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滂沱,黑色的玄鸟被大雪染成了白鸟,不过,不管是黑或是白,那巨大的翅膀都投下了更大的阴影。
燕十八骑着一匹黑马走出了玄鸟的阴影,也走出了燕京城,这一次他不再是单人匹马,他的身后跟着五万大军,这五万大军来自各部封臣,可以互相牵制,最终又听命于他一人。而直接嫡属于侯族的三万大军则留在了燕京城,他们将拱卫燕京城,直到燕十八归来,是燕十八,不是燕无痕,也不是百里婴。吃一亏,长一智,如今的燕十八再也不会把自己的安危置于别人的忠诚之下。
从燕京城到凤仪城六百八十余里,若是在往日,快马加鞭三五日便到,可是如今大雪封天,军队行进的很是缓慢,放眼看去,五万大军如同一条翘头摆尾的大黑龙慢慢的爬在皑皑白雪之中。
燕十八不着急,他并不是去和仲夫离决战,他有的是时间。临走时,他告诉所有的封臣,我会兵不血刃的解了凤仪城之危,而且,我还会把钟离城要回来,如果有可能,我甚至会亲手砍掉钟离洪虎的脑袋,把它插在旗颠上。
对此,封臣们将信将疑,那可是十五万大军,不是十五万头猪。不过,燕十八也并没有向他们做出多余的解释,现在他越来越像一位君侯,深不可测的万乘之君。封臣们选择了缄默,尽管有所怀疑,仍然调集了军队,因为此事涉及燕国的安危,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逃脱。
燕无痕是上将军,他骑着马走在燕十八的身旁,稍微落后一个马头,他想问问燕十八,倒底为何如此肯定,然而,每一次他所遇到的都是燕十八诡异的笑容。那笑容把他的话堵了回去,就像是撒不出去的尿,很是让人着急。
战车的车轮辗过雪地,辗出一道又一道的划痕,战马的蹄子在雪地上落下了千坑万点,剑盾手、长戟手成排成排的前进,把洁白的雪地踩得乱七八糟,但是这些人为痕迹转眼又被大雪掩埋。
玄鸟大旗上也落满了雪,掌旗官燕趾不得不得时常的抖动它,每一次抖动,扑簌簌的雪就会溅进他的脖子里,被暖气融化,顺着背心一直流。
燕趾嘟嚷道:“真是一个糟糕的冬天,也是一场不合时宜的战争。”
“大雪来得正好,很多事也来得刚刚好。”
燕十八在马背上缩成了一团,脸色比满天飞舞的雪花还要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睛也睁不开,眯成了一条缝,让人很是为他担心,说不定还没有走到凤仪城,这位万乘之君就被昊天大神给冻死了,那样的话,可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看着漫天大雪与盈弱的君侯,燕无痕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声音也格外的沉:“君上,仲夫离敢在冬季围城,必然就有另外的阴谋,我们所不知道的阴谋。”
“阴谋本来就是不为人知的,这并不奇怪。不过,不论是阴谋还是阳谋,这一次仲夫离都会后悔。”
燕十八笑笑,露着洁白的牙齿,他的怀里捧着手炉,用大氅遮掩了,免得被士兵们看见。
……
大半个月后,五万大军终于抵达了凤仪城附近,与此同时,八百里快骑也追上了燕十八,带来了冰河之源上的消息。北狄人卷土重来,攻占了冰封堡,那是燕国最北方的军事堡垒,整座堡垒是从冰山上凿出来的,坚如金铁,易守难攻。
燕十八躺在营帐里,面黄饥瘦,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被,像是一条被茧壳包裹起来的蚕蛹。
燕氏三兄弟急得团团打转。
燕十八从被子里伸出一个脑袋,虚弱的笑着:“别担心,我死不了。”
“君上,立即回燕京吧。狄人与雍人不一样,与我们有血仇,世仇。我们必须得立即回军,夺回冰封堡,把他们赶出冰河之源,让他们冻死在极北。要不然,等到春暖花开,大雪融化,他们就会居高临下的向燕京城冲来,和七年前一样。”
燕无痕单膝跪在地上,拄着青离剑。燕趾和燕武也半跪在地上,神情紧张,两面都是强敌,燕国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动乱,现在就是生死存亡的时刻。
“不要乱,再等等。仲夫离不敢擅动,这场大雪就是昊天大神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三天之内,肯定会有人来到我的营帐,要求与我会面。至于狄人,我们总得先解决掉一头,冰封堡就让他们先占一占吧,大雪会拦住他们的脚步。咳,咳咳……”
燕十八在被子里咳嗽,额头上滚满了汗水。刚一抵达凤仪城,他就命士兵们多设营帐,多挖雪灶,还命骑兵成天骑着马来回的奔跑,把战车排在大营前方,战士们站在战车上高声唱着战歌,造成数十万大军的阵势,以此来混淆仲夫离的视听。
仲夫离擅于奇谋,擅谋者必然多疑,他骑在马上望着北方。凛冬已然来临,北地的雪掩盖了一切,玄鸟大旗就在风雪中飞扬,那是一只黑底而金边的玄鸟,是燕国国君的标志。
“燕十八来了,他来干什么?”
