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月亮黯下去,太阳亮起来。
从燕京到陇山这段路上,平原变成了丘陵,丘陵化成了高山,日复一日的走着,燕十八觉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每到一处地方,那里的领主都会把燕十八迎入领地,热情的款待他,纵然,在面对陇山燕氏与燕十八,以及燕十八的三位兄长时,这些领主都选择了缄默,他们谁也不支持,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结果。车敬告诉燕十八,他们都是他的封臣,他应该像个封君一样,可若是封臣,怎会不遵从封君的号令,反而关起门来,掩着耳朵,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呢?
燕十八不是傻子。
在这些领主的领地上,他赞美着领主们酿的美酒,表扬着领主的儿女们,然而同时,他也把这些领主通通的记在了心里,他想,既然你们喜欢风平浪静,那么便永远待在风平浪静的地方吧,此生再也不要浮出水面来。
越往北走越靠近陇山,听说,燕氏三兄弟也知道新君来了,他们把大军勒停在了位于陇山山脉边缘处的落羽城,那可是一个古老而又充满着传奇的城池,世人都说,天赐玄鸟,降而生燕,而玄鸟落下的地方便是落羽城。
老卿相越来越沉默了,在面对那些领主时,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随时随地会拍翅而起,可是一旦走在这条漫长而冷寂的路上,这只鹰就像被人锁住了爪子,蹲在鹰架上,供人观赏。
老卿相老啦。燕十八曾亲眼看到,当老卿相捧起一碗烈酒时,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口气把酒饮尽,却趁着没人注意时,吐在了地上。
飞鸟从头顶飞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迎面扑来的风有些冷,燕十八紧了紧大氅,燕国的版图可真大啊,若是我也有一只大鸟,我就会骑上它,从上到下,从西到东,飞上一遍,把燕国统统置于我的眼光之下。唉,可惜我不是姬烈,捅个鸟窝都能捅下来只神鸟。
燕十八有些羡慕他往日的难兄难弟了。
玄鸟大旗飘扬在风中,骑士举着它爬上了山岗,又箭一般的冲下来。
“君上,落羽城到了。”
落羽城到了,玄鸟降临的地方。
燕十八打起精神,车敬捧来了诸侯的礼服,车英拿出了崭新的大氅,燕十八穿上礼服,披上大氅,戴上了高达五寸,只有诸侯才能佩戴的墨玉板冠,再背着手往车辕上一站,顿时,整个人焕发出了威严而凌厉的气势。
护卫们跪了一地。
车敬、车英也跪下了。
战马默无声息的看着他,仿佛也被那截然不同的气势震住了。
老卿相独自一人屹立在马上,眯着眼睛与燕十八对视,过了一会,老卿相的目光慢慢的温和下来,他翻下马背,朝着燕十八大礼三拜。
马队继续起行,燕十八没有乘马,而是站在由六匹黑马拉着的战车之上。车英是他的弓箭手,老车敬是他的甲戟手,而老卿相则充当了他的御手。
巍峨的山岗就像是一把横躺着的剑,锋利的剑刃横拦切天,黑色的重甲单骑护卫着黑色的战车爬上了像剑梁一样的山岗。过山风吹着燕十八的大氅,他眯着眼睛,向山下看去。一眼便看见那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洋,六万人的大军聚在一起,那是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永远也不知道它带给人的震憾。与它相比,那雄伟的落羽城反而显得很渺小,像个孩子一样,被它搂在怀里。
四月的风原本应该很温柔,此时此刻却肃杀起来。
玄鸟大旗被风扯得呜啦呜啦直响。
燕十八看着那一片黑色的海洋,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口水,脸色更白了几分,他说道:“若是此时勒马,还来得及。”
他的目光看着山岗下,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黯哑。这句话好像是在规劝着谁,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车敬面冷若雪。
车英注视着山岗下的燕氏大营,脸上的神情无比专注,他根本就没听见燕十八的话,他所想的是,若是自己领军至此,该如何面对这股汹涌的铁流,又当怎样才能击败它,而不是被它吞没?
老卿相沉默了一会,雪白的胡须在风中肆意的张扬,眼睛里仿佛藏着两团时隐时现的火焰,他没有看燕十八,沉沉的说道:“君上若是此时勒马,还来得及。”
一模一样的话语,说的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燕十八:“我从燕京出发,从来就没想过要勒马。”
管离子:“臣也是。”
简单的对答,生冷而无情。
……
玄鸟大旗滚荡在风中,旗子是惨白色的,玄鸟是纯黑色的,战马在风中不安的嘶哮,马腿上裹着白布,骑在马背上的骑士浑身重甲,额头上缚着白帻,长长的白帻飞扬在风里又连在一起,仿佛是黑色的海洋中起伏的白色浪花。
战车,一排一排的战车填野塞苍,挺立在战车上的甲士像是雕塑一样望着山岗,剑盾手在战车的前面排成了墙,厚达三里的黑色城墙。
“他当真敢来?”
