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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歧路之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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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脸色渐渐地变了。原本是雪白无色的底子,如洇染了胭脂般,生起两片红晕,竟比女孩子还艳丽三分,只是那两道又黑又长、桀骜不驯的眉毛,高高得挑了起来,掩饰不住的气愤和懊恼,令他那张俊俏的、孩子气的脸显出几分凶相。

陆宗沅使个眼色,令程崧将见喜带下去。虞韶恨恨地坐回圆凳上,才一瞬,又回过头来,问道:“公子,你几时知道她是冯宜山女儿的?”

“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有些怀疑,后来相处两日,便确信是冯宜山的女儿没错。”陆宗沅对虞韶说话时,是极温和的。只是天色晚了,又闹了这么一出,难免语气里添了一丝疲倦。他捏了捏额角,仍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看着虞韶,说道:“我早打听过了,冯宜山膝下只有这么一名女儿,平时爱逾珍宝,如今她误打误撞落到了我的手里,不用她来逼冯宜山低头,岂不可惜了我不让你去真定,也是怕你一时糊涂,为了一个女人破坏大事。”

虞韶一愣,脱口而出:“我不会。”

陆宗沅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都敢三天两头往后宅跑,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虞韶脸上火烧火燎,嗫嚅了几句。眉毛也耷拉了下来,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说道:“我若早知道她是冯宜山的女儿,一定不会……”

不会如何不会救她不会看她一眼,同她说一句话还是不会费心巴力替她去找丫头,好让她逃出濮阳虞韶心里一声声地质问自己,脑海中却不断浮现着冯寄柔的弯弯眉毛,杏脸桃腮,还有在桃林里难得的对他一笑。他一颗年轻的心迷失在雾里,空落落地也不知从何处着地了。

他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要说服自己似的,语气凝重地又重复了一便道:“我不会。”

陆宗沅瞧了他片刻,笑了,说道:“既然如此,你便明日和我一同走吧。”

虞韶大喜过望,琉璃般的眸子顿时亮得璀璨,他说道:“好,多谢公子!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

陆宗沅颔首,说道:“回去用药酒搓一搓膝盖,明天还要骑一天的马。”

虞韶忙不迭点头,说要走,脚下却迟迟不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他眼神游移不定,终于一撩袍出了书房,不过一瞬,又折了回来,两眼定定地对着陆宗沅,问道:“公子,你……也喜欢她吗?”

陆宗沅心如明镜,见他此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呵的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孩子话。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好奇冯宜山的女儿是什么滋味而已。”

虞韶眸子先是一亮,继而又黯了,他问道:“那等真定城破了,咱们带她回去吗?”

“如果到时她还活着,也无不可。”

部队行军,自来是夤夜启程。寄柔手臂上挽着那只小小青布包袱,披着斗篷,兜头盖下来,将身形遮盖得严实极了。暮春的黎明,仍有料峭的寒意,空气是清冽彻骨的。她撩起风帽的边,瞧见天边一抹幽暗的蓝,夹着丝丝缕缕的鱼肚白色,冷寂的星子忽远忽近地闪耀着。近万的兵丁,连声咳嗽也不闻,唯有铠甲和刀鞘撞击时发出的铿锵之声。冷月的锐芒倒映在锋利的刀刃上,有一道幽光折射进她的眼瞳里。

只有马,没有车。她往四周扫了一眼,忽然身后一双手卡住腰身,将她举了起来。她很机灵地一脚踩着马镫,另一只脚刚抬起来,便酸软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两腿仿佛灌了沉重的铅,行动间拉扯到了腿内侧的筋,疼得她不由发出“嘶”一声。

声音未落,陆宗沅已经从背后上了马,顺势将她也抱了上来,安置在自己身前。

众目睽睽之下,寄柔难堪极了,便将身子扭了一扭,又往前挪了一挪。不意从腰到腿实在是动弹不得,只上身往前一扑,整张脸埋进了马鬃里。陆宗沅便将她捞了回来,在耳边轻声威胁道:“你别像虫子似的蠕来蠕去,别人兴许还能少看你几眼。”

