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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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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喷着白烟奔向汉口,越来越近。

谢承远靠着窗口坐着,他长长的思绪被进站的鸣笛声拉回到现实,曾经熟悉的月台进入视线里,他一时百感交集,五年了,终于回来了。

火车像是疲惫之极,长长呼出一口气,遂停了下来。谢承远拎起皮箱,随旅客们下了车,踏上曾走过无数次的月台,恍然如梦。白烟在风雨棚残存的支架间弥漫,袅袅升向灰白的天空,消散开了,四周便显得空寥。水鹤、灰坑已废弃一边,号志灯也不见踪影,行包房、邮运室关着门,再看不到老汪、小胡他们忙碌的身影。昔日的警务所门口,有个腰插刺刀的日本宪兵把守着。

出站口排起了长队,两个日本司事在仔细地检票。

伊藤阴沉着脸走了过来。谢承远目光一触,血流腾地上涌,手指不由攥成一拳。对方已瞧见了,不由一怔,打量着蓄了胡子的他:“你是谢……”

“是我,谢承远。”他答应道,尽量显得平静。

“几年没见,哪去了?”

“北方几个城市。”

“哪几个城市?”

“北平、天津、西安、郑州……”

“做什么?”

“生意。”

“怎不回汉口?”

“交通不便。”

说话间,谢承远已经通过了检票。

伊藤拧着八字眉斜睨着他,谢承远侧了下头,似乎感觉到背后的眼睛一直跟着,依然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火车站前不似往日热闹,玛领事街的一些门面还关闭着,开了张的,也少有人光顾。有个杂耍艺人牵着猴子在T字街头做表演,引来一些人围观。谢承远穿过人流,径直往对街走去。

旺角客栈的二楼窗口倚着个女人,一边跷着兰花指吸香烟,一边咯咯地笑着,瞅着耍猴的直乐。谢承远不用看,就知道是阿秋。他也不吱声,走到门口时,便被她瞧见了,先是一愣,转而惊叫着:“我的老天,是你回来了呀!”

没等谢承远上楼,她已奔到了楼梯口。

“哎呀,总算回来了,以为你把我们都忘光了呢……”她说得哽咽起来,掏出手帕抹起眼泪。

谢承远拍了下她的肩膀,便往里走。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略显清瘦了些,盘着头发,脸上施着薄粉,两眉勾得过细,吊梢眼一笑似两条鱼,只是鱼尾划出几道浅浅的秋痕。

客栈格局也没有变,只是客人少了些,房间有一半空着。她说火车站的人流少了,客栈也冷清了许多。

进了客房,阿秋叫伙计打来热水,让承远洗了脸,又端来了龙井茶和点心。

“我那死鬼也走了,打牌晚了遇上宵禁,路上碰到日本兵,挨了枪子……”她似乎想说,以前打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承远还是感觉到一丝辛酸,顺着压迫的缝隙往外冒。

“你来的时候,看见那女人了吗?”阿秋问一句,她似乎并不关心他的过往,而是他的现在。

承远愣了一下,问是谁。

“还有谁,等你的人呀,”阿秋撇了下嘴,“谁都知道呢,她为了去火车站,脱裤子也心甘……”

“你说谁?”承远的脸色“唰”地变了。

“当了几年*,你不知道吗?”阿秋歪着头问,一脸的鄙夷,“她几乎每天都要去火车站,与伊藤那货干一次,再到月台站一会儿。她谁都不理,尤其碰到黑生,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转身就走……”阿秋想要承远不再留念那个女人,给他浇些凉水。

“为何见不得黑生?”承远忍不住问。

阿秋冷笑道:“谁知道呢?可能是她被伊藤鬼子玩弄时,让黑生瞧见了……”

承远已经感知是谁,便摆了下手,不想听到对方的名字,却还是受了刺激,心仿佛被钝刀戳着,疼痛难当。他回到河南信阳时,收到黑生的来信。他一直惦记珠喜,却因道路阻隔,一时无暇顾及。

