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为何物?这等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扯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实则仔细一想全是废话的问题,赦生由来不会思考。
若郎才女貌志趣相投便是真情,那二殿那对臭名昭著的狗男女——风流子与玉蟾宫绝对是天作之合。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是真情,那堂兄黥龙的生母碧女才不会落得个落寞半生而亡。若痴心相投求仁得仁便是真情,那养父鬼王玄影又岂会郁郁寡欢含恨而终?若两心相许情热如火便是真情,那朱武与九祸当年又为何会闹出个劳燕分飞琵琶别抱、父不识子子不识父的伦常惨剧出来?
人之在世,秉性、脾胃皆是万殊万状,哪里来的什么固定的标准,框死了何谓真情、何谓假意?众生芸芸间,能觅得一点心动、一点痴迷,种出那情花萌发之根苗,已是大大的不易。非要将几成真、几成假、几成是、几成非都一一的剖明白,那便不是世间最为糊涂的儿女情长,而是旌表牌坊了。
是以,当尤三姐那张艳逸流媚的娇脸自屏风后转出时,赦生敏锐的捕捉到了柳湘莲瞳底闪烁而过的惊艳,心底骤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桩怎么看都透着牵强的婚约,或许也不是没有那一丝是合理之处。
由上门求见待到见到女家本人,二人颇耗了点儿功夫。与想象中不检点之家的门庭热闹相比,尤家的门户冷落得厉害。两人的长随叫了半晌门,才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谁呀?”听声口,倒像是一中年妇人的嗓音。
柳湘莲的小厮杏奴回头瞅了柳湘莲一眼,扬声道:“劳娘子通报一声,柳二爷、黄三爷求见。”
“哪个柳二爷?”妇人很鲜明的吃了一惊。
“自是小棋盘街的柳二爷,娘子去回主人家,一准儿知道的。”杏奴忙道。
妇人又问道:“黄三爷又是哪位爷?”
“长乐郡君家的姑爷,我们柳二爷换帖的兄弟。”杏奴道。
内里不做声了,赦生听见一阵脚步穿廊过屋而去,显是去内室回禀,隔了会儿又出来,隔门道:“我们姑娘说了,现下家里一家子都是女人,实在不便。二位爷要是有事,去告诉荣国府琏二爷,让他转告宁国府珍大奶奶,便等于是她晓得了。”
柳湘莲未想到这位小尤氏门户谨慎至此,倒是略有意外。但这门婚事原是被贾琏用那春秋笔法蒙混而来,宁国府尤氏夫人又是此女名分上的姐姐,自是有所偏袒的。他此时一心只为退亲而来,事缓则易生变,才不欲与贾琏、尤氏夫人哆嗦,当下亲自上前,寒声道:“在下现有一千钧重大之事,想与你家姑娘商议,烦你再通报一声,只问她见是不见?”心下则道,若是这小尤氏还要打马虎眼,便去见着那两人又如何?此事明里是他柳湘莲理亏,暗里却是他贾家缺德,宁可拼着得罪了两府,他也绝不吃这哑巴亏去!
冷面郎君柳二爷一发威,当真是彻骨的寒劲儿。那妇人隔着门亦被冻了个够呛,半晌无话,显然是入内通报去了,隔了会儿方回来,想是意识到了来者不善,声音有些发紧:“两位爷里面请。”
柳湘莲抬脚便进,赦生跟在后面,见院落屋舍一色人气疏落的冷清,倒是收拾得极干净。引路的妇人衣着清洁,只是身上颇有烟火气味,不似专门照应门户的仆妇,倒更似个镇日与灶火为伍的厨娘。到了堂屋,一侧设了架半新不旧的屏风,后面坐着一女子,想来便是那尤三姐。奉茶的却是一年纪颇幼的丫鬟,见赦生与柳湘莲如此人物,又是如此气势,直惊得瞠目结舌,端起的茶碗抖抖索索个不停,甚至还泼了一点到柳湘莲的袖口:“请……请请柳二爷用、用,呃茶。”
柳湘莲见状,心下甚是不耐,可见那小丫鬟脸憋得通红,俨然是急得要哭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只好主动接过了茶。眼见那小丫鬟转身给赦生奉茶,这回手抖得更厉害,正自暗暗鄙夷,便听屏风后的尤三姐脆生生的笑了一声,声若冰凌:“横竖已是这么个德行,还是少给人看笑话了去,你下去!”说着也不理那小丫鬟,只向柳湘莲硬梆梆的说话,“且让妾猜上一猜,柳二爷这桩极要紧的大事……可是要退亲?”
