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事是个*,宋珠喜是狐狸精的名声就此传播开,首先徐府的人都变了脸,怜悯她的,同情她的,都转化成鄙夷,珠喜想表明自己的清白,却没有人理会,唯一亲近的刘旺才,也对她躲躲闪闪。她这口怨气无处倾吐,又不是个低三下四的人,知道有口难辩,反而越描越黑,就干脆不说了。
但有些事情,无论好坏,也能促成某种机缘。珠喜从徐府出来,肯在戏班子里蜗居,尚小芳自然觉得意外。碰到演戏的间隙,尚小芳随口问起珠喜,珠喜大致说了几句,似乎有难言之隐,他看出些端倪,也不好再问。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尚小芳的戏班子演戏场场爆满,给茶园带来不少的人气,临到离开,茶园老板虽再三挽留,但京城的演出在即,容不得延迟,只能择日启程。
珠喜听说他们要走,就忍耐不住了,她找到尚小芳,直说在徐府待不下去了,茶园也不是久待之地,怕徐少爷再来纠缠,要尚师傅收留他,她要跟戏班子一起走。尚小芳一时没有表态。珠喜以为不要她了,心里十分难过,一直闷闷不乐。到临行前两天,尚小芳把她叫到一边,小声问:“你真打算走?”
珠喜说:“师父知道我的难处,没有别的出路,唯有跟上你们。”
尚小芳看了一下她忧郁的脸,似有不忍,便说:“你以前只是唱着玩玩,现入了这一行,可要以此谋生了,要吃很多苦啊。”
“我知道。我不怕吃苦。”珠喜急切地表白道。
“我只能带你入这个门,至于今后,就看你的造化了。”
“师傅放心,我会用功的。”
尚小芳沉吟了一下,才点头道:“那好吧,你赶紧去收拾行装。”
珠喜喜出望外,便跟着尚小芳去了大智门车站。走到月台上,望着那冰冷的铁轨,蓦然想起父亲,心里又一阵揪痛,短短两年,就与父亲阴阳相隔。汉口,就这样让我满载着伤痛离开吗?或许是不会再回来了。她闭起眼睛,不想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
火车开动了,她的脸映在车窗边,向着送行的茶园老板挥手。没见一个熟人,黑生怎不在月台上呢?自他父亲惨死后,据说又在卖报纸,还帮人扛包。承远也不在,她没顾得告诉他一声,如果知道,他可能会来送她的,还会劝她不走。最后,她的眼前闪过徐少爷,那是想早点抹去的影子,想起就是一个痛。不是因他,她也不会这么决然地离开。火车腾起一股白烟,把她湮没在里面,她的眼前起了雾。
尚小芳坐在斜对面的位置,旁边是他的琴师。尚小芳拿着一张报纸在看着,等琴师去打水的工夫,他放下报纸,对珠喜说:“临时带你走,觉得突然吧?”
珠喜笑道:“以为走不成了呢。”
尚小芳说:“我要提前告诉你,你难免会有所流露,让徐家人知道,可能真走不成了。”
“他们不是希望我离开吗?”珠喜觉得奇怪。
尚小芳轻轻一笑:“徐少爷怕是要阻拦吧?”
