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被关了数日,对外界情形一无所知,卢攸便为他剖析了一番。卢攸说道:“如今刘袤率大军前去攻城,戴荣手下不过数千精兵,以作诱敌之用。戴荣治军甚严,昨夜被良王一吓,日后戒备只会更严。强攻自然是不行的,只好你我二人充作内应,杀了戴荣,一等营中军心大乱,良王便抢渡漳河,趁乱袭营。”
虞韶静心聆听的面容一凝,问道:“你要手刃戴荣?”
卢攸哈一声笑出来,捶了捶因弯曲而酸痛的双腿,摇头道:“我年纪一大把,又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刀都举不起来。自然还得请你亲自动手。”
虞韶道:“我周围日夜都有人看守,如何潜入戴荣的军帐?”
“这个我自有办法。”卢攸撩起帐子,瞥了几眼外头打瞌睡的守军。等了片刻,一队巡逻的兵士从帐前经过,铠甲与兵器撞击的轻响在夜深人静时听得极清。卢攸点了点头,扔下帐子,对虞韶道:“你可有信物?我要传信给良王,约他袭营。”
虞韶一双沉静的黑眸盯着卢攸,面上颇有些莫测。
卢攸呵呵笑起来,问道:“你不信我?”
虞韶道:“不信。”
“不信我,平西王你总该信吧?”卢攸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扔在虞韶面前,“你曾在他帐下待了一年,平西王的字迹你应该认得。”
虞韶诧异,正要去把书信拾起来,却被卢攸眼疾手快,收回了自己袖子里。虞韶只得飞快地掠了一眼,瞧见信上一句问候之语,倒的确是萧泽的字迹。
卢攸把信收好,狡黠地一笑,说道:“信上内容,不便透露。不过良王与戴荣两方近日的举动,平西王都是知道的。他听说你为了良王慨然赴死,很是替你不值哩。”
虞韶顿悟,不禁多看了卢攸几眼。这个卢攸,生得三角脸,倒八字眉,除去那满脸智珠在握的得意笑容,分明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却能够把戴荣玩弄于股掌之上。虞韶淡淡一笑,说道:“我一个无名小卒,萧将军岂会放在心上?”
“非也,萧将军对你很是另眼相看。”卢攸拍拍手,立起身来,“天快亮了,闲话休提。虞将军,你在这里,左右也是一死,何不冒险拼一把?你在萧将军帐下时,可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性子。”
以往纵性妄为,不过拼着自己一己之身,此时若是不慎进了卢攸的圈套,耽误的却是良王宏图霸业,虞韶如何能不慎重。因此虽然卢攸有意激他,他也不急,思索良久,说道:“我身上有一把贴身携带的匕首,被戴荣使人搜了去,你可取了这把匕首,送去给王爷,他自然便会信了。”
卢攸又细细嘱咐虞韶几句,前去取匕首。在那一堆袖箭长剑等兵刃中,找到一把可藏于袖中的精致匕首,黄金刀鞘上宝石烁烁。卢攸退出匕首,在雪亮的锋刃上屈指一弹,指腹上立时渗出血丝来。卢攸忙不迭收回手,吮去血丝,暗道:难道这是兄弟情比金坚的意思?不由一笑,将匕首揣在袖里,唤了一名亲信来,命他趁夜渡河,往对岸去给良王传递消息。
此时良王在真定已驻扎半月有余,半月以来,他也不急着行动,只命人日夜打探对岸敌情。这一日,贺安亲自将匕首送到陆宗沅面前,陆宗沅愕然,把匕首放在一边,将随匕首送来的密信逐行逐句地读了,只是沉吟不语。
贺安问道:“王爷,信是谁送来的?”
陆宗沅瞥他一眼,并不答话,贺安自知造次,他一个降将,又非陆宗沅亲信,哪能得他坦诚相待?于是喏喏地告了罪,便自退下。待他走后,陆宗沅将信纸摊开,思索良久,心道:这人下笔流畅自如,毫无滞涩之感,可见对信中的内容早已筹谋已久,因此烂熟于心。
戴荣的谋臣约他袭营?是早有预谋,还是受虞韶鼓动?
他负手在书房中踱了一阵,再折回身,“叮”一声弹开刀鞘,却见那把无坚不摧的刃身,却不知何时已经被齐腰截断,唯有刀鞘还完好无损的露在外面。陆宗沅面色微变,凝望许久,把那柄匕首连断刃带刀鞘,一起叫人收了起来。
不过余日,卢攸再来求见戴荣。近来因为良王每夜派小股人马前来骚扰,每每都是虚晃一枪,却引得戴荣通宵达旦地号令全营戒备,过了数日,人马俱乏。戴荣一个老者,熬得眼下乌青,精神恹恹的。唯有卢攸,每日高床软枕,吃喝不误,养得精神抖擞。两人一见,各自讶异,戴荣颇有些不满,问道:“近日我为战事夙兴夜寐,卢先生却是满脸喜气,是为的什么啊?”
卢攸哈哈一笑,答道:“大人可还记得,我说过要用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虞韶归降?”
戴荣奇道:“怎么,你说服他了?”