阿秋两眼灼灼地投向他,他感觉到什么,但他现在没这份心思。

“你去找一下黑生,就说我回来了,要他晚上来见我。”他现要支开阿秋,压抑一下那种激情,不想一刻坏了事。

阿秋出去了。他便起身,走到窗口,将手中的一把折扇徐徐展开,悠悠地摇着,饶有兴致地望着街景。

耍猴的在敲鼓,随着激越的鼓声,几个猴儿在钻火球,引得围观者惊叫。谢承远瞄见人群里有位穿长衫的朝他回望,彼此对视了一下,对方便往客栈走来,谢承远回过身,把窗帘拉上了。

来人进了客栈,说找老板娘的表弟。伙计会意,便把他引了进来。

承远连忙迎上前,将手里的折扇递给对方,来人一看上面印着桃园结义的图样,顿时露出笑容,开门见山地问:“您是萧铁的朋友吧?”

承远点了下头,小声问:“您是他的表弟?”

“是的。”

“幸会!”

“幸会!”

彼此握手,对方便问起萧铁托他带来的东西。

“在这里。”承远把皮箱递给他。

“好的,”他接过兴奋道,“这发报机的零部件一到,汉口分部就能派上用场了。”

承远说:“我这次来,还想弄点药品带回去,不知有没办法?”

“药品一般由日本军方控制,没有内部关系,很难弄到。”对方答道。

承远说:“再想办法吧。”

对方点了下头便要走,说耍猴的是他们的同志,为掩护而来。周围有便衣特务,待长了不行。

承远答应着,彼此互道珍重,对方便拎着皮箱匆匆走了。

倏尔,听到几声警笛,谢承远隔着布帘往外望,便见一辆军车开了过来,停靠在火车站前。拎皮箱的长衫人已快步拐进了小巷。伊藤出现在进站口,警察在驱赶众人,杂耍艺人牵着猴儿往玛领事街岔道走去,后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小孩。

他轻吁了一口气,不由朝街对面的烟馆望了望。

徐奕宏重操旧业已有段时间了。

此时,他正斜躺在烟榻上,拿着长烟杆在慢悠悠地吞云吐雾。他一般下午才到吸售所来,上午则去忙一些事。

茶房推门进来,轻轻地说:“徐少爷,您妹夫来了。”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茶房退了出去,随后便听到脚步声过来。

徐奕宏依旧咕噜咕噜地吸烟,仿佛没看见进房的人。

“奕宏哥……”谢承远取下礼帽,叫了一声。

徐奕宏动了一下身子,一时不习惯被对方这么称呼。多年了,他们面对的时候很少,几乎没有交谈过,但久别重逢,彼此都经历了那么多伤痛,相见时被一份情感激荡着,那些隔膜怨怼也因岁月冲刷,早已荡涤得无影无踪。

“哥,我回来了……”承远又叫了一声。

奕宏身子一抖,翻身一下坐起。“承远,是你呀,快坐,快坐下……”他哽咽着,指了指烟榻,让承远坐在他对面。

承远坐下,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烟枪,不由问:“怎么也抽上烟了?”

“我是不想抽,但不抽会发疯的。”他似在哀鸣。

一时没有言语,压抑的伤痛积聚一起,遇到一个触点,便要爆发。

片刻,奕宏把烟枪往茶几上一放,头低了低,艰难地说:“知不知道他们都不在了?”

承远心里一揪,说不出话来。

“怎么才回来呀……”

承远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感觉彼此都在颤抖。

这时小丫头推门进来,将茶水递上,两人喝了几口,才稍稍平复。

徐奕宏复又躺下,要小丫头在身旁侍候。谢承远扫了一下那丫头,不觉一呆,那模样恍若另一个宋珠喜,一阵酸楚袭来,半晌无语。

徐奕宏感觉承远揣着疑惑,便说:“这家烟馆不是我的,我不过是帮人照管一下。逃难时携带的钱财都被日本兵掳走了,要不性命不保。”奕宏叹息着,转而又问起承远这几年都在干啥。

承远大致提及,当年他去郑州没找到珠喜,就跟萧铁去了新郑,随后又到了陕西。再返回时,汉口已失陷。因铁路阻隔,就留在北方,加入了抗日组织,四处奔波,前年才打听到父母均已被害……

一时默然。彼此已无力排解伤痛,奕宏也不忍描述那个惨状,末了才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能帮你什么?”

