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陆宗沅怒斩侯荣之后,良王府便陷入了奇异的沉默中,夜色隽永,星移漏转,良王府好似一只在暗中蛰伏的兽,延润堂漏出的烛火是它在寒夜中静静窥伺的眸光。
寄柔到了半夜,仍是双眼炯炯地毫无睡意,锦寝里却已经冷透了,她披衣坐起,还未动作,见一线烛光飘摇,望儿已经擎着烛台走进来了,两个人相对无言。望儿把炉火拨了拨,走出去眺望了几眼,回来说道:“王妃去延润堂了。”
寄柔眼角把她一瞥,“她去做什么?”
“听说王爷杀侯荣的消息传入金陵,皇爷震怒,把方阁老问罪下狱了。”望儿说着,摇了摇头,不无同情,“王妃也够可怜的了。”
寄柔沉默了一下,说道:“天下可怜人多了,又何止她一个?”
望儿把夹袄裹紧一些,觑着寄柔,“姑娘,你怕不怕?”
寄柔笑道:“有什么可怕的?”
“你那是没见过徐府被抄家的时候……”望儿嘟囔了一句,因怕勾起寄柔的伤心事,便明智地住了嘴,只是一颗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遂鼓着嘴看着炉火发呆。过了一时,又“嘻”的一笑,说道:“姑娘,要是王爷真的打入金陵,做了皇帝,你就是娘娘啦!你说,王爷要封你做个贵妃呢,还是昭仪?”
寄柔紧紧把眉头一蹙,斥道:“胡言乱语。”思索了片刻,便叫望儿打着一只羊角灯,趁夜往延润堂来了。延润堂亮如白昼,侍卫林立,殿内因为紧闭了门窗,听不出丝毫动静,唯见红杏立在廊檐下,焦灼不安地等着,见着寄柔,红杏如遇大赦,忙上来说道:“冯姑娘,你去劝劝王爷吧,别跟娘娘说重话,娘娘已经够难的了……”说着,用帕子在微红的眼角一擦。
寄柔无奈道:“娘娘和王爷说话,哪有我插嘴的余地。”
望儿为的宽慰红杏,也□□来说道:“你也该劝劝娘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娘和王爷才是一家子,王爷好了,以后娘娘也能妻凭夫贵,水涨船高,到时候只需一句话,方阁老就被免罪了。”
红杏瞪了望儿一眼,有着满腹的疑窦,原本是不会对着寄柔说出口,然而这会病急乱投医,也无计可施了,遂吞吞吐吐地说道:“倒不是为的方阁老的事,是下午汀芷来见娘娘,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了半晌的话。她一走,娘娘就不对劲了,人坐在那,魂就跟飞了似的。”
寄柔一听汀芷的名字,也起了戒心,因为自这趟回来,方氏管理了庶务,汀芷就总有些躁动不安的,说起话来,总透着怨气。寄柔琢磨了一阵,见殿内仍是丝毫动静也无,心知方氏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便对红杏招招手,领着两个丫头,来了方氏的寝殿,因方氏不曾回来,丫头们都不敢睡,还在等着。寄柔叫丫头们都退下,进门便问红杏道:“听见汀芷跟娘娘说什么了吗?”
红杏摇头。白露也攒眉思索了片刻,说道:“不知道汀芷说了什么,但是汀芷走后,娘娘要了顶柜的钥匙,也不知道是放东西了还是取东西了。”
“去拿钥匙来。”寄柔说道。
白露急急去取了钥匙来,去开顶柜,寄柔为了避嫌,特意走到外间等着,过了半晌,忽听红杏“咦”一声,不多时就和白露两个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帖子,上头写着“平西侯定国将军萧泽幺女”,年几何,生辰八字几何,及其闺中小字等。红杏惊得脸色都变了,压着嗓子道:“这是庚帖呀!这个萧小姐,是要嫁进咱们良王府了?”