“他已经来了。”
“君上也来了。”
“是不是君上,还犹未可知。”
朔风拉动着大旗,在大旗之下,一块凸起的平台之上,挺立着燕氏三兄弟,燕无痕穿着黑色的战甲,那件甲胄异常夺目,并不是因为它的精美无铸,也不是因为它上面雕刻着金色的玄鸟,而是因为那道骇目惊心的裂痕,左胸,心口位置,宽有一指,长有三指,一剑毙命的伤痕。是的,这是燕却邪的战甲,如今披在了大儿子的身上,这是一件复仇之甲。
陇山燕氏的家臣们簇拥在平台之下,他们大多也都是一方领主,在燕氏三兄弟的号令之下,他们带着各自的家臣与武士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这件复仇之甲之下。
此刻,万众瞩目,所有的家臣与武士都抬头仰望着平台上的燕氏三兄弟,没有人去看山岗,尽管他们都知道燕君来了。
家臣效忠于领主,领主效忠于封君,然而,若是领主与封君敌对会是什么样子?陇山燕氏用它强大的影响力告诉了世人,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青离剑。
黑色的青离剑悬在腰上,它切金断玉,传说中是仙人的赐予。燕无痕缓缓将它拔出来,猛地往下一挥。
“呜呜,簧簧。”
沧凉而雄壮的号角声响起来了,庞大的黑色海洋挤向山岗,把大地掩埋,把地皮踩得颤抖不已。
“簧,簧……”
与此同时,山岗也响起了号角声,它从山岗上飘下来,与黑色海洋中的号角声交织在一起。
大军已经抵拢山脚,伴随着一声震天荡地的大吼,千军万马齐齐顿住脚步,剑盾手举起盾,把剑搭在盾沿上,弓箭手在他们的身侧,箭已上弦,引弓待发,只要他们一松手,那密密麻麻的箭雨必然将天上的太阳射穿,把所有一切能看见的都埋葬在黑暗之下。
一辆战车驶入眼帘,它孤零零的显露在那里,是如此的突兀。它从山岗上驶下来,由六匹战马拉动,却走得不快不慢,战马踩着号角的节奏,一步一步向黑色的大军靠拢。一箭之外,是八十名黑武士,他们默默的尾随着战车,在六万大军面前,他们渺小的像蚂蚁一般。
燕十八很漂亮,若是没有那一身威严的礼服,他更像一个漂亮的女孩,而不是一位万乘之君。车英在他的身旁,一遍又一遍的低声说着:“君上,燕人无惧,燕人无惧。”
是啊,一直追随燕十八的车英很是了解他,世人说得没错,燕十八胆小怕死,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想的只会是如何才能生存下来。原本,燕十八以为自己不会怕的,可是当他直面汪洋成势的大军时,仍然觉得害怕,由内而外的害怕。他甚至想转身就逃,可是却动不了,背脊骨像是被铁水凝固了一样,只能强行的硬挺着。
“燕人无惧。”
既然逃不了,燕十八便不逃,他的脸色苍白若纸,死死的盯着大阵中央的黑白大旗,微微眯着的眼睛显露他内心的恐惧,牙齿在格格格的响着,牙邦鼓了起来,不想,却因此多了一分冷峻。
“我不能害怕,我是燕国之君。”
“我要活下去,我就必须得是燕国之君。”
“我是燕国的国君,在燕国的土地上,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燕十八紧紧的拽着背在身后的拳头。他的老师车敬注视着那轻轻的颤抖的拳头,汗水一颗一颗的滚落。老卿相默然,他挺着身子,直视前方,孤身入敌营,没人知道老卿相在想什么。
“让开。”
战马被黑色的城墙堵住了,燕十八去不了他想去的地方,他盯着那面大旗,轻轻的说出了这两个字。
像是带着某种魔性一般,他那轻飘飘的话还没落在地上,黑色的海洋便已如水二分,给他拉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在那通道的两侧是寒光煜煜的铁剑、长戟、箭矢,以及战马喷出的浓雾。
燕十八穿行于其中。
黑色的战马踩着黑色的土地,拉着一位万乘之君,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卿相,以及万乘之的左膀右臂走向大阵中央。
六万人,鸦雀无声。
“我是燕国的国君,你们都是我封臣。”
这是燕十八来到燕氏三兄弟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