“肯定少不了你,”承远答应着,凑近身子说,“那边急需吗啡、阿司匹林这类药品,你有没办法弄到一些?”

“药品卡得很紧,医院的处方都被严格控制。”奕宏说。

“你的关系多,试试看吧。”

“有点难,”奕宏皱了下眉头,又说,“或许有个人可以办到。”

承远问是谁,奕宏没说,末了问他,见到珠喜没有?

承远说:“我来烟馆时先去了一趟长安里,看到大门紧锁,可能她搬走了吧?”

“早搬走了。现神出鬼没的,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住哪。有人看见她在圣母无原罪堂待过,又好像不是。”奕宏伤感道。

“你没去找她?”

奕宏摇头不语。

不好再往下说了,那是很深的伤痛,彼此都不想触碰,但怨恨积聚久了,就像岩浆一样,总要寻求释放,遏制不了。

谢承远走出售吸所时,已是夜幕降临,街道亮起零星的灯火,鬼影似的黯淡,寒气逼人。他望了下黑暗的天空,层云密布,看不到一点星光,可能要下雪了。

忽而,对面人影一闪,他感觉到异常,想是附近有便衣。本打算去找黑生,一时改变了主意,便往旺角客栈走去。正巧阿秋在二楼窗户张望,就向她招手,阿秋会意,忙唤一个伙计出来接应。

上了楼,阿秋便告诉承远:“刚才警察来过了,问起你,我只说是亲戚。对方早打点过的,应该没多大问题。”

“明天去法租界待着,免得给你惹麻烦。”承远说。

阿秋嘴一噘道:“想是里面有好玩的,嫌这里寒酸了。”

“女人呀,就这点心眼。”他转过身去。

阿秋望着他的背影,也不好再提。

从客栈的窗口,可见大智门车站又增加了岗哨,一辆插着太阳旗的军车停在门口。站楼上的一扇窗户亮着灯光,他猜测可能是伊藤的办公室。

一会儿,果然看见伊藤陪着一日本军官出了车站,引对方进了街对面的售吸所。他正思忖着,突然看到一黑衣女人飘然而过。

谢承远大惊失色,赶紧下楼要去追赶黑衣女人,却被一只手拉住。

“你现在还去找她?”阿秋郁怨地望着他。谢承远再一回头,黑衣女人已闪进巷子不见了。

一连几天,月台上没有女人的身影。每到火车到站的时刻,谢承远就守候在客栈二楼的窗口,等待她的出现。

“每天都要来的,怎么不来了呢,可是巧事呢。”连阿秋都觉得反常,即便出于嫉妒,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下雪了,密密麻麻的飞絮从天空撒下来,织网似的,在四周飘舞,屋瓦、电线、树枝像盖上了一层银粉,地面上虚浮着一层,脚踏上去,便“吱”的一下,滑出一道黑印,杂乱的黑印把地弄得湿漉漉的,显得很脏。

没人的地方,雪就恣意地覆盖着,把一切丑陋包裹住了,让严寒凝聚着一时的纯白,茫茫无际,空气冷冽,带着一股肃杀,四处流窜。

黑生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人影从雪地里过来,他便站住了,望着对方越来越近。

“黑生。”谢承远向他招呼道。

“谢公子……”他还是习惯这样叫他。

“非要我来找你呀。”承远握了握他的手。

“我妈病了,不得空。”他说。

“你妈现怎样?”

“整天痴呆着,哭哭啼啼,说她耽误了我和仙姑……”

空气中透着浓浓的伤悲,被冰凝的雪过滤得更为清晰了,仿佛在与萧瑟的严寒做着对抗。

沉默片刻,黑生便问他:“你收到我的信了?”

