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以上信息均属实。”
人工智能不含一丝情感的机械声音,就像一颗子弹打中了陆远眉心,撞得他刚刚清醒了的脑袋重又变成一滩浆糊,他满脑子都在回荡着“唯一幸存者”这几个字。
陆远攥紧拳头,不觉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从军多年,舰队自宙神星拔锚远征,什么困境绝境他都经历过,当初哨卫战役里舰队接连损失四艘巡洋舰,他和弟兄们守在241.3高地三个多月,没补给没支援,挺过来了。雷神星战役,舰队定位失误,整个机动师扔进了海里,大家硬是靠抱着空投舱游到岸边继续战斗,挺过来了。星碑要塞战斗面对一个满编帝国机甲师,挺过来了。现在这个该死的破铜烂铁告诉陆远,就你一个人活着。
就他吗你一个人活着!
陆远强行压抑下愤怒,他不信智能所说的每一个字,凭什么信!这绝对是一个被帝国佬入侵了中枢,转变立场的敌方智能,想诱惑他一步步叛变!他陆远也是三一学院王牌军校生,通过铁驭训练的坚定战士,这么点伎俩还想蒙骗他!
于是陆远不再废话,也不待所谓的“转输电力”打开舱门,返身抄起短剑就是抡坏了广播,先叫智能闭上嘴,然后硬生生地把剑鞘卡进门缝中,竭力撬开了舱门。
陆远谨慎地探头出去,但舱道黑暗且寂静,隔了相当一段距离才有一盏应急灯。陆远舔了舔嘴唇,缓缓启开剑鞘,见短剑一抹寒光映过,心下顿时安稳许多,吐出口浊气,陆远窜出休眠舱。
陆远手抚过舱道,指肚扫了层灰下来,非常干燥且颗粒粗糙,捏到鼻前轻轻一嗅,极淡的咸味。于是陆远断定军舰可能停泊或坠毁在一片广阔沙漠内。假设坠落在例如鹰谷星这样空气中含氨量极高的冰冻星球表面,陆远在没有加压保护的寒冷舱道内很快就会喘不过气而晕倒。
起码着陆环境不是太差。陆远心想道。
陆远继续向前摸索前进,走的磕磕绊绊,没办法,陆远从未登上过夕云号护卫舰,这类小型军舰光承载反物质聚变堆就不得不设计地极为紧凑,和舰内犹如城市圈的战列舰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重要舱室往往离的比较近,但陆远并不着急去舰桥,一旦敌军侵入,舰桥必定是首先打击目标,就目前这副样子,陆远过去也毫无帮助,还不如检视一下周围,看看有无其他水兵。
能辅助行进的伞兵头盔、通讯器、反重力模块一件都不在身上,陆远别无他法,只得顺着应急灯红芒慢慢蹲姿走去,时不时用腕表表壳反光确定下位置。
说来也怪,陆远所有的贴身物品都在,但严格的穿梭休眠不允许任何物件入舱,最多穿一件单衣。否则遇上光碑波动,动辄迷失在穿梭隧道内数年数十年,休眠封闭液在支持最多十年后即会干涸,届时休眠舱内空气循环会一点点剥离开物品表层,变成无法溶解的尘屑,吹入到呼吸道内,最终引发器官衰竭。
仅以陆远的舱位休眠液尚存来说,陆远也能大概知晓自己应是休眠了六到八年左右。但陆远没法推断出夕云号穿梭了多远。光碑穿梭路
线由句法师绘制,同段路线,不同句法师在不同环境下绘制都会大相径庭,特别是陆远知道夕云号穿梭时是突袭交战,哪有富裕时间精心测算数据,运气不好扔到千百光年外也不出奇。
陆远抛开多余思绪,等找到相关水兵一切答案自然水落石出。他睁大眼睛反复阅读应急灯下的平面图,越过两个区位就是一个部署基地,哪儿一应设施完备,水兵们不在休眠舱也只能在那儿了。
陆远一连撬开了好几个气密门,每一扇门都必须全力以赴,陆远休眠醒来本就虚弱,这么一搞,不多时就饿得眼冒金星,拄剑歇息好几刻钟才有力气继续出发。
待部署基地高大厚重的封锁门矗在眼前,陆远已是靠着意志才能站稳。
“草~”陆远咕哝了几声,他可没本事撬开封锁门,便是一架机甲也休想。他看向一旁的终端,叹口气,他本不想使用终端,免得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察觉到什么,但此刻也顾不了了。
抹掉终端屏幕上尘土,手放到感应处,屏幕旋即亮起,映地陆远面上幽蓝幽蓝。他点过数道选项,敲下“开门”一栏。
“转输电力中,请等待……”又是这道令人生厌的机械女声。
一阵牙酸的链条轰鸣声响过,陆远赶紧躲到封锁门后,刚露出条缝,陆远即“嗖”一下挤过,躬身闪到箱体后,警惕地观望前方。
不过陆远的戒备注定要落空,随着“噔噔噔”地顶灯启动,部署基地顷刻照亮。
陆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抓着箱沿勉力站起,“砰”的一声巨响,一只顶灯陡然炸开,但陆远踩过碎片,一步拖着一步,走过去,走到尽头的封锁门前。
这扇门下,堆满了尸骸。
陆远默然止步,一副副人们被失衡重力挟起,拍死在坚硬门后的惨烈景象,一如当时日冕号上。机械、杂物、战车、机甲,全部堆挤在这儿,而水兵们的血肉就像是粘合剂,一层层地裹满间隙。他不敢去想当时穿过光碑的那一刻是多么可怕,如果有生者,哪里能推开排山倒海卷来的重物和同伴?