寄柔忙将嘴里的马毛吐出来,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驾!”一声高喝,虞韶单人一骑,目不斜视,面色极冷峻,流星赶月般地从眼前疾驰而过。强劲的风将寄柔鬓边的发丝吹拂得飘起。寄柔的目光忙追过去,见虞韶连头也不曾回一个,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从真定到濮阳,寄柔乘马车,一日一夜方到。队伍急行军,中途不曾停歇片刻,不过到傍晚时,就瞧见一条狭长的深谷横亘眼前,背后青山隐隐,一道奇峰屹然独立。寄柔被放下马来,从峡谷里往山峰上眺望一阵,一颗心跳得迅猛无比。手上一时无力,连包袱也险些掉了。她回过神来,忙将包袱紧紧地攥在手心,再偷眼一瞧,见陆宗沅已经不知去向,众兵将井然有序,有的喂马饮水,有的埋锅造饭,竟是打算在峡谷里安营扎寨了。

寄柔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地上,眼睛望着青葱的山发呆。

栖霞观后院的桃花,应该开得正盛吧?

翻过这座山,上了栖霞峰,就能远远瞧见真定城的城门了,不知道爹这会是否穿了铠甲,率领着手下的兵丁,在城头把守还是和娘在家长吁短叹,不晓得她现在是否到了金陵姨母家

爹娘知道还有这么许多的周兵已经悄无声息地迫近了吗?

漫无目的地想着,忽觉颊边一阵微痒,原来是两行眼泪已经顺着腮徐徐地蜿蜒而下,无声坠落。

背心被石子砸了一记。寄柔忙擦了眼泪,回头一看,见虞韶一手拎着水囊,面色不豫地走过来。

“天色晚了,你,快回营帐去。”他说道,脸上丝毫表情也没有。

寄柔有些惊讶地站了起来。虞韶经过她身边,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一段,停下来回头一看,见她没动,便指了指一顶营帐的方向。寄柔只得携着包袱跟了上去,进了帐,虞韶没有跟进来,反而双腿一盘,席地坐在外头,将脊背对着帐子里的寄柔。

寄柔因想着自己和爹娘不过相隔咫尺,却无法靠近,心里暗暗地焦急,也不去想他的表情是否有异,只把包袱往褥子上一扔,便开始满地打转,绞尽脑汁想着逃离的办法。想得日头西垂,暮□□临,军营中除了马儿轻轻发出“突突”的鼻息之外,再无多余人声时,寄柔才惊觉已经入夜,陆宗沅却不曾来看过一眼。

他今晚,应该不会再来折腾她了吧?

寄柔在黑暗里发了一阵傻,轻手轻脚地走到帐子门口,用指尖拈起帘子,从缝隙里往外一看,视线被一道黑色的背影堵住了。

是虞韶。他像一尊塑像般守坐在帐外,一动不动。呼吸是悠长的,大概是已经熟睡了。

寄柔猫着腰,从帘子的缝隙里钻出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冷不丁一条腿伸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她拼命将险些出口的惊呼咽回去。见虞韶一腿伸长,一腿屈起,胳膊抵着膝盖,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他冷冷地瞥她一眼,有意将匕首雪亮的刃在火光下晃了晃,问道:“干嘛去?”

“我、我要解手。”寄柔的脸红的快滴血。

“就在里面解!”虞韶扔下这一句,就转过头去。

寄柔气急,四下一逡巡,没有瓦砾石子。见他如拦路虎般盘踞着,一时连闺训礼仪也抛之脑后,提起裙角便往他背上踹去。虞韶背上似长了眼睛,上身往前一俯,一只手如电般迅猛往后一抓,再一扯,她便被扯得身子一歪,踉跄着栽倒在地上。狼狈不提,腿上本来是酸软无力,被他这一抓,寄柔终于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虞韶先是一呆,继而被火灼伤一般,忙收回手,在身上擦了擦,又将闻声赶来的巡夜的兵士驱赶了回去,这才对寄柔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别乱嚷嚷!”

寄柔只觉得抓住了他的把柄,也顾不得腿酸,便爬起来问道:“我要找的那个丫头,你帮我找到没有?”

虞韶面色陡然一冷,干巴巴地说道:“没有!”

寄柔的嗓门便低了一些,她眉间一蹙,幽幽地说道:“你说话不算数呀。”

虞韶没有做声。

寄柔瞅着他的后脑勺,也不知他是个什么表情。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其他,她蹲下去,到了他身边,扯一扯他的袖子,仰起脸来,可怜巴巴地说道:“那你放我走吧……”营帐围成的圈中,是有篝火的,寄柔的位置,正是面对着火源,那张脸被照得毫发毕现,盈盈的眼眸中,水波荡漾,一滴泪珠子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虞韶在黑暗中,也不知看了多久,他那张被阴影遮盖了大半的少年的脸,忽然有类似难过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他把头撇到了别处,闷声说道:“你快回帐子里去!”

