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烈身旁的议论声嘎然而止。
在安国,能让闹哄哄的士族们突然安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安国的一国之君。
当四目相对时,姬烈心头像是扎进了一根针,令人痉挛的刺痛逐渐蔓延全身,但他却并没有闪躲,脸上的笑容反而更为灿烂。
看见这意料之中的痴傻笑容,安君眉头皱了起来,眼睛也半眯起来,然后缓缓转过了头。
虽然隔得较远,姬烈也仿佛听见了自己的这位父亲、安国的一国之君,那冰冷的哼声与一闪即逝的叹气声。
是内疚么?
姬烈当然不会这样认为,一个能把亲生儿子扔在外面八年,而不闻不问的人,岂会有所谓的亲情与内疚?
那他为什么会叹气?
因为傻子丢了他一国之君的脸么?
可是傻子终究是傻子,哪有不丢脸的傻子?
姬烈把袖子里的拳头松开,按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若是细看,会发现他的左腮有些异样,略略往下皱,那是因为他正暗咬着牙。
这时,又有一道眼光看来。
是燕国的傻子。
燕侯十八子定定的看着姬烈,眼神有些奇怪,像是正在看着一只受伤的小鸟,既关切又悲伤。
姬烈怔了一怔,然后冲他笑了笑。
燕国的傻子也笑了笑。
在这一刹那,两个傻子惺惺相惜。道家的人常说,同类相从,同声相惜,傻子的世界只有傻子才懂。
正常的世界运转着,武礼开始了。
“簧,簧簧……”
八个吹角手扛着四抬号角走到了广场的中央,吹响了原始的、苍凉的号角声。
阳光射在吹角手们的身上,他们光着臂膀,显露着古铜色的肌肤。那长达一丈八尺,需要两人才能吹响的青铜牛角泛着黑红相间的光泽,为这古老的传统注下了神圣与庄严。
朽木苍缟的老巫官在这时焕发了生命力,穿着稀奇古怪的袍子,戴着孔雀羽冠,张牙舞爪的跳了一阵只有他自己才能领会的祭舞,然后便沉声的宣告众人,武礼已得到昊天大神的认可,会受到神的赐福。
“战车,战车!”
在安国人的欢呼声中,从广场的右侧缓缓驶出来一辆战车,车上的三名武士穿着红甲,拉车的四匹战马也是一水的红骠马。
“战车,朱雀战车!!”
御手驾着战车沿着广场奔跑,三十二名徒步剑盾手跟在车后,滚滚的车轮声与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安国人的热血沸腾声交杂在一起。
安君站起身来,看着那如同朱雀一样翱翔的战车,仁厚的国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世子,世子!”
未及片刻,安国人又开始呼喊着他们的世子,那位英勇擅战的姬云,下一任的安国国君。
在这一刻,没有人记得他们还有一个傻侯子,那给安国带来战马与繁荣的宋姬之子。
姬云并未让人们久等,朝着安君施了一礼,扬着嘴唇上的小胡子,笑道:“父侯,燕国使团不远万里而来,为示敬重,儿子愿为父侯御使战车,欢迎友邦的到来。”
战车御手是贵族武士无上的光荣,为国君御马出征更是无比的荣耀,但是安君弓马并不娴熟,自然不会亲自下场与燕国武士对阵车战,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武礼。
于是,安君便接过老巫官递来的节旄,将这代表一国之君的信物交给姬云,沉声道:“礼仪之邦,当守礼节仪,戒骄戒燥。”
“是,父侯。”
姬云双手捧过用牦牛毛与雀羽制作的节旄,在三名护卫的帮助下穿上了沉重的甲胄,高举着节旄,走向广场正中的战车方阵。
战马暗嘶,战阵肃穆。
当世子姬云将节旄恭敬的插在车左,铤立在战车左首的位置上,人海瞬间汹涌,暴起了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
“世子,世子……”
“世子,世子神武!”
安国人扬着双手赞叹着、赞美着,在他们的心里,此刻,骄阳下,身着华美铠甲的世子简直便是战神的化身,就是与燕国那战无不胜的燕却邪相较也不多让。
燕国的傻子坐在这震天的呼喊声中,略微有些不安,便轻声问身侧的燕使:“老师,这位姬云世子真的有叔叔那般厉害么?”
姬云曾游学燕地,拜燕却邪为师。
燕使一脸肃容,嘴角却弯成了一个轻微且不屑的弧度,以只有燕侯十八子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侯子勿惊,只是徒有其表罢了。”顿了一顿,又冷笑:“学生就是学生,要想胜过老师,不仅得有勤奋,还需要天姿。安国积弱已久,安国人,血不入骨,如今看上去虽然是激昂如潮,但却难以持久,若逢挫折,必然一败涂地。”
“谢过老师教诲。”
燕侯十八子似懂非懂,眼里却闪过一丝光亮。
这时,从广场的左侧驶出了燕国的战车,御手驾着黑色战车,引领着徒步剑盾手来到台下,朝着高台上的安君颔了颔首,面向燕侯十八子。
默而无声。
从始自终,没有欢呼声,也没有车轮滚滚声,唯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沉闷如铁的呼吸声。
战车御手是燕使的儿子,像根黑木头般竖立于战车上,默然的看着燕侯十八子,等待着一声令下。
燕侯十八子,姓燕,名十八。
按中州古礼,取名经由司商。为燕十八取名的司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取了这样的名字。需知,自古以来九为尊、六为贵,而十八倍过于九,又会是什么呢?