汀芷见寄柔说的这样直白,一阵惊疑,随即想道,她既然夤夜约了自己来,想必也是怀揣诡计,不打算将此事揭破,遂镇定下来,对寄柔将柳眉一挑,笑道:“这件事,娘娘或早或晚总得知道的,就算王爷发现了,我也不过落了嘴不严实的毛病。可是王妃若是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她还有什么资格做咱们王府的主子?糊涂面孔糊涂心,若是王府内宅交给她打理,现在早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妹妹,依你说,王妃于得王爷宠上,有半点及得上你?于打理庶务上,有半点及得上我?”
她这样大言不惭,惹得寄柔腹诽不已,只是笑笑,说道:“姐姐,你这才是想差了。方氏不在了,这府里还能缺得了主子吗?没有方氏,还有萧氏,萧将军的女儿,将门虎女,可是没有方氏这么好对付啊。”
一句话说中了汀芷心事,她高挑的柳眉慢慢放了下来,沉思不语。两人各怀心思,不由都往延润堂的方向望去了。
此时的延润堂,烛芯已经被拨了一次又一次,陆宗沅自杀了侯荣以来,忙得焦头烂额,整日在延润堂歇宿。因此日常器用都将殿内摆满了。方氏在这里寻寻摸摸的,把衣裳折了一遍又一遍,把棋子洗了又洗,窸窸窣窣的闹人,也不说明来意,只是滞留不去。陆宗沅虽然厌烦,也还忍得,只顾自在灯下翻看文书。看到一半,只觉眼前一暗,原来是烛光被方氏遮住了。方氏把一盏热茶放在案上,对陆宗沅一笑,烛光下看,她脸上憔悴尽退,竟有一种少时的柔婉之态。
陆宗沅语气便不由得柔和下来,说道:“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不急。”方氏笑着说道,“王爷,咱们年轻的时候,时常一下起棋来,也忘了时候,忽而天就亮了。你不记得了?”
陆宗沅眼睛盯着书卷,头也不抬地笑道:“不要整日闲话当年––那时候年轻,难道你现在就老了?”
“可不是老了呢。”方氏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句,见陆宗沅心不在焉地,便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在锦杌上端坐着。陆宗沅只觉她那两道凄然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徘徊,一时忍不住,抬头看她,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也没怎么,就是想起曾经的事,突然睡不着了。”方氏徐徐地说道,“王爷,咱们成婚十年,也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吧?你忙,我又笨,时常说不到一起去……我小的时候,在家读书,学的都是持家之道,妇人四德,我妹子爱读那些外头传进来的闲书,整日在我耳朵里说什么似水流年,春情无限,我只当是她小孩子家不尊重。自我嫁了王爷以来,总想让王爷尊重,上侍奉婆母,下教导茂哥,一天也不曾松懈过。”她一面说着,不禁地柔肠寸断,潸然泪下,“我的诗才也是平平,写不出来什么似水流年,春情无限,可是这阖府里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对王爷一片真心……”
陆宗沅将笔一放,眉头微拧,对方氏道:“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方氏轻轻透口气,说道:“也没什么,我是又胡思乱想啦。”说完,上去替陆宗沅抚了抚衣襟上的褶子,便一步步慢慢往外头走了。
这一夜,府里众人都是一夜未眠,直到凌晨,方才有些睡意。寄柔在冰冷的寝帐里,将帘子一拉,遮住外头熹微的晨光,才闭上眼,就听外头望儿和人说话,她坐起身,问道:“是谁?”
话音未落,一个软热的小身子就扑了过来,茂哥两眼红肿着,赖在寄柔身上,委屈地说道:“柔姨,母亲说她不要我了,让我以后就跟着你。”
寄柔微讶,忽听外头一阵大呼小叫,望儿“哐”一声撞开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直愣愣地瞪着寄柔。又看了看茂哥。
寄柔对她嘘了一下,用手捂住茂哥耳朵,才镇定地说道:“怎么了?”
“姑娘!王妃饮鸩自尽了!”望儿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