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这趟赴约,是假良王之名。此值初夏时节,河水高涨,漳河两岸,奇峰挺秀,白云缭绕。戴荣信守承诺,令大军退守在百里之外,只领一众亲信,于漳河滩的野亭内严阵以待。酒已温过几巡,不见人来,正在疑惑,见滚滚波涛簇拥着一叶乌舟绕过山峡而来。船上不过水手数名,随从寥寥,船头一名穿了银白素袍的年轻小将,身形秀颀,正负手欣赏两岸风光,状及闲适。
戴荣在朝为官数载,曾和陆宗沅也有数面之缘,如今见那身影,和陆宗沅十分相似,便指着来人对左右喜道:“那人可是良王?”
他帐下有名姓卢的幕僚,以手遮目,端详半晌,答道:“并非良王,是良王之弟,先良王与羌女私通所生的庶子,曾在平西王麾下做过帐前校尉,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角色。”
“哦?”戴荣笑容微敛,望着那一只乌舟越来越近,心头十分着恼,别过脸对卢攸低语道:“良王不来,埋伏的那一众弓箭手还有何用?难不成要捉了这个小子做人质,去胁迫良王?”
卢攸亦有些犯难,说道:“良王心黑手狠,捉这么一个人质,难保他会顾念手足之情。若先动手擒拿,又有违前约,恐怕授人以柄,真是得不偿失。”
“那为今之计,又该如何?”戴荣气道,“难不成要白白放他回去?”
卢攸两眼盯着虞韶,捻须沉吟道:“自然不能白白放他回去。有个人质在手,万一迫不得已要与良王和谈,也好多讨些好处。只是将军切不可先行动手,合该以言语相激,少年人心高气傲,一个按捺不住,失了分寸,将军擒拿他也算师出有名。”
两人耳语数句,见乌舟靠岸,虞韶下得船来,戴荣自珍身份,在亭中坐等,卢攸率人迎上前去,举手作揖,目光极快地将虞韶打量个遍,见他目光虽冷淡,却不放肆,言语简洁,又不失仪,被水汽打湿的袍袖贴在臂膀上,行动间却十分有度,卢攸便暗自疑惑,心道:早听说他在萧泽帐下时十分鲁莽无礼,原来也不尽然。一边赔笑,将虞韶延请至野亭中与戴荣相见。
戴荣稳稳坐着,直到虞韶进了亭内,才欠了欠身,算是见礼,因见虞韶也只是拱了拱手,不行大礼,便发问道:“来者何人,身处何位,领的多少岁贡?”
虞韶目光随意一逡,见亭内不过一案,酒撰齐备,两椅,相对而设,想是原本为良王所布的酒席。除戴荣是坐着之外,其余数十名随从,包括卢攸,都在戴荣背后侍立。野亭之外,漳河滩上,一望尽是茫茫的水面,案边的芦苇青青,也有半人高了,十分茂密。虞韶将周遭尽收眼底,听见戴荣发问,便言简意赅地答道:“在下虞韶,无职无俸。”
戴荣将脸微沉,道:“既然是一介白身,为何不跪?”
虞韶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的兵刃,在戴荣对面落座,说道:“你是奉周帝诏书而来,我则尊良王为主,你我出自不同阵营,我为何要跪你?”
戴荣见他这样毫不客气,也懒得敷衍了,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虞韶鼻子怒骂道:“乱臣贼子,其罪当诛!良王谋逆,天下百姓人人可讨伐之,你不过是良王手下鹰犬而已,难道还要和本侯平起平坐?”
虞韶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我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当初攻打金陵时,也曾攻破一方城门,杀死梁军上百,安国公又在做什么?良王自北而南,战功赫赫,这大周一多半的江山,难道不是良王之功?周帝寸功未立,何德何能做我们王爷的主子?”
戴荣吹胡子瞪眼,道:“良王身为臣子,奉命征战,乃是分内之事。”
虞韶哈一声笑道:“周帝身为君主,仁善宽和,难道不是分内之事?可惜他好谀嗜杀,先有徐尚书一家满门遭屠,又有方阁老无故蒙冤,仁在哪里?良王忠君爱国,反被构陷,周帝听信谗言,不顾手足之情,一意迫害,又善在哪里?”说完,面容陡然一冷,对亭外恭候的良王府侍卫喝令道:“皇帝派来刺杀王爷的刺客在哪里?”
众人山呼一声,从人群中把一名侍卫打扮的人推挤出来,正是被良王在贺兰所擒,囚禁数月的刺客。那刺客被囚了许久,早羸弱不堪,勉强才得以站立,被人一推,倒在地上,直叫虞将军饶命,又叫安国公救命。戴荣听得尴尬不已,忽见血花飞溅,左右侍卫手起刀落,已经将刺客头颅砍下,汩汩热血尽入漳河,随着波涛而去了。
突然经此变故,野亭里顿时剑拔弩张,戴荣背后的众侍卫们目光游移,不断在刺客的尸体和虞韶冷静的面孔上打转,戴荣看在眼里,心知不妙,怕方才虞韶那一番话,被传了出去,于朝廷有损,又想:要将他擒拿,此时不动手,还等何时?于是按照先前与卢攸议定的暗号,将酒杯往地上“啪”地掷碎,众人一声喊杀,蜂拥而上,砍成一团。
虞韶此来也并非为息事宁人,见戴荣动手,正中他下怀,于是将桌椅踢翻,举刀砍杀,一心要搅得天翻地覆,叫良王没法与戴荣和谈。这一场厮杀,将漳河滩杀得一片狼藉,芦苇丛中的伏兵冲将上来,将虞韶等人擒拿了,手足一缚,来请戴荣示下。
戴荣见好好一场和谈被搅黄了,恨得牙痒,只气那被缚的人不是陆宗沅,于是眉头一皱,挥手道:“押下去!”随即叫人收拾了野亭里的残席,又修书一封,命人送往陆宗沅所在的真定城内,以虞韶为质,邀陆宗沅再次会面。静候了数日,陆宗沅处全无动静,既不说要来赴约,也不说索要虞韶,那数万的大军,却是驻扎在真定岿然不动,戴荣这下也没了主意,因先头才折了秦耘,难免行事越发小心了,只得唤了卢攸来,问道:“恐怕上次漳河滩一事,已打草惊蛇了,如今良王不肯露面,留着这个虞韶怎么办呢?是杀,还是留?”