寄柔不肯罢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虞韶索性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他的声音也冷了许多:“快些回去,不许再出来,不然我把你绑起来。”

寄柔立即转身,撒丫子跑回帐子里去了。

虞韶这才把掌心在火光下展开,牢牢地看了半晌,又收回去了。

天际的金光刺透重重的晨霭,驱散山谷间漂浮的轻雾。从峰顶极目远眺时,真定城如一只蛰伏的兽,蜷曲在平原上。四围的山绵延起伏的曲线,衬着背后苍蓝空渺的天,也成了纸上黑色的剪影。它们窥视着,雌伏着,悄然无息地将这一片人间烟火吞噬进去。

萧泽攀上顶峰,拾小道往右手一折,见陆宗沅立在一块孤峙的巨石上,身后不远处守着赵瑟。天虽是蒙蒙亮,他那件月白羽缎的披风仍是异常醒目,颈子里的系带被山风卷着,飞起掠在那张意气风发、秀逸出尘的脸上,连萧泽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上前见礼道:“世子。”

陆宗沅回了个半礼,在萧泽脸上端详片刻,见他仍是一张黧黑瘦削、不苟言笑的老脸,他嘴角一扬,脸上的笑容便更愉悦了几分,“萧将军,近来真定城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啊?”

“冯宜山曾在西北同羌族打过十多年的仗,已经是只老狐狸了。”萧泽摇摇头,立在万丈悬崖边上,面不改色地指着脚下数里外的真定城给陆宗沅看,“世子请看,真定城四面环山,地势险恶,易守难攻。然而此城又是扼守南去的关要,不得不破。我军向来长野战,梁军却善守城,这半个月我也想了不少办法,只是不能将冯宜山引出来。真定城民兵上万人,粮草充足,又有火炮,轻易也靠近不得,的确让人有些头疼。”

陆宗沅朗声笑道:“照我看,冯宜山是狐狸不假,萧将军却是一位最善捕捉狐狸的猎人呀。”

“世子过誉。”萧泽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在陆宗沅脸上,难得那素来严肃的眼里竟有一丝揶揄,“有濮阳的粮草撑着,也能轻松熬过去,只是时日要拖得久了。若是世子等得,也可以等到真定城破后,你我二人一同返京述职,到时候这真定城自然也有世子的一半功劳。”

“你等得,我等不得。”陆宗沅一双眼睛望着真定城,面带微笑道:“冯宜山是狐狸,我手头有饵,还怕狐狸不出洞萧将军,如果我三天之内拿下真定城,此趟回京,萧将军就把这个抚远元帅的头衔让给我做如何?”他闲闲地说着,乜了萧泽一眼。

萧泽冷笑一声,面孔越发黑了,他说道:“世子,你少年人,说话莫要太满。若是真能三天内破城,不光抚远元帅给你做,我手下的五万甲兵也任你驱驰,如何?”

“击掌为誓?”陆宗沅转过来对着萧泽。眸子里的得逞一闪而逝。

萧泽反而犯难了,见陆宗沅的手掌高高的举着,没奈何,只得心一横,与他手掌相击。两人闲谈片刻,都觉话不投机,萧泽便自己下山去了。

赵瑟一等萧泽离开,便不失时机地凑了上来,极感兴趣地问道:“公子,有什么妙计能三天破城?”

“哪来的妙计?”陆宗沅不屑地一笑,说道:“萧泽这个人,最是伪善。他想得倒美,拖一阵,待到城里乱了,一道降表下去,不费一兵一卒就想将真定收入囊中。岂知冯宜山这个人和姚举业是大不相同。恐怕他宁愿拖着全城的百姓一起替梁国陪葬,也不肯接萧泽的降表。既如此,未免夜长梦多,不如选精兵五百,以硬木、石板为掩护,从北门给它生生挖一个洞出来,城自然就破了。”

赵瑟咋舌道:“周兵的火炮极厉害,这样一来,这五百精兵岂不有去无回?”

“咱们大周精兵何止五十万,这区区五百,又算的什么莫说五百,就是赔上五千,只要能取下真定城,就是值得。现在长江以北尽数被破,皇上可是望眼欲穿地盼着真定这一战哪!”