卢攸点头道:“我每日与他彻夜长谈,劳其筋骨,困乏其身,昨日去看,那头老虎已经变得比猫还温顺了,今天就请大人亲往,以功名利禄诱之,他一准便应了。”
戴荣大喜,拍案叫好,“刘袤前去攻城,这会理应已经抵达燕京城外了,有了虞韶,我这厢再约良王和谈,拖延他一半个月,待刘袤攻下燕京,大事可成!”也来不及着铠甲,将外裳随意一裹,便匆匆往虞韶军帐中赶来。
进了帐中,见虞韶英气勃勃的一个青年,这两日水米未进,已然形销骨立了。虞韶坐在角落里,见戴荣前来,便对他拱了拱手,低声道:“大人。”戴荣见状,越发信了七八分,命人将虞韶搀起,扶到凳上落座,而后笑道:“我早嘱咐守卫不可怠慢将军,为何将军如今这幅凄惨模样?”
虞韶愁眉紧锁,说道:“我前来赴约,本是为王爷解忧,不料身陷囹圄,自觉无颜再去见王爷,因此常常悔恨不已。”
戴荣将大腿一拍,笑道:“既如此,便索性弃暗投明,留在我帐中如何?他日我将叛军扫荡一空,良王伏诛,我自会向皇上禀明实情,令你袭了良王位,屯守燕京,如何?”
虞韶又惊又喜地看向戴荣,眼中泪花闪烁,而后,却摇头道:“我寸功为立,安敢讨赏?”
戴荣目视卢攸,见卢攸对他点头,便将主意一定,将与卢攸议定的计谋告知虞韶:“我看你身手颇佳,想要立功,何难之有?你若真心投诚,我明日便约良王于河滩野亭里相会,假意要将你归还良王。良王此人疑心甚重,除你之外,旁人难近其身,你便趁着良王返回登船之际,将他刺死,我在旁边芦苇荡里埋伏了几百名刀斧手,你一动手,他们便立时赶来救你,保你性命无虞。”
虞韶听得面容几经变换,最终将头一点,说道:“就依大人说的办。”
戴荣见状,喜不自胜,说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好吃好睡,养足精神,明日才好动手。”于是叫侍卫进来,替虞韶换衣净面,又送了酒菜进来。虞韶手脚上都被铁链缚了,行动十分艰难,只得任人摆布。卢攸因对戴荣道:“大人,既然虞将军已经是自己人了,何不命人解了他的铁链,好让他自在吃喝。”
戴荣道:“说的极是。”于是命人来替虞韶将铁链解开。虞韶草草梳洗换衣,又变做一副俊秀模样,只是面容仍显憔悴,行动间也极缓慢。戴荣再无怀疑。卢攸见机说道:“大人,刺杀良王之事甚是要紧,待虞将军吃过饭后,咱们要再推敲其中关节——切不可走漏了风声啊。”说完,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旁边侍立的亲卫。
戴荣转念一想:连虞韶这个亲弟兄尚会背叛良王,更何况这些侍卫?于是说道:“不错。”便屏退侍卫,命帐外守军远离三丈之外。
虞韶对他这一串动作毫无反应,只是挽起袖子拈筷夹菜。忽的记起一事,虞韶放下筷子,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奉与戴荣,道:“这一杯敬大人,还请大人日后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这个自然。”戴荣笑着应了,将酒杯接过,两人凑近,轻轻一碰,戴荣仰脖饮酒。电光石火间,他的脖颈,被虞韶一只袖箭,扎了个通透。连声也不曾发出,喉间“咕噜”一声微鸣,便颓然倒地。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虞韶满脸,又热又腥。他眨了眨睫毛,一滴挂在睫毛上的血珠滑落在脸颊上。
卢攸看得一阵胆颤,忙调转目光,走到帐外,对一名戴荣亲卫招手道:“你过来,大人有事要嘱咐。”那侍卫应声走进帐中,被身后的虞韶一记手刀砸晕在地。两人一齐上手,把侍卫衣裳扒了下来,待虞韶将脸上手上血迹冲洗干净,便换上衣裳。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到帐外,卢攸将虞韶肩膀一推,大声说道:“去吧!速去速回!”
虞韶低低应了一声,便垂着头自帐后绕行而走。
卢攸左右一看,见无人注意,便一溜烟出了军营,往背后山上的藏身之处去了。
虞韶趁夜走到河边,将火石一打,往芦苇丛中一扔。顷刻之间,大火蔓延,照得河水发红。箭楼上巡视的守卫一见火光冲天,慌忙鸣金吹号,警报敌情,全营躁动。那边军帐中被打晕的亲卫已然醒转,见戴荣倒在血泊之中,惊得手慌脚乱,连声道:“大将军遇刺!”营中众将匆忙赶来,还未商议出对策,就听外头喊打喊杀,良王大军,已然拨开鹿角,冒着乱箭,杀进营中来了。
戴荣这一方的兵将们,听闻主帅被杀,早已乱了军心,趁夜逃走的无数,慌乱中被马蹄踩死,乱箭射死的,又是无数。直杀到半夜,各自为营的几名将领中,总算有人回过神来,一边退兵,引着敌军往山谷里去,谁知赶到山谷,不见伏兵,混乱中抓了一名校尉质问,那校尉也满腹疑窦,说道:“前半夜时卢军师来报信,说戴将军有令,要撤了伏兵,转移至后面山口处堵截。”
那将军气得浑身大抖,给了校尉一记耳光,骂道:“戴将军早死了!”才一转身,被乱箭射中胸口,他大叫一声,喊道:“卢攸负我!”便从马上坠落,命丧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