这里就像沼泽,陷进去,怎么出来?
陆远刚想回头离开,但饥饿感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封锁门边,他攀过白骨与机甲枪戟,他眼睛紧盯着几米外一个水兵尸体,他拽扯着破烂的军服坐到尸体旁边,颤巍巍地解下尸体腰边鼓囊囊的储物包。
手指碰上储物包纽扣的一刹那,陆远像是被火烧到一般缩回手,他浑身一震,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
他在这座同胞尸体垒成的小丘上刨食!跟一条野狗样刨食!
部署基地内骤然响彻陆远的嘶嚎声,浸透了绝望、痛苦、悲哀。
直到嗓子沙哑,再也没力气吼了,陆远才平静下来,他抱着装满了罐头的储物包痴痴坐着,良久过后,他拿出一听罐头,手几乎不能把开罐器插入罐头里,他像个鬣狗般龇牙咧嘴地拼命撕扯剩下的遗尸。
挖起一勺饭放入嘴中,咀嚼不知多少
次才咽下,陆远僵硬地调动手臂,一勺勺吃掉半罐饭。他再度把脑袋埋入膝盖间,等到他把一切痛恨都消化掉,他才爬下小丘。
陆远没走多远,面对着小丘,敬了个军礼,随后解下短剑,握住剑柄,“铮”地出鞘,举起剑,对准心脏,毫不犹豫地刺下。
“噗~”预想中的刺痛一闪而逝,剑尖却“当啷”折断坠地,陆远苦笑着提起荣誉短剑,剑脊都腐蚀地变色了,只余下靠近剑格那块还残有往昔坚韧。他忘了休眠溶液会严重损伤荣誉短剑,把削铁如泥的剑化作火柴棒。
陆远沉重叹息着,也许老伙计不舍得他死去,是啊,一柄伞兵荣誉短剑,它的归宿应该是伴着一个伞兵长眠地底。它的剑尖,永远朝向敌人,朝向主人,已玷污了它的荣誉。
陆远捡拾起剑刃碎片装入储物包,只剩下小半截的短剑插回剑鞘。陆远再向着埋葬了无数水兵的小丘敬礼,说道:“弟兄们,我会替你们报仇的,我发誓。”
陆远返身大吼,锤着胸膛叫道:“舰队的弟兄们,我陆远发誓给你们报仇!报仇!”
“报仇!!!”
吼声传出了部署基地,久久回荡在夕云号内,经这么一吼,陆远胸中块垒顿消,那个永远打不倒的伞兵上尉陆远回来了,他已经死过很多次了,但他不会再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起码第28伞兵大队、夕云号护卫舰的上千双眼睛在看着陆远,叫他去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报仇,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深渊星辰。
陆远坐到部署基地控制终端前,三两下唤出之前的人工智能,终端的全息投影仪投射出一道淡薄身影。
“舰内是否存在任何敌对个体?”小心起见,陆远还是先确认了夕云号空无活人。
“夕云号坠毁在哪里?我需要这颗星球一应必要信息。”夕云号没活人不代表这颗星球不处在交战星域,帝国舰队经常在临时驻泊星球留下前哨部队,偷袭这些基地或许能找到一艘适用飞船。
智能淡薄虚影闪烁着,显然它在计算与思考,过了几秒钟,它才回答道:“按已知宇宙范围,此颗星球处在宇宙西部。银河系,猎户座旋臂,离中心远,离边缘近,太阳系第三环总体位置,离银棒中心较远,离边缘近,离左边界三分,离中心七分。”
陆远听得不明就里,心说是猎户座旋臂边缘地带的某颗荒芜星球?看来夕云号光碑穿梭得非常不稳定,鹰谷星上的光碑应当固定指向宙神星域才是,不至于说偏离路线如此夸张吧。
陆远脑中突然劈过一道雷霆,他想起了这颗星球和它的名字,一个只会出现在宙神公民低等基础学业课本寥寥几次的名字,但陆远完全、无法、不敢相信这颗星球就在他脚下。
“告诉我,这颗星球的正式编号与名称。”
智能仍旧不疾不徐,毫无涟漪地报出话语。
“编号:M34-4602151-B。”
“名称: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