赵瑟情不自禁地点头,少年因兴奋而起了红晕的脸庞对着真定城,见日头东升,万丈金芒招摇在城池上方,将那面被风吹得烈烈的大旗上一个冯字照得十分清晰。真定城仿佛还没有醒,城门内外无人通行,连城里也鲜少有人走动,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危险的来临。而围城一周的护城河水,却如往昔一般,静静地流淌着,如一条碧色的缎带,游走在绿意盎然的原野上。

“公子!”赵瑟向往地说道:“听说梁国都城所在的金陵,有十丈软红,百里金粉,秦淮河里的脂粉顺着水流,全城都是香的。岸边的红灯笼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遗落在道边的绣鞋上的珍珠,拣一拣,能装一箩筐哩!等咱们破了真定,是不是就要去金陵了?”

“不错。最多再有一年,咱们就能到金陵啦!”陆宗沅眉目飞扬,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初升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投在万丈仞壁上,被彩霞托起,乘青云之势,那一条孤影,渐至磅礴。他凝视片刻,便将松开的系带收一收紧,最后看了一眼群山包围的真定,大步往山下走去。

寄柔这一夜,辗转反侧,始终不能成眠,一直到天快蒙蒙亮时,依旧不甘心地往帐子外一瞧,见虞韶连位置也不曾挪动一寸,于是终于绝望了,将一条被褥拖到角落里簇拥着自己,阖目睡去。

正半梦半醒间,只觉被子似乎被人扯动了一下,她心生警惕,立即将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睁开,见陆宗沅正弯下腰来,一只手将将贴到自己面颊上来。

她忙往后一躲,陆宗沅手下不停,把一缕垂落的发丝夹到她耳后,轻笑道:“你这一缕发丝,着实淘气,正巧垂落在鼻子下面,一呼吸时,它便在鼻孔里搔着,看得我都替你觉得痒。”

寄柔下意识地便要往鼻子摸去,手到一半,又硬是忍住了。两眼将泪水迅速地聚集起,她撇开被子,噗通一声跪在陆宗沅面前,牵着他的衣角,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哀求道:“公子,你答应过要送我去真定的。”

陆宗沅眉头一挑,将她下颌抬起,笑道:“怎么,是不是求了一晚上虞韶,他不肯放你,所以又来求我”

寄柔心里一跳,使劲摇头,“我没有!”

陆宗沅玩味的目光看得寄柔心惊肉跳,她腰一塌,人便矮下去,陆宗沅也不阻止,任由她的尖尖的小小下颌从指尖滑走。眼前所见便只有那墨黑的发顶心了。她人虽小,却生得乌黑浓密的秀发,一晚上不睡,发髻散了,头发自两侧披覆下来,水一般,且是流动的,闪耀着光泽的,在帐子里散发着幽幽的暗香。想她自流离失所,已有半月了,身上和发间,却仍是氤氲着芬芳的……陆宗沅心生摇曳,自臂弯下将她抱了起来,在发间深深一嗅,低语道:“知道你是什么味道吗?是甜的,既甜,又软……”

寄柔听他说话,那一夜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现,她心头乱跳,一边躲避,又怕被外面的虞韶听到,把嗓子压得极低,连声反驳道:“我不是!我什么味道也没有!”

陆宗沅哪听她胡言乱语,方才在顶峰时激荡的心情尚未平复,他此刻很想不顾一切地去抓住什么,再狠狠地捏碎,好使自己平静下来。眼前这个娇柔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女人,正是个最好的发泄对象。他在她的樱唇上咬了一口,阻止她的喋喋不休,然后将衣襟一分,一只手便伸了进去。

寄柔敏感地察觉到了陆宗沅此时的亢奋,他仿佛生了十七八只手,这只按下去,那只便起来。他的气息,也是强硬得不容人拒绝。很快,那种熟悉的痛楚再度袭来,似乎比之前更甚,寄柔背上瞬间就浮起了一身冷汗,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脸,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哭,也不能喊,这里离真定城太近了,爹娘会听见,会看见。

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她雪白中慢慢渗出红晕的肌肤上,她像一波水纹般,轻轻地荡漾着。

陆宗沅俯下身,在她那莹润如珠的耳垂上一阵温柔缠绵的噬咬。寄柔突如其来的一个冷颤,胸前立时起了一片细密的颗粒。她把脸微微一偏,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公子,你在家里的那位夫人,是什么样子的”

陆宗沅动作一停,把视线转移到她脸上。两人的目光碰触到一起,她这会竟不躲闪了,黑眸如曜石一般,把一张娇艳欲滴的樱唇映得越发的红润可爱。她睫毛轻扬,眼珠子一动,竟带了三分专注,三分好奇,又问道:“你的夫人,也是这样被你娶进家门的吗?”

