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汉威一见大哥心惊肉跳,立刻低眉敛目垂手躬立。那是一种不用经过大脑的天然反应,是他见到大哥的固定动作。
大哥没有说话,立在汉威眼前不远的地方,眼睛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把汉威端端地扫了个够。
汉威起初有些浑身汗毛直立,心跳渐渐平复后,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要怕他,不是想好了明天就离开么?他吩咐的事我都为他做了,也不欠他什么东西,明日一走就分道扬镳了。这么一想,心里反添了几分底气,腰也直了些问:“大哥可有什么吩咐?”
“天凉,还不把衣裳穿上?”大哥责备道。
汉威心想,旁人若是关心我不穿衣衫会冻到或许还是情发于衷的关切之情,唯独大哥说这话令他觉得可笑,平日不管寒冬腊月,剥光了他毒打的时候,如驱赶牲畜一般,几曾心疼过他这个兄弟的生死冷暖?
想到这里,脸上也带出一丝嫌恶,鼻子里胡乱的嗯了一声就权当是回应。
“小黑子,你且出去!”大哥打发走正在浴室里清理的小黑子。
黑子偷看大爷不喜不怒的面容,支吾道:“大爷,小爷怕是喝过了头。”
汉辰又打量了一眼醉眼迷蒙的小弟汉威,赤露着背,腰下围了条嫩黄色的毛线浴巾,两条修长的腿,踩着一双毛茸茸的虎头拖鞋,身子前后摇晃,飘摇欲坠的。长睫下翻着那双星眸瞥上他一两眼,又垂头兀自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不作声。粉腮上还带了醉意,显得整个人都如出水嫩藕节一般的白嫩。小弟永远是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汉辰瞪了一眼小黑子,黑子忙缩脖逃离,屋里就剩了兄弟二人。
“到大哥身边来!”汉辰吩咐,自己先坐在香幔卷挂的西式铜床旁,拍了拍身边松软的床垫。
汉威挪揄地在原地不动,面上冷冷的,嘴里含糊地问了句:“大哥还有何吩咐?”
“过来,大哥有话问你。”大哥望着他的样子不像生气,或许是觉得他拦阻许姑爹投敌叛变一事做得麻利漂亮,也或许前番为龙城应急解了燃眉之忧令大哥之心颇为快慰。
“大哥吩咐的事,汉威都照办了。明日汉威就要返校。”汉威答道,目光却不敢看大哥,只是一味的擦头。
汉辰薄劲的唇微抿,敛了笑,佯怒问道:“早晨机场戒严的命令,是你假传军令?”
声音里透了威严。
汉威心里一凉,毕竟在大哥眼里,他从来不会有正确的时候,想到这些时担惊受怕家里家外的操持忙碌,汉威心底那股执拗任性的性子上来,顶撞了一句:“若是大哥在汉威的处境,又当如何处置此事?”
汉威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你杨司令在,怕也只有这一条道可走。
大哥冷笑一声,没有同汉威再去纠缠这个问题,转去问:“这些天你都去了些什么声色场所?家规都忘记了?”
不过就是去舞厅喝酒跳舞,也不过是陪黄国维逢场作戏,大哥借题发挥,太可恶了!不就是寻了借口来折磨他吗。
汉威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咬了米牙暗自愤恨。
“扒火车回龙城很刺激也很兴奋吧?大哥活了这把年纪也没尝试过这种淘气的方法。”大哥故意加重了“淘气”二字,见汉威还是负气的样子,从兜里扔了一叠票据文件在桌上问:“想离家出走?”
这下子汉威慌了,那是他随身带着的出国手续和船票,如何被大哥搜捡出来?其它的罪名还都好说,可小可大,单这离家叛逃的罪过却是家法不容的,刚才在饭桌上姑爹还在大侃那血淋淋的“裹尸布”和“脱胎换骨”的残忍家法如何折磨当年离家出走的七叔的。汉威毛骨悚然,心里终于明白为什么饭桌上大哥要扯到这个话题。
“为什么翻我私人的物件?”汉威急恼中口不择言地质问。
大哥却冷笑一声应了说:“你的物件?你又是谁的物件?你是杨家的子弟,是大哥的兄弟,是大哥的手足,连小弟你都是大哥的,何况是你身上这些劳什子?”
这一句话说出,汉威哑口无言。过去大哥也曾这么讲过,大宅门里,大哥是一家之主,兄弟子侄哪里敢忤逆半个字?过去素来敬畏大哥,不敢造次,只是去了军校才发现自己的境遇之怪异,同学们都仿佛与他在两个不同世界,过着新民主后的平等自由的新生活,只是他还笼罩在满清旧制度的阴云下不敢走向光明。每次同学们见到他露出新旧伤痕交替的臀腿,都心疼又愤恨地开导他说,什么是人格,什么是自由,有些尊严是要靠自己去争取去维护的。汉威才发现,只有大哥还守了这些封建礼法和尊着孔夫子和曾国藩大人的那些歪理来整治他,所以汉威曾经壮起胆子几次试图反抗斗争,但最终都被无情的镇压而告吹。任凭心里再有千万个强硬的理由,见到大哥也不免要在大哥犀利夺人的目光中矮上半头。
“今天姑爹的话你是听过了。大哥做了杨家一家之主,还没曾对谁用过‘脱胎换骨’之刑罚,怕还真是想操演一番。小弟莫不是想亲自去试试?”
