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白容久带队去接应一批货物,留了张虎威和谢璟在酒厂。
谢璟年纪尚小,一切都跟着师傅张虎威——他前一阵正式拜师, 做了张虎威的关门弟子,认真学枪。
黑河一带地广人稀,骑马走上不远就是白桦林, 张虎威分派人十人一队分三班巡视,自己得空就带谢璟去练.枪,他路子野,全都是搏命的手段,长短.枪都使得好,尤其擅长马上作战。
谢璟跟着学了不少, 一连几日过得充实, 梦里都是如何对战。
黑河不大,孙掌柜又邀请了不少人去他厂子里看, 用他学的那个舶来词, 管这叫“参观”。
参观的人多了,日本客商手里能购买机器的事很快就传开,据说那日本商人接连拜访了几家,不少商家人心浮动。
白家可是置办了机器之后,才如此红火,这每日轰隆隆的机器声音大家都听在耳朵里,艳羡不已。
白明哲也应邀去参观了长山酒厂,回来之后却紧锁眉头。
方家有和他交好的人,来打探消息的时候,白明哲第一次开口直劝:“如果你肯听我的,这批机器先不要买, 我家这批机器设备用了几个月,省府那边还特意请人来调试,直到现在也不敢说完全上手,那日本商人的机器,未免也太容易操作,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那人听了白明哲的话,虽羡慕,但还是多了几分谨慎,没有跟着下单。
有些人听说了白明哲说的这些,却不以为然,嗤笑道:“这是怕我们挡着他的道儿,甭理他,日本人不也说了吗,虽然不能派技术人员过来,但能让我们厂子里的工人去学上一段时间,价钱也划算,依我说他们白家心眼多,故意这么放话出来。”
有两家当日就订购了日本机器,只是在安装的时候就出了不大不小的岔子,险些绞了一个工人的手。
这一下弄得其他人颇为顾忌起来,有人又提起白明哲当初说的话,隐约觉得日本商人这批机器里有些不对,
但很快,日本商人那边派了几个孙掌柜那边的人过来,帮着组装好,更是言明已在长山酒厂入了股,有孙掌柜这个保人在,加上对方服务周到,上门道歉并全程负责维修,慢慢的那两家也就没一开始那么大怨气了,接受了这批机器。
七八万银元的机器,生产两三年,即可翻上一倍,这买卖就算有些风险,但利润也大,值得冒险。
他们可是听说了,白家的酒厂投了近百万银元哪!
白明哲在黑河经营多年,所售卖的不止是烧酒,还有好些其他南北货物,认识的人也多,孙掌柜邀请他去参观的时候,他多了个心眼,带上了谢璟和厂里的德国工程师。
谢璟不懂他们生意上的这些,但是能用德语交流上几句,勉强做个翻译。
如今九爷和翻译都不在厂子里,能和这德国人说话的也就剩下谢璟,白明哲也是实在没办法。
谢璟跟着去了一趟长山酒厂,他在门口看到牌匾的时候,对这个牌子的酒毫无印象。如果说早几年他在戏班学艺吃苦,没有时间喝酒的话,那之后却是被带着跑了不少酒席,跟在九爷身边的那些年也见过不少的酒,没理由上一世从未听过“长山”这个牌子。
正想着,就看到一个富态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伙计走了过来,男人穿一身绸缎长袍马褂,迎面抬手拱起打了招呼:“白掌柜,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谢璟视线落在他身上,眼睛微微眯起。
孙大江,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孙大江,那他几年后会在满洲里投靠日本人搞出了不少的事,再之后卷了钱财一路南下,投奔了九爷的一个对头。谢璟会记得他是因为这人难缠得很,面上看着忠厚,心底贪婪,出了名的只认银钱不认人,卖妻卖女卖祖宗,背了不少卖国罪名,至死不知悔改。
白明哲同孙掌柜客气几句,两人携手进去。长山酒厂如今成了展示的试点一般,每日都有不少人来,但卖出去的机器却不算多,一来开价贵,二来就是孙掌柜和那个日本人还有额外的附加条件,不是所有商家都能承受的。
白明哲带那个德国工程人一同来,孙掌柜只看了一眼,笑笑没说什么。
白明哲近日劝了不少商家,但大家都不听他的——或者说他越是劝,旁人越是疑心。
孙掌柜心里有数,并不阻碍他们看机器。
那个德国工程人在车间转了一圈之后,低头对谢璟说了几句,比划得有些大,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
白明哲听不懂,小声问道:“小谢,约翰先生说怎么样?”