“是的,”承远蹲下身去,将铁轨下一株被雪掩盖的小草拂了拂,“你还真会找,我从西安那边辗转回到郑州,来信阳不过几个月,你就联系上了。”

“铁路上的熟人多呀,随便一打听,何况信阳那地方又不大。”黑生笑道。

承远看了他一眼说:“知道你是京汉铁路破坏队的小队长,所以上头指示让我与你联系。”

黑生点头道:“想你回来是办事的,就等这一天。”

承远说:“据可靠情报,近日汉口的鬼子要运一趟军火到河南等地,打击抗日根据地。”

黑生说:“具体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我来就是与你商议此事……”他正要往下说,远处闪出一束探照灯,黑生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趴下,一辆铁道巡逻车“呼”地驶过了。

等车远去,承远才直起身子:“要弄清发车时间、具体数量……”

“现在火车站的司事全是日本人,华人插不进去。”黑生说。

“再想办法吧。”

停顿了一会儿,承远忍不住问:“珠喜不是每天去火车站等我吗?我回来了,为何又不肯见我?”

黑生摇头说:“连我都怕见呢,何况是你。”

承远若有所思道:“她是看见我回来了,所以不来了?”

“可能是的。”

承远默然了一会儿,问道:“她现住在哪里?”

黑生面有难色,低头不语。

“你的意思是……她跟伊藤那畜生在一起?”

黑生不敢直视他发红的眼睛,只是说:“她叫伊藤杀了余站长,后来又让伊藤放了徐少爷和我……”

承远紧锁着眉头,一直盯着铁轨下的那株落满雪的小草,默不作声。

“她一直要去找你,伊藤却不准她离开,她只能等你回来……”黑生想安慰他,却说不下去。

半晌,承远抬起头来,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去找她。”

圣母无原罪堂即是法租界天主堂,晦暗的天色里,三角菱形的小尖塔孤独地耸立着,铁瓦顶的屋面,墙垣扶壁的边缘,皆还残留着一些积雪,冷峻森严中,也显有几分落寞。承远记得奕宏结婚时来过这里,一晃多年过去了。

铁门“哐当”一下被打开,露出老嬷嬷皱纹密布的脸。

“我要找宋小姐……”谢承远尽量显得自然一些。

老嬷嬷打量了一下他,指了下教堂门说:“她在里面。”

谢承远走进教堂里,老嬷嬷示意正在祷告,要他等一会儿。他站在那里,眼望着那个俏丽的背影,静静地等待着,像等待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列火车又出现了,他们在车上相遇,他接过她手里的万花筒,看里面缤纷的世界,就像一个个美好的梦境,他与她一遍遍地演绎着,甜蜜或忧伤,他都爱不释手……

对方终于结束了祷告,感觉背后有人,回转身子,一见等候在此的承远,顿时呆住了。

“珠喜……”承远朝她走了过去。

她倏地一抖,转身往门外跑去。承远见此,几步冲到她的面前。

“为何要走?”

珠喜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头一低,背过身去。

承远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宛若一株被雪覆盖的小草,楚楚可怜。不禁说:“躲着我干吗,他们跟我说了,知道你受了不少苦……”

珠喜一听,“呼”地一下捧手遮住脸,身子就势靠向墙边,却见那耳轮上的坠珠在微微颤动着。

半晌,才听她呜咽道:“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承远胸口胀痛,他望着圣母无原罪堂孤独的尖塔,正对着阴晦的天空,似在诉说人间的苦难。他突然明白珠喜为何要来这里,或许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撑。呆了一下,不由道:“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现回来,就准备带你离开这里。”

珠喜听得一愣,转而摇了下头。

“怎么了?”

珠喜忧伤地说:“已经晚了。”

一时无言。彼此都沉浸在无边的伤痛之中,那些温暖的记忆究竟化不开寒冷的积雪,两人都明白,有一道看不见的墙阻隔着他们,岁月磨损了太多的东西,包括容颜,也包括爱恋。

沉默片刻,承远还是向她交底:“我这次回来要办一些事。”

珠喜转过身来,抬起梨花带雨的脸,问他:“我能帮你什么吗?”