此刻,汉威的腿也不由发软了。姑爹刚才的话还犹在耳边。
“知道要脸,就要平日自己上进些。”大哥板起脸来教训,汉威的心却沉如冰窖一般,眼巴巴望着被大哥没收了的那船票和证件,那是他逃脱的唯一可能。心里更怕的就是姑爹讲的那‘脱胎换骨’,听说那泡过药水的藤条抽在肉上一鞭子就去掉一条肉。
大哥走近汉威,那脚步声没一声都如踩在汉威心头,咚咚做响的沉实,也令汉威心头乱颤。
“大哥!”汉威慌张地喊了一声,大哥已经立在他面前,毫不迟疑地搂了汉威的腰一把打横抱起,夹起汉威冰凉的身子向门外去,汉威这才恐慌得挣扎了哭喊:“大哥,大哥不要!”
“做都做了,现在求饶不是晚了?趁了姑爹还在,就去祠堂让大家都见识一下‘脱胎换骨’是什么样子的刑罚,终归你也是决心要离开杨家,自当你跑掉了,大哥没能见到你。”
“不要不要!”汉威更是慌了神,自己害怕什么就来什么,为了抗议被大哥不留颜面的毒打而断腿出逃,竟然还是避之不及的又入了牢笼。
汉威使足了气力挣扎,腰间的浴巾松落。
汉辰停住步子,稍一松手,汉威翻摔在地上,扯了那条浴巾遁逃跑开,离了大哥有些距离的地方战栗着牙关拉紧腰间的浴巾惊慌道:“大哥,大哥不要逼乖儿。”
大哥忽然笑了,咬牙道:“窗子打开再往下跳,看看你和大哥谁斗得过谁?”
汉威忽闪了睫毛,眼光游离的四下巡视,孤寂得没人能够救他,慌得他鼻子一酸,索性蹲坐在地上抱了头呜呜哭了起来,不停喊着:“爹爹,爹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带了乖儿走,留了乖儿在这里被大哥折磨。”
汉威不顾一切地哭着,越想越是伤心,不久就觉得自己被抽身抱起,慌得他挣扎了看,大哥没有走向房门,而是抱了他回到床上。
汉威扎在松软的鹅绒被上呜呜地哭,他不敢动,挣扎也是徒劳,如今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倒是学会了告鬼状!”大哥哭笑不得地拍打了一巴掌在他屁股上骂,又故意沉了脸唬他:“适才姑爹还在讲,这管教子弟就该和训牲口一个道理。说七叔当年就是不知眉眼高低地放肆,‘脱胎换骨’那次,姑爹拿了家法藤条专捡那不吃痛的地方教训,既省力,也不屑得几鞭就让七叔痛哭告饶了。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汉威慌得呜呜哭了起来。
“说话!大哥该不该管你?”
汉威胡乱地点头。
“说话!”
“大哥管得乖儿。”汉威抽噎道。
“那大哥打你,你可以不可以嫉恨?”大哥又逼问。
汉威机械的点头,又慌忙地摇头道:“乖儿不敢。”
“不敢嫉恨你还要跑,还和大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变了花样地闹性子,还扒火车!是雷夫子这么慈霭的人都看不过,嘱咐我回来要打你手板心。”
汉威这才恍悟到是雷夫子向大哥告状了他扒火车回龙城的事。
大哥骂着,掏出那方中间光亮,足有三指宽的竹戒尺,吩咐汉威道:“过来,若不想再去厅堂里受打,自己趴好。”
汉威自知理亏,同大哥斗气了很久,到头来还是他吃亏,横竖都是大哥有理。
好汉不吃眼前亏,汉威抽噎着抓过鹅绒枕头垫在腰下,趴在床边。
两戒尺打下,如打私塾里调皮捣蛋的顽童一般,汉威呲牙咧嘴,不是很痛,但是火辣辣的如被蛰咬,手就下意识地去捏揉伤处。
大哥打落他的手,一把扯掉那条浴巾,又抡了板子打了几下骂:“还敢不敢离家出走?”
汉威呜呜地哭起来,索性撒娇般一头滚在大哥怀里,搬了大哥脖子呜咽着。
汉辰这才摸揉着汉威肿隆起来的伤,边揉边摩索着他的后背拍哄了问:“大哥可打得你?”
“大哥教训的是!”汉威呜咽着答道。
“教训得是?那你还别扭!”
大哥骂着,又掀翻汉威在腿上打了几巴掌。
姑爹姑母闻讯赶来,汉辰才扯过被子盖了汉威,起身拦了姑母姑爹出外,转身骂了汉威说:“再敢造次,看如何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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