柳湘莲本来打叠好一番“客中消息闭塞,不知姑母已定下婚事,一时不查误许亲事,还是分拆开来为妙”的借口,好用来敷衍,不意尤三姐主动挑明,还是如此单刀直入的点出他心病,气势竟不由微微为之一衰。对方既如此爽快,想来不仅已猜出了他此来是为着退亲,更猜出了他退亲之由。当下他也不拿虚话做幌子,干干脆脆的一点头:“不错。前番做定的鸳鸯剑原是家祖传后人之物,还望赐……”
一个“回”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尤三姐打断:“还便还!哪个还要贪你的定礼?”柳湘莲一怔间,便见青影一晃,自屏风后闪出个丽人。饶是他自问阅美多矣,可也从未见过如此俊美艳丽的绝色美女,心下登时浮出几许惊艳之感。
那丽人只手拿剑,步步逼近。她的色极艳,瞳极黑,近看益发丰艳不似凡人,觑面之际将剑往柳湘莲怀里一扔。柳湘莲下意识的一接,触手之后忽觉分量不对,仔细一看,只见鞘内鸳鸯双剑只余雄锋,再抬头一看,才发觉那丽人竟是将那股雌锋隐在肘后,此时正满面泪光的盼了自己一眼,剑锋一抬,已朝颈间抹去了。
这一幕当真是凄艳已极,柳湘莲眼睁睁的看着那剑锋朝她的玉颈划去,头脑全然空白,心下只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一事:余生无涯,自己还能有缘再遇到一位如此美貌、如此刚烈的女子吗?
然而那剑锋将将触及肌肤之际生生凝住,竟再也无法前进半分。柳湘莲慢缓了寸断的肝肠,才意识到赦生探出了二指,轻轻松松的夹住了那雌剑之锋。自尽被阻,尤三姐下意识的用力争夺,却哪里抵得过赦生的力气?反而自己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大哭起来。那妇人和小丫鬟听着声响不对连忙赶进来,见自家姑娘倒在地上痛哭,柳湘莲手握鸳鸯剑,赦生却拿手指夹着另一把明晃晃的剑,这情形委实诡异可怕,不由齐齐呆了呆。妇人到底年长沉稳些,大着胆子从赦生后面绕过去,要去扶尤三姐,却被尤三姐用力打开手。
赦生看了看尤三姐,满面泪痕梨花带雨;再看了看柳湘莲,满眼心疼冰消雪融。他福至心灵的抬脚走出,顺手将妇人与小丫鬟也扯了出去:“让他们谈。”他容颜高华而威仪独具,哪怕是淡淡的一句吩咐,二女也无胆违背,只得任由那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尤三姐哭声断断续续,柳湘莲叹音低沉,也不知道两人聊了些什么,赦生不便去听。过了许久,柳湘莲方出来,神色十分怔忪,欲言又止了半晌,方才吐出一口闷气:“黄兄,小弟好生苦恼!”
他本以为贾家是为掩盖自家丑事,胡乱将自家玩剩下的女人找人发嫁,自己不过是倒霉的顶缸之人,谁知内中却是大有深情。原来尤三姐于他不过是今日初见,他于尤三姐却是五年前便一见倾心之人。他嗜好串戏,各家各户不知演了多少台去,何时理会过台下有多少芳心因他而萌动?又怎知内中便恰恰有一个五年来犹自对他念念不忘的尤三姐?
只是彼时家境尚殷实,养在闺中不知愁苦,便可自自在在的做一个神女有心的甜蜜而隐秘的梦;之后家道败落,依傍豪门而生,声色荣华相迷、权势货利相乱,免不得掉进那泥坑里滚上一遭,待省悟前耻,却又恶于再轻付此身,不肯随意嫁人,若不能重续前梦,宁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若是柳湘莲不允婚,她自槁木死灰的过活,可柳湘莲偏又允了婚事,尤三姐这一番狂喜自不必说。
姐姐被逼远嫁,母亲随嫁,她顾念着婚盟不肯离开,只带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厨娘在这里捱着,自问来日美满,倒不觉得如今清苦。谁知柳湘莲偏又允而后悔,大起大落之下,这一番绝望更不必说。尤三姐这一回是真的生了死志,不想死也死不成,一番恸哭哭诉之后,到底还是捡起赦生扔在地上的雌剑给了柳湘莲。见他垂目将雌剑收回剑鞘后便即慢慢的转身走出,她只觉得此身渺渺若浮舟,心灰意冷。
柳湘莲亦是心如乱麻。他起先听了尤三姐的传闻,心下便将她打入一无是处的□□荡娃之流。及至见她果真美貌,又有着宁愿一死以抗退婚的刚烈性情,便觉得那些不堪的传闻尽是误会,她实是一位清白无瑕的好女子,又后悔自己薄情太甚,险些错失贤德美妻。可果真听了尤三姐的哭诉,方知她美貌是真,刚烈也是真,对他一眼生情也是真,从前爱慕荣华轻浮无行失了贞洁却还是真,即便是适才的自尽,也是为的是她自己的无望,而非是有意向他明志……这心里便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泼在了一处,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是笑是怒。
尤三姐之美貌、之性情、之情烈,委实令他倾心不已。可她旧日的无行,又委实令他闹心不已。若是赦生出手不及时,令尤三姐自尽当场,柳湘莲自是痛断肝肠。可她毕竟没死成,若要他乖乖咽下这口气,他却又委实煎熬难过。然而如今人也救了、话也说开了、剑也索回了、亲事也算是退成了,他这时要抽身而退,谁也说不得他有何过错,可果真要他丢开手去,他却又……委实舍不得。
该如何是好?没有人可以告诉柳湘莲答案。
赦生……赦生是急着回府的。退亲任务已然完成,余下的事他便再不关心。他每日三餐皆要和黛玉同吃,眼见此时日上中天,将将是用午饭的时候,他才不要黛玉等他半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