“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希望我走的,少了个祸害。”珠喜轻轻一笑。
“太太不会。”尚小芳扭头朝向窗外。
“太太巴不得我走呢,她以前就不愿留下我。”
“但她不愿你跟着我……”
“不是她要我来学戏的吗?”珠喜有些糊涂了。
尚小芳不答,他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目光里有一丝感伤,发觉珠喜望着他,又拿起报纸掩饰。
这时琴师端着搪瓷缸子过来了,要尚老板喝水,彼此又扯起回京后的一些事宜。
珠喜坐在一边听了几句,想着前方未知的路,难免几分忐忑。这一去,就真的与京戏结上缘了?京城那么大,门派众多,名流荟萃,她去了,犹如在大海里游泳,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被淹没。但凭她要强的个性,便想好好闯出一番天地,尚师傅也看好她,如果再勤奋一点,是可以走出来的。她暗暗给自己打气。不光为了谋生,也为了给父亲争气。来汉口的火车上,是父亲带着她,父女俩满怀希望,仿佛汉口就是天堂,短短两年,她经历了太多的事,再离开汉口,她已没有了父亲,而是跟着尚师傅,师徒如父子,她就希望对方像父亲一样爱护她,引导她。她还是单纯的,只想一门心思学艺,哪会想到江湖的险恶?哪会想到此时已有人在诅咒她,对她恨之入骨。
徐府接二连三闹起了地震。
原以为宋珠喜离开了,可以收了奕宏少爷的心,徐金穗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哪晓得奕宏气闷了几天,人还没缓过神来,太太凤芝又出了岔子。
尚小芳竟然连招呼都不打,私自带珠喜去了北京,凤芝似遭受雷轰电掣一般。她觉得尚小芳是有意背着她,原因无非是害怕她去送,不想让她知道。凤芝想到珠喜能把奕宏迷得魂不守舍,就照样能把多情种子尚小芳迷得神魂颠倒。她还是疏忽大意了,以为那丫头还小,没想到她人小鬼大,就是一个媚惑男人的狐狸精。
回想与尚小芳在一起那些难忘的时刻,她就难过得要命。可男人的心说变就变,他已经不爱她了,此时,他正和那小狐狸精在一起。凤芝打破了醋缸子,气得昏天黑地,生趣全无。与徐金穗的感情渐趋平淡,也因年龄差距,兴趣不合。与年轻英俊的尚小芳再度相逢,难免勾起往事,旧情复燃。但世俗容不得这等风流韵事,时间长了,总会露出马脚,遭人鄙薄,说她不守妇道。由此跟尚小芳一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玩着暧昧,只为调剂一下单调的生活。为情所困时,也有过挣扎,经过苦难的她,好不容易做了徐家太太,得到尊崇,令人羡慕,何况富裕生活让人安逸,再要折腾起来,还真没那么大的勇气。
然而,这一切,在尚小芳带珠喜离开之后,就土崩瓦解了。一切都不重要了,荣华富贵对她已没了吸引力,只有一件事是她在乎的,就那是尚小芳。她的幸福感不是徐金穗给她的,而是尚小芳的爱,虽然他没有跟她日日相依,却心心相印,她感受着他的爱,她在徐府才过得那么有滋有味。没有尚小芳,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她的心已被挖走了,只剩下一副躯壳,活着就如同行尸走肉,还有什么意思?
想到心爱的男人跟别的女子在一起,就像毒蛇绞缠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昼夜难安。去北京的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抑制了。她一定要去北京,要去找尚小芳,她要看看这个变了心的男人怎样对她,就算去死,也要弄明白他是否还爱她。
凤芝临走的头一天,破例把8岁的女儿曼丽带到新市场玩了半天。曼丽是她唯一的牵挂,孩子自小由保姆带着,后来又跟着汪妈,与她不亲近。凤芝的喜好是交际,其实是心大,徐府容纳不下她,她得有更大的舞台。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不可能再登台唱戏,但心一直没有离开。她对徐金穗照顾不周,对孩子也无暇顾及,想起来就待一会儿,多半是忘记了。
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要离开时,还是难以割舍。凤芝带曼丽看魔术表演,玩哈哈镜,吃西餐,还给她买了衣服鞋袜。曼丽长得像她,是个小精怪,她穿上漂亮的西式裙装,像只蝴蝶飞来飞去,凤芝就坐着一旁,呆呆地看着她。
“妈怎么了?”曼丽感觉到了,一路母亲说话很少,只是舍得给她买东西,她要什么,凤芝就只管掏钱。
凤芝忧伤地说:“曼丽,妈对你不好吧?”