陆宗沅哑然失笑。见寄柔问得认真,他便敷衍地给了她一个答案:“她么,自然不是,我们在成亲之前,不曾见过面。她和你不同。”

“哪里不同?”寄柔追问道。

“我不喜欢她,却喜欢你呀。”陆宗沅温柔地回答,然后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寄柔的神色,说道:“怎么,你想见她吗?”

寄柔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宗沅打趣她,“不急着回真定去见你爹娘了?”

寄柔的脸上浮起一抹与她这个年纪不符的苍白的笑容,她说道:“不,我想一辈子都不用见到他们。”

“那可不行。”陆宗沅诡异地笑了,他伸出手,在周围一堆寄柔的衣物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把一块海棠红的绫帕拈出来,展开一看,见帕子上绣的是一茎莲花,并一只停驻在花瓣上的蛾子。他将绣帕拎起来,笑道:“这个帕子给我可好?”

寄柔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顿时一变,说道:“不好!”便要来夺。陆宗沅故意逗她似的,提着帕子在她眼前左右一晃,又从空中一抛,寄柔跳起来,眼睁睁看着帕子轻飘飘落进了他的掌心。然后陆宗沅对她展开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起身走到了帐外。

“虞韶!”他喊了一声,“把这个帕子挂在箭簇上,往真定城门上射,切记,要让冯宜山看得着,却摸不到。”

寄柔在帐子里,字字听得清晰,如同晴天里一个霹雳,人都被震晕了。听见耳际虞韶似乎是应了一声,寄柔不由分说往外一冲,见虞韶背着一柄长弓,高踞在马上,手中将马缰一掣,就要掉头。寄柔奔上来,两手牢牢抓住辔头,也不管陆宗沅,只把一双凄楚无助的眼睛看住了虞韶,颤抖着声音道:“把帕子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虞韶牵住了马缰,眼神一闪,轻斥道:“避开。”

寄柔坚决地摇头。

虞韶无计可施,双腿一夹马腹,掉头便走。寄柔被扯得身子一斜,栽倒在地上。见虞韶连人带马已经绝尘而去,她顾不得摔的满脸尘土,忙起身要追,被一股蛮力从背后一提,再一甩,就扔进了赵瑟的怀里。陆宗沅也翻身上马,用马鞭指着赵瑟吩咐道:“带她一起走,把人看好了,要是让她跑了或者自尽了,你就自己拎着脑袋来见我!”

赵瑟如同接到烫手山芋,左右为难,眼睛四下里找绳子,只觉手腕上一痛,惊得他险些跳起来,指着寄柔骂道:“你,你快松口,不准咬人!”见恐吓无效,索性抽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寄柔被打得不由松了口,脸颊上肿的老高,眼睛里半点神采也没有,好似魂灵也离了体,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赵瑟一解多日来的怨气,手掌吓唬似的又扬了扬,逗她道:“你咬啊?你再咬啊黄毛丫头一个,身无二两肉,真不知道公子看上你哪……”

山谷里突然一阵震颤,赵瑟吓得一个哆嗦,忙朝后看去,见成千上万的将士着了甲胄,左右两翼为步兵,中间簇拥着骑兵,已经声势浩大地准备出谷了。自高处看下去,那一条极长的队伍,如巨大的黑龙,徐徐地前行着,口令一响,铠甲与兵器撞击的声音,整齐如一的脚步声,令整个山谷都瑟瑟发抖起来。在他们两个发呆的时候,终于滚滚的人流压了过来,迎面而至的凛凛杀气,兵刃上阳光折射的锐芒,激起了少年胸膛里好斗的热血,赵瑟兴奋不已,见寄柔轻飘飘的似乎没有多少重量,便从袍子上撕了一截,将寄柔嘴巴一堵,颈子后面一记手刀,便将她挟在腋下,随意解了一匹马,紧随大军而去。

