杂其中,俄国人占了三成,另外有些东洋人也有不少,操各式口音,在边境商户谈论生意。
谢璟看了片刻,茶馆里迎进来一行人,为首的老者长衫夹袄,头戴一顶皮帽,上头缀了松绿石元宝扣,北地最为常见的商人打扮。老人身后跟了三个保镖似的高壮汉子,清一色黑色短打,十规矩,但眼也够锐利。
谢璟看到来人,身形僵了僵,努转过视线,低头看茶杯认真喝茶。
茶馆生意极好,老人转了一圈,没有空桌,被小二带过来拼了桌子,拱手笑呵呵道:“这位小哥,实在抱歉,可否让老朽跟挤挤?只喝一杯茶,歇歇脚。”
谢璟拼命忍住想要站起来躬身行礼的冲动,僵硬头道:“可。”
待老人坐下,他连茶杯都不敢看了,扭头直直盯街上的人,假装在努看些人。
老人头发花白,但精瞧很好,脾也不错,还在同谢璟攀谈:“小哥是哪里人?”
谢璟脑袋里转过许多回答,在最短的时间内挑了一个,沉道:“省府人士。”
老人要了一壶茶和几盘心,推了一碟糕过去,笑道:“哦?还真巧,我也是。难得遇到老乡,老朽做南北杂货的,敢问小哥做得什么生意?”
谢璟后背上汗打湿了衣服,硬撑不露出毫,憋出两个字:“探亲。”
老人抚掌笑道:“巧了,我也是探亲。”
聊,忽然瞧见口一个人急匆匆跑进来,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矮个微胖,唇上长了两撇鼠尾一样的胡须,一翘一翘的,进来后环视四周,视线一下盯在谢璟和老人这一桌上,眼睛都瞪圆了。
谢璟一下就认出了黄明游,立刻起身,连凳子碰歪了些都不管,先给他揖,躬身行礼:“黄先生好——”他真是一刻都坐不下去,他身旁的是白府的老太爷,即便乔装打扮了他也认得出,再说下去额头都要冒汗了!
黄明游也是穿了一身行商的衣服,打扮成账房先生的模样,他走过来看了桌上的人,嗳了几声后才笑道:“这可真是太巧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老爷子,我跟您介绍,这位是谢璟,东院年纪最小的一位管事,跟在白九身边的贴身人儿!您别看他年纪小,这小子主意可大哪,能文能武,跟张虎威学了一手好枪法,不是我吹,满省府您打灯笼找,能使双枪的除了张虎威,也就他一个。”说完了后,又对谢璟挤眉弄眼,暗示道:“这位是们九爷的长辈,还不快见礼……”
他话还未说完,谢璟就给老人磕了一个头,“老太爷好。”
老人愣了下,又笑去拽他起来:“傻小子,这是在外头,磕么实在做什么,快起来。”
黄明游也以为谢璟只是揖,没想到他上来就磕头,他跟谢璟熟识,对谢璟印象也好,笑帮衬道:“老爷子,小谢就是这样老实的孩子,您看,这都磕头了,您老也赏东西罢?也不能让孩子白磕头呀。”
白老太爷看了谢璟一眼,头应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系了金链的怀表递过去给了谢璟。
谢璟诺诺不敢要。
黄明游拿胳膊碰了他几次,谢璟这才躬身接过,捧怀表道:“谢老太爷。”
白老太爷笑道:“在外不么拘谨,坐吧。”
谢璟侧身坐在一旁,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