“妈好,带我出来玩呀。”孩子喜笑颜开。
凤芝听得不好受,摸着她的头说:“我带你出来玩少了,以后有机会,我会多带你出来玩。”
“好的,妈。”
此时,凤芝也并不知道她要出去多久,以为是暂时的,把珠喜从尚小芳身边拆开,带她回来,或者三人一同回来。实在不行,她就留在北京,让珠喜回来。反正她要抓住尚小芳,不能让他跑了,要不她可活不了。
然而,最坏的结果,她并没有料到。
有道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徐家太太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然后就有一些传闻到徐金穗的耳朵里,已经是很久的事了。这样的事不同于生意,生意亏了,还能再赚回来。但人走了,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的不光是屋子,还有人的心,空乏得难受,不是别的可以替代的,只有折磨,那是男人最要紧的面子,比生意还重要。谁受得了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相好,继而私奔?徐金穗几日没有出门,他的头上有顶帽子戴着,绿色的,每个人都在嘲笑他。他活到四十岁,满以为自己该有的都有的,然而,接二连三的打击,实在是耗尽了他的心力,他感到自己老了,被人抛弃了,还有什么比被自己的女人抛弃更羞耻的事呢?
人总有撑不过去的时候,到心情恶劣时,一些蛰伏在体内的病菌就倾巢而出,排山倒海一般,肆无忌惮地蚕食他的身体。本来心脏就不好,肠胃也欠佳,近来吃得就更少,消瘦,睡不好,头发又白了一些,看得扎人眼球。汪妈正被凤芝的事弄得心烦意乱,现在徐家的顶梁柱又歪了,她心里也着慌,觉得凤芝是个害人精,如果救不了徐老爷,她也没好意思再待下去,便四处打听,请来最好的大夫为徐老爷诊治,每天守候在身边,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徐金穗生病的时候,身体虚弱,感受到另一个女人对他的好,润物细无声,暖意绵绵的,像裹着柔柔的丝绒,回到了孩提,被母亲爱抚着。这种久违的感觉十分奇特,令他眷念。再打量汪妈,其实是耐看的,虽比凤芝大几岁,穿着素净的旗袍,不施粉脂,然皮肤白皙,五官柔和,体态丰腴有致,自有吸引人之处。
汪妈不声不响地照料着他,打理着里里外外的家事。徐金穗才感到,汪妈在徐家一直举足轻重。离了凤芝,他的家还像个家,但若走了汪妈,他的家会怎样混乱不堪,不可想象。
徐金穗跟汪妈相好的事,不等到他病愈就已闹得沸沸扬扬。原因来自奕宏,这是无法过去的一道坎儿。以前为凤芝,他对父亲就已疏离。如今凤芝走了,奕宏以为老头子会有些醒悟,正想把鄂城乡下的大妈接回来,哪晓得他脑子又发热,与凤芝的表姐好上了,实在叫人无法忍受。他对汪妈本没什么,但因凤芝,连带有了怨恨。
“让那女人走!”他直截了当地对父亲说。
徐金穗离不开汪妈,他现在弱得像个婴儿,汪妈就是他的保姆,他享受着女人无微不至的呵护,这是在凤芝那感受不到的温存。凤芝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他感到痛心,却又忘怀不了,这时有人抹平他的伤口,且又是凤芝亲近的人,无形中就消解了他的伤痛。看到汪妈,就像是看到凤芝一样,他怎么能让她离开?