卢攸道:“他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杀了,也无济于事,莫如留着。”
戴荣想起漳河滩一事,便十分气闷,遂不情愿道:“留他何用?”
卢攸眯眼思索半晌,呵呵地笑了,对戴荣道:“将军,我观虞韶此人,目光坚韧,心气颇高,不是久居人下之辈,况且当初在萧泽帐下,也屡有违逆上命之举。他与良王,血脉相连,却是同人不同命,十几年来都被当成仆役使唤,如何能毫无怨言?他若不来还好,既来了,落在了我手上,自然要用这三寸不烂之舌,诱得他造了良王的反,这一战,还怕不能取胜?”
戴荣哈哈笑道:“先生妙计!”
卢攸奉了戴荣之令,往关押虞韶的牢房而来。因戴荣原本要以虞韶为质,因此他所在的牢房,尚算整洁,茶水饭菜一样不缺,门口有重兵把守。卢攸一来,叫众兵退下。他是戴荣心腹,众人无敢不从,各自退去,卢攸负手走到门口,见牢房内虞韶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吸浅浅,睡得香甜。虽然肩宽腿长,是个年青人的身形了,那双乌黑浓密的长眉,被重重睫毛所覆盖的眼眸,却带着丝不设防的孩童稚气。
忽然虞韶嘴唇一动,露出一丝烂漫的笑容。卢攸也不禁被他所感染,会心一笑,暗道:他一定是做梦了,而且是个美梦。
卢攸咳了一声,虞韶十分警觉地挣了眼,见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瘪老头在牢房外瞧着自己,脸上满是兴味,正是戴荣的心腹谋臣卢攸。虞韶清亮的眸子带着丝疑惑,他眨了眨眼,慢慢坐起身来。他随身的兵刃都被卸了,只有贴身的一袭单衣,但是他的神态,却是自在极了。
卢攸心念百转千回,最终对虞韶一笑,拱手道:“虞将军,久闻你大名,总算如今得以一见了!”那语气,很有些感慨的意思。
虞韶不露异色,说道:“你认识我?”
卢攸捻着胡子,自矜地一笑,说道:“我原本在萧将军帐下效命,去岁萧将军奉旨征西,我因母丧在身,未曾随军,后为萧将军所荐,转投安国公。虞将军,当初真定濮阳一战,我远在金陵,对你和良王,可都是久仰大名哟。”
虞韶淡淡地一笑,不冷不热地答道:“我不过是王爷麾下一名马前卒而已,何来大名?”
卢攸笑道:“区区一名马前卒,敢将愍王遗孀,伪梁太后纳为姬妾,你的胆子,可是够大的了。”
虞韶的眸光中,凝聚起森寒之意,在卢攸脸上一瞥。卢攸这才发现,他那张宛如少年般的容颜,如冰如雪,不带丝毫血色,被墙缝里的日光照耀,肌肤几近澄澈透明。而一双明眸中,隐含嗜血之色。卢攸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暗道:这样天真的一个少年,为何眼神如此凶狠?原本满腹的诱降之词,尽数烟消云散。卢攸放缓语气,极力抚慰道:“说笑而已,将军莫要动怒。我今日来,是要和将军叙叙旧……”
虞韶嘴角动了一动,算是个敷衍的笑容。他径直问道:“是戴荣叫你来的,想劝我弃了良王,投靠朝廷?”
卢攸呵呵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虞韶退后几步,往柴草堆里一坐,将卢攸打量片刻,直视着他说道:“不如你弃了戴荣,投靠良王,如何?”
卢攸见虞韶这样坦率,也有些意外,笑着说道:“周帝好谀嗜杀,令忠臣蒙冤,手足相残,良王又如何不是?当初真定满城百姓尽遭屠戮,西羌八部流离失所,我虽文不成,武不就,不能兼善天下,却也知百姓疾苦。有朝一日良王为帝,这天下的百姓,不过又遇一暴君而已。投靠戴荣非我所愿,但投靠良王,却是万万不可。若换做是你么,兴许我还有几分兴趣。你有王室血脉,心地热诚,且又年少,还不算彻底没救……”
虞韶嗤地一笑,对卢攸的话,全做耳边风,摊手摊脚往地上一躺,闭目养神去也。
卢攸也自一笑,徘徊良久,不欲离去。虞韶心里,早不知飞速盘旋了多少个念头。忽的开口道:“你的消息倒还灵通。”
卢攸道:“做人幕僚的,总得有些耳目。”他心念微转,往虞韶脸上一瞧,说道:“我看你年纪轻轻,每天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恐怕也无聊得很。若有什么想打听的,我去替你打听了来,每日闲话几句,也可以解闷了。唔,我猜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无非是真定城里良王的动静了。”
虞韶不语,眼睛望着蛛网盘结的墙壁发呆。
卢攸催促他道:“我猜的可对?”
虞韶斜睨他一眼,琢磨了一阵,才说道:“不必,你若是真闲的发慌,就替我打听打听,看良王府里最近有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