或许,尊贵之极便为傻。
燕十八有着像初生婴儿一般干净的眼睛,却也同样有着初生婴儿一般的胆小怯弱,于是在骁勇擅战的燕国,燕十八便成了傻子。
此刻,在万众瞩目之下,燕十八果然胆怯了,瞳孔在轻轻战栗,嘴唇也在微微的颤抖,竟然忘记了向战车上的武士下达命令。
燕使眉头一皱,暗暗拉了拉燕十八的袖子,轻声唤道:“侯子,侯子,燕人无惧……”
“嗯。”
“燕人无惧!”
一听见“燕人无惧”四个字,燕十八便像是承蒙了昊天大神的赐福一样,神情骤然一凛,用衣袖拭了拭额头的汗水,按着膝盖,颤抖的、坚定的、缓缓的站起来,但却并未向武士下令,而是朝着安君深深的抱了一揖:“安侯以礼待我,我当以礼而还。燕十八愿与安国世子共驰于昊天之下。”
“侯子不可!”燕使大惊失色。
安君神情也是一怔,正欲借辞推拖,邦国间的武礼既然是在展示各自的武力,便会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发生,若是燕侯的儿子在安国出了事,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谁知,安君尚未想出合理的托辞,燕十八已不由分说的推开了燕使,毅然的走下了高台,来到战车下,望着战车上惊呆了的武士们,裂嘴一笑。
“侯子,侯子……”
燕使的儿子吓坏了,众武士也惶然。
“燕人无惧。”
燕十八念叨着这四个字,爬上了战车,站在了弓箭手与甲戟手的身后,说道:“我不会驾车,亦不会弓戟。”说着,看了看对面的安国战车,又道:“我也没有节旄,但我既然站在这里,便会无所畏惧,我将与你们并肩作战,直到取得胜利!”
“诺!”
燕人武勇,止意于舌。面对尊贵而又娇弱的侯子愿意与他们并肩作战,他们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从内心深处吼出了这么一个字,但就是这么一个简短有力的‘诺’字,却彻底的镇住了全场。
一派死寂。
所有人都在看战车上的燕十八,姬烈也不例外。
此刻,姬烈的心跳得极快,按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拽成了拳头,一个强烈的念头填满了心胸:燕十八,他绝对不是个胆小的傻子。
而众目睽睽之下的燕十八更是感觉自己仿佛正置身于火海中央,或是赤足行于冰山,浑身上下极度不自在,他虽然挺着胸、昂着头,但眼光却在东飘西荡,不经意间竟与姬烈的目光对上。
在这一瞬间,看着这个笑得傻哩八叽的安国傻子,莫名其妙的,燕十八心头一松,于是便冲着姬烈微微笑了一笑。
霎那间,姬烈的傻笑凝结在脸上,不由得心想:‘这燕国的傻子,是在嘲笑我比他更傻么?’
“簧,簧簧……”
雄壮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
车战讲究阵势,阵形五花八门,譬如:锋夭、雁行、鱼丽、长蛇等等。若是大国间的战车会战,参战的战车成千上万,那战阵便更为复杂,大阵套小阵,一阵环一阵。
试想一下,当结成阵势的战车方阵奔滚撞来,蛮横的辗过人群,那将会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战车是战争的锋刃,更是国力的象征,但也是奢侈的消耗品,所以,各诸侯间征战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摧毁对方的战车,抹灭对方的战斗意志,抢得对方的封地与臣民。
不过,今日燕国与安国的车战并非是为争抢封地与臣民,只是在展示各自国力,仅出一个战车序列。
安国世子姬云拉下了头盔上的面甲,引领着战车与以其配备的徒步剑盾手布成了锋夭阵形,战车居前,剑盾手处后,仿佛利剑出鞘。
燕国布的是雁行阵,三十二名徒步剑盾手分布于战车两翼,斜斜向外伸展,恰若剑鞘。
剑若够利,自可脱鞘而出,鞘若够坚,也可禁剑于匣。
双方战阵,徐徐压上。
铁与血的对抗,一触及发。
渐渐逼近,战马的嘶哮与沉重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甲胄与剑盾的碰撞声此起彼落,一下接着一下的撞着心口,令人颤抖、战栗。
目睹此景,姬烈情不自禁的以拳头抵着自己的大腿,身子微微前倾,眼角也在轻轻抽搐。
“四哥,你说谁会赢?”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