“不用,这是男人的事。”

“你一定得答应我。”珠喜含泪的目光灼灼逼人。

承远默默凝视着她的脸,还是那般柔美,只是有了些沧桑的痕迹,这是他无数次梦见的脸,似又不似,他不知为何有了一份陌生感,这让他很不好受。

从圣母无原罪教堂出来,谢承远在冷清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一时心情忧伤,有汽车喇叭声在后面叫着,他也没听见,那吉普车便滑到身边停下了。

徐奕宏在车里招手。

他上了车,奕宏便说:“正要去找你,不想在这里碰上了。”承远见司机穿着黑色警服,不由说:“你有本事,警察局的车也弄来了。”奕宏道:“借王巡官的车用用。日本人占领火车站,警务所便撤了,老王现做了市警察局的副局长,还是干老本行。”

谢承远想着王巡官的为人,倒不好说什么。

“见到她了?”奕宏问。

谢承远点了下头。

“她答应了?”

承远摇了下头。

一会儿就到了烟馆门口,两人下了车,一同往里走。

承远不由问:“这烟馆不是伊藤从你父亲手上买下的吗?”

奕宏点了下头道:“有这回事。后来伊藤突然回北京,烟馆又转给了他人……我现答应照管,不过是为了珠喜。”

“什么?”谢承远瞪直了眼。

奕宏不吭声,等进了房间,他才低声说:“烟馆现是珠喜的财产。”

一时小丫头进来,奉上茶,点上烟,出门去了,奕宏深吸一大口,才说:“珠喜通过伊藤的关系买下这烟馆,为摆脱对方的纠缠,又将他诱入其中,使他上瘾,每天离不得。后来又让伊藤放我出来,帮她照管……”他的表情木然,似在尽量克制着情绪。

“你说她不理你……”承远觉得受了骗,一时怨愤难平。

“是她不让我说的,”奕宏像是触动了伤心处,一下激动起来,“老子也是吃错了药,长这么大,父亲的话有时可以不听,却不敢不听她的话……”

“你们好着呢!”承远嘴唇直抖。

“她每天去火车站等你呢!”奕宏一脸怪异。

“去火车站接客吧,跟我当初一样,”承远闭起眼睛,冷笑着,“不过是想吸引更多的鬼子。”

“是,一些日本军官真被她引来了,”奕宏一下扔了烟杆,两眼喷着火,“我当时只恨不得杀了她……”他已说不下去。

那个傍晚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地上泛着白色的幽光,近在咫尺的大智门车站亮起迷离的灯影,门前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有卡车把雪地碾出粗重的辙印。戴着号记的长夫们在日本宪兵的监视下,将一箱箱弹药吃力地往火车上搬运。

伊藤在车站里巡视了一会儿,眼见那些药箱全扛进了火车皮,他才返回办公室。

电话铃响了。他走过去接,一听是女人细细绵绵的声音,便绽开了笑脸。

“知道是你,小东西,你替神父买的阿司匹林,让老徐去取了,下次可不行……没有多的,有规定……今晚不来了,太累……你非要见我,啊,哈,可真厉害呀……那好吧,等会儿一起去你闺阁……”

他放下电话,在房里踱了几步,望了一下外面的雪景,便拎起公文包出了门。

走到大街上,雪已经把马路全覆盖了,灯光在雪上映着惨淡的黄影,有个女人在烟馆门前迎风立着,伊藤望见那美丽的倩影,顿时两眼放光,这小东西,几年了,就像只小狐狸神出鬼没,一直勾着他的心,他则像只猴子由着她摆布,对她服服帖帖,也心甘情愿。此时,他被那倩影撩动着,恨不得一下飞到她面前,无奈地面湿滑,只能缓缓而行。