天与地都变了颜色。出了野狼沟,满天卷起的烟尘呛人口鼻,林立的各色旗子,枪头的红樱,将士头盔上的翎羽,将头顶的天遮得严严实实。脚下的地,是成千上万的靴子,马蹄,无穷无尽地从眼前掠过,一一地后退了。风在耳边呼呼的吹,“轰”一声巨响,远处炸开了一个雷,大地都被震得摇了一摇,乌黑的烟尘裹着沙砾席卷了过来。

队伍停了下来。有人在安抚嘶鸣的战马,也有人前前后后地跑着传递消息。

赵瑟趁着这个机会,快马加鞭,赶到了队伍前头,陆宗沅的身侧。

虞韶背着弓,上半身低伏在马背上,从那乌黑的烟尘中狼狈地逃了回来。到了陆宗沅面前,他抬起头,雪白的脸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陆宗沅眼里丝毫笑意也没有,只问道:“那一箭射出去了?”

“正中城门。”虞韶用袖子揩了揩脸,指着他来的方向,“才射出去,冯宜山的火炮就轰了过来,地上被轰了好大一个坑。公子,咱们要是再靠近,不算流矢和投石车,只一炮大概就能击中百十号人。”

萧泽也被左右十来名侍卫护着,拍马赶上前来,他从陆宗沅手里接过千里眼,往城头看了几眼,奇道:“你的箭簇上钉的什么?给冯宜山的招降书?”

“错了,是战书。”陆宗沅笑道,“我要约他出城,在野狼沟前一战。”

萧泽瞥他一眼,又将千里眼搭在眼前看了一阵,口中怀疑地说道:“我看颜色花花绿绿的,果真是战书既然是战书,为何不交到他手里,钉在城门上那么高,谁够的着”略顿一顿,他惊异地叫道:“咦,不对,冯宜山的举动有些反常……”

陆宗沅微微地一笑,也不解释,只回身叫道:“赵瑟!”

赵瑟欢快地应了一声,拍马上前,纵身跳了下来。不料他刹得急了,缰绳才一松,那马扭着脖子嘶鸣了一声,将背上的冯寄柔撂在地上,不安地尥着蹶子。

“小心!”虞韶一直紧盯着赵瑟的马,见它高扬起的蹄子险险就要踏在冯寄柔身上,迅速上前牵住辔头,安抚地拍了拍马的颈侧,然后将它牵走了。

冯寄柔被这一摔,从短暂的昏厥中醒了过来,眼睛还没睁,手指动了一动。

陆宗沅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拿马鞭指了指赵瑟的鼻子,眼里警告的神色十足。赵瑟脖子一缩,忙将冯寄柔拖了起来,又避开她肿起的脸颊,在另一边拍打着,叫道:“喂!醒醒!”

虞韶在旁边袖手旁观,眉头越皱越紧,硬是忍着没有开口。

萧泽也看出了几分蹊跷,打量了冯寄柔几眼,问道:“世子,这位姑娘是……”

陆宗沅胸有成竹地一笑,说道:“是诱狐狸出洞的饵。”随即他用千里眼望出去,见对面城头上在片刻的混乱后又恢复了平静,那一只箭簇带着绫帕,仍旧被钉在城门上。冯字大旗下,真定守将冯宜山穿着银白铠甲,正如山一般巍然屹立着,不时和手边的副将说几句话。

“看样子他不大信呐……”陆宗沅自言自语道,沉吟片刻,他招一招手,赵瑟扛着冯寄柔上前来,陆宗沅将冯寄柔从头到脚粗看了几眼,当机立断地伸手探进衣襟里,将她的肚兜蛮横地扯了出来,顿时胸前春光隐现,周遭无数个人的视线投了过来,连萧泽也惊得目瞪口呆,陆宗沅不满地掠他一眼,他老脸微热,咳了一声,转过头去。

陆宗沅之前在帐子里看得清楚,冯寄柔贴身穿的肚兜,是鹅黄底子,绣了一架紫藤花儿,是当初她刚到濮阳时所穿的,想必行军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逃走,所以连姚府丫头的衣裳都不愿意穿在身上,只留了几件旧日的贴身衣物,倒也给了他方便。陆宗沅心里得意,将那团香艳之极的肚兜在掌心里一团,阴测测地一笑,便叫道:“来人!把这个命人送去给冯宜山,叫冯夫人好好认一认,若还是不认识,就送他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信使自队伍中出来,接了东西,便擎着小旗子去了。

萧泽恍然大悟,他斟酌再三,终究很不赞同地开了口:“世子,你此举,是否有些太过阴毒了?”

