讥讽、嘲笑、怜悯、痛惜的目光从各个角落穿梭射来,面对众人的指责谩骂汉威几近崩溃。眼前他就是一个孤臣孽子,一事无成的废物。
破获了如此重大的间谍案,大哥火速同郑警探撤回司令部,临走在汉威身边低声说:“回家去候着!”
家?那个气派的杨公馆还会再是他杨汉威的家吗?
这些日梦里,他曾梦到雷雨交加的夜晚抱了虎头枕赤条条的往哥哥被子里钻,一梦醒来却原来滚落在地上抱着自己的睡鞋。他曾怀念胡伯对他的骄纵,薛妈炖来鲜嫩的水蛋,还有大哥揪了他的小耳朵按在案子上抄写那枯燥烦人的《曾文正公家书》。
本以为做出几件令大哥刮目相看的漂亮事能以成人的身份衣锦还家,却原来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流民营福全哥家的砖瓦房里,汉威静静的坐在一条小木凳上,低头不语,伤感的泪扑嗒嗒落下。
“三儿,你大哥又欺负你了?”,大娘用皮肤褶皱干涩的手背为汉威揩去脸上泪水。
汉威摇摇头,抽噎说:“娘,乖儿闯下大祸,乖儿再也不敢回去了,也没脸再回去。娘收下乖儿,乖儿去卖烤菜薯。”
李老爹在门槛上磕磕烟锅说:“看你大哥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后生,不像不讲道理的人。这孩子犯再大的错,父母恨的牙根痒痒,这心里也是心疼偏护的。三儿,你要是想呆就在这里呆几天,不过还是要通知你家里,别让你大哥着急。”
汉威哭着摇头,他当然不肯,他但愿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一切都不是真的。
“别逼孩子了,不回去,我们乖儿就不回去了。”
“哇~”的一声,汉威哭得像个孩子,汉威根本不再想能得到哥哥的原谅,他满心的骄傲、自尊都被可恶的日本军国主义骗子践踏得尘飞烟散。
“福全娘,有客人找。”
门外进来的竟然是露露姐,露露一身朴素的条格半袖旗袍,清雅得没有戴任何首饰,头发盘在脑后斜插了朵栀子花,笑盈盈的喊了汉威说:“小弟,你果真在这里。”
汉威猜测,一定是魏云寒告诉露露说他上了福全哥的车。
“太太是?”大娘试探问。
露露姐一句大言不惭的回答吓出汉威一头冷汗:“大娘,小弟在这里多亏了您照应。我是他大嫂。”
幸亏玉凝姐姐不在,不然醋海翻浪呀。
“他在门口等着你。”露露姐低声耳语,汉威诧异的望着她,大哥来了,只不过怕被流民认出,不知道躲在了哪里。
“你等等,我去解个手。”汉威揉揉眼缓缓向后门而去,穿过排排平房从后门逃逸。
他不能回家,手拥巨款时都不肯回家,一心想做出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给大哥看看;如今一文不名就更不会回杨家自取其辱。
黄龙河边,水流潺潺,汉威坐在青石上,满怀愁烦却如流水一般绵绵不绝。
“你还想逃去哪里?”汉威心里一惊,缓缓回过头,大哥高大的身影立在他身后,遮住了灼目烈日,垂眼蔑视着他。
汉威擦了把脸上的泪,立起身,仅存的骄傲促使他慨然说:“汉威不想躲,也不会再回杨家,就是讨饭饿死也不回去。欠杨家的钱,汉威会自己努力挣回来还上!”
“靠讨饭讨回一千万?”大哥嘲讽的笑,“大哥等不到你靠讨饭、卖烤菜薯挣到这一千万那天了,现在就擒你回去,打烂骨头也能榨出二两油,一身血肉也值两个钱。走吧,男儿大丈夫,敢作敢当!”
“谁个怕了?”汉威自尊心被侮辱般昂起头,不就是一死吗?也值得去躲。
客厅里弥漫着凝重的气息,汉威目光呆滞,怅惘若失地跪在客厅中,欲哭无泪。
窃窃私语声伴着大姐肆无忌惮幸灾乐祸般的叫嚣:“听说当年袁大总统的二公子去上海滩十里洋场玩一次就花掉60万,气得监管他的华总统抡了拐杖要打断袁二公子的腿;胡子卿骄纵,也不过就扔出三十万包个女明星玩玩个把月,给电影公司点脸色看看。想来这些名公子都不如我们乖儿小弟出手阔绰,手笔之大,一下就送给日本人一千万。”
仆人们掩口偷笑,也有人唉声叹气的惋惜。
汉辰故意放重下楼的脚步声,目不斜视,安步当车,围观看热闹的几个下人被一声声震憾的脚步声吓得知趣的散开。
“这回可好了,航空救国,呵呵,救得真好!等到贴着杨家捐赠旗号的日本飞机飞到龙城来轰炸空杨家祖坟时,爹被从坟墓里炸出来该是夸你这个小儿子懂事孝顺,知道请他老人家从棺材里出来透口气呢?还是该后悔得骨灰都要冒烟,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不上进的东西!”