女人看到他过来,嫣然一笑,便闪进了烟馆。

约莫半个时辰,一辆吉普车在烟馆门口停下了,两个戴帽子的男人架着酒醉般的伊藤上了汽车,便开走了。

雪还在下着,覆盖了一切,连同苦难和丑恶,静寂得好像一切没有发生,包括血的痕迹。

清晨在慢慢地靠近,天际呈现出惨淡的灰白,与无边的雪连成一体。

巡道工黑生提着号志灯在落雪的铁轨上走着,架着机枪的巡逻车从远处开过来,鬼子兵检查了黑生的派司,又看了下他蓝制服上的工号,便开走了。

天渐渐地亮了,火车站外响起汽车的鸣叫声,一批日本士兵运抵火车站,月台上的雪地掺杂了一堆堆刺眼的黄泥巴色。

一直没看到站长伊藤正野的身影,火车司机等着他的指令发车。铁路队长在催问,车站调度在四处寻找。与此同时,另一列火车也将开往信阳,旅客被堵在候车室里吵吵嚷嚷,眼看要开车了,还不见站长伊藤,车站调度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下瞄见宋珠喜在向他招手,知道她与伊藤的关系,便让司票先放她进来。

珠喜一走进月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对调度说:“伊藤站长昨夜偶感风寒,头疼发烧,现还躺在床上呢。”调度一听,便急着去向铁路队长报告,已顾不上珠喜。

这时,月台上那些日本兵,见到风姿绰约的珠喜,个个淫猥地笑着,把她团团围住,那些站岗的宪兵也看直了眼。没人在意,巡道工黑生已沿着铁轨走了好远,去与铁路破坏队的同伴会合,昨晚已做了准备,把转辙器的螺丝松动了,再稍用点力,就可发生错位。

一节节车皮仿佛被泥巴黄弄得鼓胀起来。司机终于拿到车站调度的指令,火车一声嘶吼,往北开去。

候车室的旅客被放了进来,谢承远匆匆走在月台上,昨晚处理了伊藤,说好早上与珠喜在火车站碰面,他要带她离开汉口。

没有珠喜的身影,谢承远焦急万分。此时,那列行驶的火车,刚刚过了刘家庙车站,火车司机突然发现前面有几个人在铁轨上,他大叫一声不好,赶紧鸣笛,无奈距离太短,紧急刹车已来不及,火车碾过去时,连接铁轨之间的紧固件突然一下松开,道夹板很快发生了脱离,火车顺着惯性呼啸着冲出了轨道。

轰,轰,剧烈的爆炸声传到大智门车站。火车站顿时惊慌失措,乱成一团。铁路队长命令鸣笛关闭,闭塞股道,严查可疑之人,一队人马奔往浓烟滚滚的地方。

谢承远匆匆出了车站,正碰到驱车赶来的徐奕宏。

“知道你不会坐火车,所以用了第二方案。”奕宏道一句,又问珠喜在哪。

承远摇了下头。

“我去找她!”奕宏便要下车。

承远一把将他扯住,对司机说:“去刘家庙,黑生在那等着我们,快!”

汽车直往江岸方向驶去。

“到底怎么了?”奕宏急切地问。

“晚了一步,有人见她被几个日本兵拉上了火车……”谢承远尽力地克制着,声音已变了调,“说好坐汽车走的,她却要坐火车,想是冒着必死之心去的,为了掩护黑生,其实是不想面对我……”

奕宏听了大恸,哀声道:“她每天来月台,其实是想走的啊……”

远处的爆炸声还在持续,但一个女人的死,让两个男人没一丝喜悦。车内一时死寂,悲痛已经击碎了他们的心。

良久,奕宏将一个布包递给承远,说是珠喜给他的。承远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他要带走的药,还有件东西陡然入眼。手指不由得颤抖起来,是那个万花筒,她一直留着,现在又交给了他,成了唯一的留念。他抖抖索索地拿起万花筒,那上面似乎还留有珠喜的手温,他摩挲着,端详着圆筒上微笑的姑娘,少时,又像当初那样,拿着它对着光线看着,那里面奇幻无穷的世界,就像不曾实现的梦境,或是一段破碎的爱情……他的心一阵揪痛,眼前顿时模糊了,迷蒙中,似乎看到一个白雪般纯美的女子,正飘飘悠悠地飞向了天际……他想,那一定是心爱的珠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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