孙掌柜斜眼留神看他们这边,也在竖着耳朵想听一点。
德国工程师连着说了几句,句子极长,叽里呱啦一大串。
谢璟道:“他说还没看明白,想再瞧瞧。”
孙掌柜:“……”
孙掌柜:“他说的可不止一句吧?”
谢璟道:“是,都是些机器的专用名词儿。”他仗着自己记性好,凭空背了一句刚才德国工程师刚说过的话,发音都一样,“我怕翻译了孙掌柜也听不懂。”
孙掌柜心里信了几分,但总觉得这一脸老实的半大小子在骂人,只是谢璟神情认真,他一时也发作不出来。
一旁的德国工程师听到谢璟那段话,却是有些激动,继续用德语寻找盟友:“是不是?小谢你也这样认为的对吧,他们厂子里的机器都只是样品,这种根本就没有办法生产吗,这到底是加工车间,还是展示间?如果只是展示,能不能请他们带我们去下一个地方,我想看看真的机器。”
谢璟冲德国工程师点点头,又抬头对身边两人翻译:“约翰先生今天早上吃了些凉东西,肠胃不太舒服,想请孙掌柜行个方便,他去去就来。”
孙掌柜不疑有他,让人带他们去了。
谢璟叫上约翰,对方以为是去看机器,高高兴兴跟谢璟走了。
这一去,就是半天未回。
孙掌柜站起来两次,还是忍不住叫了身边的其他两个伙计去找,人是找回来了,但那个德国工程师却一脸生气,比划着要走。
孙掌柜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跟来的伙计连忙上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眼睛看着谢璟和那个德国工程师,又很快垂下去。
孙掌柜重重哼了一声,看了谢璟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白明哲,冷笑道:“白掌柜,这就没意思了吧?你让手下的伙计带了个洋人在我厂子里四处乱转是什么意思?”
白明哲坐在一旁喝茶,一脸惊讶,转头问:“小谢,这怎么回事?”
谢璟道:“约翰先生自己要走,我拦不住。”
德国工程师在一旁听到提他名字,又愤怒地嚷嚷几句。
孙掌柜狐疑,“为何又生气了?”
谢璟道:“洋人习惯不同,我也不懂,许是孙掌柜这里风水不好冲撞了。”
孙掌柜:“你!”
白明哲先开口道:“小谢,怎么说话哪,快跟孙掌柜陪个不是。”他这么说着,却自己先站起来,也没给谢璟开口的机会就一脸歉意拱手道:“孙兄,你看这次来弄了这么一出事,但你也知道,这洋人是省府那边送来的,我一时半会还真管不到他头上,唉,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先行告辞,孙兄忙,不必远送。”
从长山酒厂出来,一上马车,白明哲就立刻低声问道:“小谢,探查的如何?”
谢璟道:“约翰先生说机器是样品,不能投入生产。”
白明哲不解:“不能啊,我亲眼瞧见出了好多酒……”
“我也是不敢确定,才找了借口带着约翰先生去长山酒厂外头转了一圈,别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要酿酒库房里定然是要存下粮食,长山酒厂小,我转了片刻就找到他们的粮仓,里头是空的。”谢璟顿了一下,道:“孙掌柜那些酒并不是这些机器酿造的,怕是从别处运来。”
白明哲脸色凝重,眉头紧皱。
白明哲回去之后,找了几家相熟的客商,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批日本机器要了高价,而且还明里暗里讨要其他酿酒坊的独家配方。
白明哲连夜写了信,将探查到的情况写明,让人快马加鞭给九爷送去。
另一边,黑河忽然有一阵流言传开。
说是省府白家以前做的买卖,是用了洋人的钱,伙同洋人在国内转了不少银子,如今回来是吃了甜头,想要再用洋人机器在北地赚上一大笔;也有人说白九爷从省府带来的百万银元里,有一大半是洋人的,是在替洋人做事赚钱。
自庚子以来,华国人对洋人又惧又恨,和洋人一同赚国人的钱这样的事,激起不少怨愤,一时间黑河酒厂都被人扔了砖头,所幸未伤到人。
黑河酒厂加强巡护,白天夜里都有人轮值。
这一日,有人前来拜访,点名要见方玉柔。
下头人来报的时候,白明哲眉头皱起,换了旁人早赶出去,但这人不行——方吉安这位堂兄,可是混不吝的主儿,每次来必打秋风,这次怕是手头又没了银钱,想要来要些花用。
“方掌柜的早上刚走,这会儿可能已经到了青河县,要我回去通传一声吗?”伙计问。
白明哲摇摇头,道:“不用,我去瞧瞧。”
方吉安坐在会客厅,捧着一杯茶正在喝,身上穿着衣服又换回了以前的半旧袍子,这会儿正在打哈欠,瞧着没什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