徐金穗不答应。奕宏说她不走我走。父子俩各不相让,最后只能分开。奕宏就是个混账儿子,看不惯他老子这般不堪,就有意让老爷子难受。他带着婉珍搬了出来,在火车站边的永贵里住着。丢下老爷子在那幢楼里,空荡荡的,只有汪妈和8岁的曼丽与之厮守。好端端的一家人,就这么四分五裂了。
对于徐家的变故,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感到惋惜,谢家自是后一种。凤芝出走,谢绍祖对她的鄙夷又在抬头。他以为凤芝历世多年,终于有了好的归宿,总该守分惜福。却本性难移,到底是个轻薄东西。可见当初没看错她。
谢绍祖恨凤芝做了这等蠢事,让家族蒙羞。作为凤芝的堂弟,谢绍祖对徐金穗难免有一丝愧疚。尤其是探望徐金穗时,看到空荡荡的小楼,寂寥颓败,门可罗雀,曾经精神十足的小个子男人,现倒在病榻上,眨眼衰老得不成样子,让旁人不禁唏嘘。
“娶妻不贤,又有个败家子,我这条老命不被他们整趴下了?”徐金穗似在自嘲,却透着一份苍凉和无奈。
谢绍祖不好提凤芝,只能安慰对方:“奕宏也大了,他要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正好让他受点磨炼,知道养家不易。”
徐金穗摇头道:“那龟儿子哪会吃苦受罪?给了他两处房产呢,加上永贵里的一幢住宅,光靠收房租就够他吃喝不愁。”
“坐吃山空也不行呐。”谢绍祖知道他恨,究竟硬不下心肠,只能提醒几句。
“我何尝不懂?可那小子胸无点墨,除了会使枪弄棒,就是结交一些狐朋狗友。”徐金穗虽恨铁不成钢,也怕谢绍祖看不起,又为儿子开脱,“处在大智门一带,租界华界交织,三教九流杂居,有钱没势是站不住脚的,一个好汉三个帮,才能打天下……”
“那是。”谢绍祖点头,知道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就怕他眼高手低,瞎折腾,”徐金穗自有一份担心,“要他管理家业,不是那料子,不给我败家就算万幸了。”
谢绍祖处在火车站里,信息量大,大智门一带的动静都在他眼皮底下,也听说了徐家少爷结交洪门,还去华景街的天目山寨拜了堂主,整天在外花天酒地,做一些打牌赌博的勾当。
“我想让他做份稳当的差事。”徐金穗自然比他更清楚,也就趁机问火车站是否需要人手,免得奕宏让那些流氓地痞给带坏了。
谢绍祖没马上表态,他得好好想想。曾几何时,徐金穗在大智门呼风唤雨,是何等人物?现因家庭变故弄得一败涂地,肯屈尊相求,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父子关系这般僵化,徐金穗不好管他,又不能不管,就怕奕宏到时成了脱缰的野马,覆水难收。谢绍祖则担心奕宏不愿来火车站,来了又不好生做事,到时出什么差池,不仅他担待不起,徐金穗更承受不了。
谢绍祖还在考虑时,就闻到奕宏在法租界红房子豪赌输钱的事。心里着急,知道此事再不能拖下去了。
那天,他叫人去找徐奕宏,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临到太阳偏西,才望见那小子无精打采地走来。
“谢叔,您找我?”徐奕宏第一次走进站长办公室,有几分不自在。
“在哪儿发财呀?”谢绍祖故意问。
“没有,近来手气不好……”他简直说不出口。
“你是在赌场里吧?”
“是……”他知道说漏了嘴。
“没忙别的?”
“想把烟馆盘下来,等着信呢。”
谢绍祖“哦”了一声,直截了当道:“火车站正需要人呢,你现要没别的事,就来当个差吧?”
“当什么差?”奕宏皱了下眉头,他可没想过正儿八经地做什么事。
“车站警务所需要人,”谢绍祖不急不缓地说,“我就考虑到你,想你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会两下功夫,总得要发挥才干。做个警官看似对你的路子。”
徐奕宏久不摸枪了,也是坐牢后,被军队开除,有个阴影存着。但他到底喜欢耍弄那玩意儿,没机会再回军队,总是个遗憾。现让他穿上警服,练练身手,无疑是个诱惑,但又怕那差事太忙,占多了玩乐的时间,他又不情愿。
看他一时不吭声,谢绍祖知道是在打着算盘,便采取了激将法:“火车站人多流量大,每天要遇到一些应急事情需要处理,一般人担负不起,还非得找能干人来才行。”
这话果然勾起了徐奕宏的好胜心,他喜欢顺毛摸,听不得好话,容易头脑发热。他向来喜欢显示自己的能耐,何况火车站也是抛头露面的地方,不管怎样,先试试再说吧,总不好驳谢站长的面子,便躬身道:“奕宏不才,承蒙谢叔高看,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好,你要愿意,就去警务所报个到吧。”谢绍祖点头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