大姐忽然敛了笑意,一脸狰狞,骂骂停停的在汉威面颊、臂膀,后背上挥舞着“鸡爪功”掐拧。
“大姐!”汉辰拦在大姐和小弟汉威之间,杨家一家之长的威严集聚在不怒自威的眼神上,凝肃阴冷的脸色寒气夺人。
玉凝小心的陪了笑脸拉劝着大姐不要同小弟计较,毕竟威儿还是个孩子。
倪尔杰却在一旁怪腔怪调的奚落说:“姐夫调教有方,威儿小弟才如此‘小心谨慎’。怕尔杰我送上门介绍的商家吃回佣贪点蝇头小利,却心甘情愿把千万资产拱手送给日本人,哈哈,真有趣了。”
汉威一腔屈冤无处诉说,没想到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忙于躲避倪尔杰那些奸商的揩油,却不防抬脚才躲开泥坑,却一脚误入沼泽。
汉辰余怒未消,傲然的扫了眼肆意泄愤的倪尔杰,他几天前曾警告过内弟尔杰休想耍花样觊觎汉威手里的巨款。
“你有本事接着去外面疯野去,继续去卖菜薯吧!你还有脸回来,有点臭钱就六亲不认的往外跑,输得裤子都快没了再回家腆了脸装少爷来。你还有没个脸,你说!”大姐边骂边气,揪扯着躲在汉辰身后的小弟,在汉威腿上一阵猛掐。
“闹够了没有!”汉辰忍无可忍的一声怒喝,四下鸦雀无声。
沉寂的客厅里,这一声发自肺腑的怒喝声遏止了流动的空气,风掀窗幔的响声都那么清晰。
汉辰下颌微扬,唇角凝笑,牙关里迸出平静而冷傲的言语:“你凭什么对威儿指指点点,威儿起码比你那几个孩儿强上百倍!威儿没去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庸庸碌碌,也没出去仗势欺人惹事生非败坏杨家门风。平心而论,同龄中小弟当属人中翘楚。平日汉辰教训他,不过是希望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杨家的‘人中美玉’。那些被小弟踩在脚下遥不可及只能抬头仰视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评点小弟的高度?街面墙角遍地瓦砾垃圾都要出来妄议玉石的瑕疵,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汉辰讥讽的目光巡扫客厅周围所有驻足窥视,满嘴唏嘘议论的下人,嘲弄威慑的目光最终锁住倪尔杰的眼,暗示他不要再信口开河,自取其辱。
汉威缓缓抬起头,压抑在心头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哀哀的轻唤了声:“大哥,哥哥~威儿是想~~是想成就番事业,证明给大哥看看的。”
汉威紧紧抱住了大哥的腿,额头在大哥腿上紧紧蹭腻,这是他头一次听到大哥对他的肯定,头一次知道他原来是哥哥心头一块儿精心雕琢的璞玉。大哥聊聊几句话就切中要害,没错,从储姐夫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女,到玉凝姐姐的弟弟尔杰,都是十足的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寄生虫一般的人物。
倪尔杰面红耳赤,知趣的缄口不言;倪玉凝也羞红了脸,扯扯疯狂捶打着汉辰的大姐凤荣,示意她息怒。
“威儿,站起来!”汉辰忽然一声断喝,“站起来!哭什么?”
汉威泪眼望向大哥汉辰,大哥嘴角抽搐,坚毅的目光鼓励着他缓缓起身。凝望这一脸清泪他,目光中满是疼惜。沉吟片刻,大哥说出令汉威铭刻一生的话:“杨汉威,就是输,你也要输得像个男人!”
声音不大,却如阴沉天空中滚过的一声闷雷振聋发聩,满厅肃静。
“大哥能容忍你这回犯下的错误,毕竟你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平常的骗子强盗,是直面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强盗国家;但大哥不能容忍你的颓废,你的眼泪,你的软弱,这不是杨家男人应该有的,站起来!”
“是!大哥~”汉威喏喏的应声起来。
“大声!”大哥提高语调,汉威心中暖流激荡,忙朗声应答:“是!汉威明白!”
“明白?他从来明白!他是太明白了。”
声嘶力竭的嘶喊,三叔公蹒跚着来到厅里,挥舞拐杖向汉威劈头砸来。
汉威没有躲,也不敢躲,虽然拿了杨家巨款离开大哥在外逍遥多日,在叔公等长辈前的规矩他是决计不敢冒犯的。
眼见了大哥汉辰一把将他揽过在怀里,侧身一转如高山般遮挡住他,紧接着一声剧烈颤抖,拐杖击落在大哥背上。若不是支撑着他,怕大哥就要沉重不及,跌飞出去。
“叔公息怒!”汉辰咳喘了缓缓说。
“大哥,大哥~”汉威抱住哥哥。
“龙官儿~”大姐撕心裂肺的惊叫,汉辰嘴角眉梢划过痛苦之色,叔公却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冲去,被汉辰眼明手快的一把搀扶。
恳求的目光望着悲愤欲绝的叔公,汉辰坦然的撩衣跪倒在叔公面前。
“叔公,叔公若治罪,汉辰一力承受家法重责。此次之过,错在汉辰,汉辰身受先父临终托付,没能治理好杨家,没能督导好小弟,错在汉辰。小弟之过,都是汉辰之责,汉辰听凭三叔公处罚。”
三叔公指了汉威抽搐了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还要偏坦他?”
“先父在世时,屡次重申,家有百口,做主一人。打马先驯头马,治家只管长子。至于小弟,汉辰自当痛定思痛后去督责。”
说罢起身搀扶叔公说:“汉辰扶叔公去祠堂。”
“大哥,大哥不要!大哥,让叔公打死威儿吧,威儿罪该万死~”
汉威痛哭失声,却被大哥一个怒意寒凉的目光逼视得敛住悲声。大哥说过,就是输,也要输得像个男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