陆宗沅冷嗤一声,毫不客气地问道:“除了这个,萧将军你还有什么办法逼他出城吗?”

萧泽大摇其头:“拿人女儿的名节和性命来威胁,就算破了城,也要招百姓耻笑,不光彩,着实是不光彩!”

陆宗沅一见萧泽那副老气横秋的夫子状,就禁不住心头冒火,只是在将士面前,终究不愿落了萧泽的面子,遂忍着气,撇过头去,只装作不曾听到。这一转头,正看见冯寄柔仍是软软地倒在赵瑟身上,衣襟仍是敞开的,露出一截如玉般的纤细锁骨,衬着周遭的冰冷铠甲,越发显得吹弹得破。陆宗沅越发无名火起,高声叫道:“赵瑟!”

赵瑟正用手遮了凉棚,眯着眼聚精会神地看着信使和城头守兵喊话,闻声立马站直了,答应道:“是!”话音未落,一袭披风被扔过来。他也不傻,忙将披风从头上拽下来,往冯寄柔身上一盖。

“哎!”赵瑟叫道,“她醒了。”

陆宗沅眼睛对着真定城的方向,稍顷,才淡淡地说道:“看好了,别让她寻死。”

“我哪敢叫你死你可是咱们公子爷的心肝宝贝,叫你死了,哼,得赔上小爷我这条小命哩!”赵瑟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嘴里喃喃自语着,替冯寄柔将披风掖了掖。手一触到,只觉得她身上打摆子似得抖个不停,眼睛仍是紧闭的,那两道浓黑的睫毛,像急速震动的蝶翼般,战栗不止,映着苍白的脸容,黑与白对比极鲜明,而那两片樱唇,也布满了齿痕,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赵瑟心生恶念,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还不快睁眼看哪你娘看见你的帕子和衣裳,气得厥过去了,你爹已经穿上了铠甲,骑上了马,打算和我们公子爷在野狼沟决一死战啦!哼哼,要不是有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说不准他还能多撑个三五天。这会你瞧着吧,不到太阳落山,你爹的脑袋就要被公子爷砍下来啦!”

冯寄柔“哇”一声吐了出来。

被赵瑟横置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她胃里翻江倒海,一开始吐,便久久不停。直到吐得众人纷纷退散,吐得胃里空空荡荡,她又开始干呕,似乎要将心肝脾肺都吐尽似的。赵瑟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替她拍着背,一边捅了捅虞韶的胳膊,低声道:“你说,她这么吐,该不是有喜了吧?算算日子也不对啊,不过,谁知道呢,这个女人,哼……”

不见回应,他转过头一看,见虞韶两只澄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冯寄柔,脸上倒是同她如出一辙,丝毫血色也没有。赵瑟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将虞韶的视线遮住。见她已吐不出东西了,便把自己袖子递上去,催促道:“擦吧擦吧,我刚才是吓唬你的,你爹还龟缩在真定城不肯冒头。你可千万别寻死觅活的,战场上刀枪不长眼,小心被马蹄子踩死,有你就去阎王爷那喊冤去吧……”

手腕上一阵剧痛,赵瑟捂着腕子跳了起来,叫道:“你又咬人!”低头一看,见她这次咬的很是厉害,手腕上鲜血淋漓,已经皮开肉绽了。耳边又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冯宜山的女儿跑了!”赵瑟龇牙咧嘴地掉头一看,见冯寄柔已经离自己数丈远了,忙蹿上去要捉住她。

冯寄柔拼命地跑,比当初在林子里撞见周兵跑得还快。那时候,她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可怕,只知道嬷嬷叫她跑,她便跑了。嬷嬷还说,不能落进这些人手里,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姓冯。结果全都成真了。在陆宗沅欺辱她的时候,她为什么没再多使一丁点劲这样,就能清清白白地死了,不会让娘伤心,让爹蒙羞……冯寄柔在这一瞬间,脑子忽然清明起来,兴许是连日以来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她没头没脑地跑,顾不得哭,也顾不得喊,只是对着真定城的方向奔去,听着头顶的风打着旋飞窜,身后的敌军震天的喊声,还有那一片林立的、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随意哪一个撞上去,都能让人血溅当场。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忽然想:她早就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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