“难道他真的是一个傻子吗?明知是陷井还要往里跳?”
“他究竟带了多少人?他故意迷惑我,说明他带的人不够,我是否应该放弃凤仪城,转而攻击这支援军?”
“事情会是那么简单吗?”
“两军交阵,疑者必败!”
朔风卷雪扑在仲夫离的脸上,铠甲上,大氅上,在他的身后是十五万大军,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凤仪城。自从燕十八来了之后,仲夫离便停止强攻凤仪城,与燕十八隔着一条小河对峙。
戎马生涯数十载,仲夫离不是没有见过比燕十八更为莽撞的疯子,但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浮气燥。他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燥者,乃将之大忌,疑者,乃万军之冢。可是,他仍然会燥,仍然会疑。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积了半尺。
战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战车的轱辘上结满冰棱,转也转不动,将士们穿不住铠甲,拿不住武器。不过,敌人也同样如此,他应该挥军辗过去,把敌阵辗碎,若是凤仪城里的守军冲出来,那正好回马夺城,让敌人在风雪里颤抖。若是凤仪城里的守城龟缩不出,那就解决燕十八。活捉一位万乘之君,想一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不论是那一种结局,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北狄人站稳了脚跟,就会从北面杀来,大雍再从南面辗过去,最终齐心合力把燕国从八百诸侯中抹去,到那时,天下就会是另一种局面,大雍的威严再不容任何挑战。至于狄人,预言里说,他们本该灭亡。
“可是昊天大神啊,你为何要让南楚在此时称王?”
此时,南楚称王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的鸟,飞遍了中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八百诸侯震动了,犹其是大雍,因为雍公是诸侯伯长,他必须得代表正义的秩序惩罚狂妄的南楚。而且,南楚的大军正源源不断的跃过大江抵达屈城,那个野心勃勃的蠢货甚至叫嚣着,要到朝歌城去看一看,然后把九鼎搬到凤歌城。
“楚连,你是疯了吗?还是真的以为八百诸侯和你一样愚蠢?”
玄鸟大旗在远方晃来晃去,就像浮在雪海里一样,仲夫离紧紧的按着腰上的剑,嘴角两侧的颔纹越陷越深,他的下巴很是独特,中间有条缝,正好把一个下巴剖成两半,像是人的两半屁股。
“昊天大神啊,你倒底在想什么?难道,你真的要看世人在这沸腾的九鼎里挣扎吗?”
仲夫离仰起头来,雪扑在脸上,很快被热气融化。过了很久,他勒转马头,朝着血红色的海洋奔去。
三天后。
一名赤炎剑士举着桐日大旗跨过了被冰封住的小河,走进了燕十八的大营。随后,燕十八从病床上爬了起来,骑上了那匹黑马,带着三十名黑武士离开了营地,来到了凤仪城附近的忘魂坡上。
忘魂坡是一个小山坡,高不过百尺,方圆不过半里,浑身光凸凸的,没有一根树木,看上去很像是个巨大的坟冢,它确实也是个坟冢,北狄人的坟冢。八百年前,燕人与狄人在此地决战,那一战极其惨烈,尸体垒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得胜的燕人把狄人埋在这里,垒成了忘魂坡。
八百年前过去,这里寸草不生。
仲夫离等在坡上,看着燕十八一步步朝他走来。
雪仍然在下着。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燕十八和仲夫离倒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天,仲夫离和他的十五万大军撤出了燕国的国境,并且还交出了已经得到的钟离城,而燕国还是大雍的盟友。
血迹被大雪掩埋了。
年已老迈的卿相身子挺得笔直:“管离子死了,我也快死了,你却如此年轻。”自从败给楚宣怀之后,仲夫离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他能感觉到死亡在靠近。
燕十八就站在仲夫离的身旁,比仲夫离矮上一个头。
“你和燕胡子长得可一点都不像啊。”仲夫离凝视着燕十八,像是长辈看后辈一样。
“很多人都这样说。”燕十八笑笑。
仲夫离道:“但是你和他一样疯狂,那是多少年前?十八年,还是二十年?那时我也是站在这里,看着他向我走来,孤身一人。我们打了一个赌。”
“后来呢?”燕十八明知故问。
“后来他赢了,我输了。”
仲夫离看着满天的雪,声音很沉:“今天也是如此,你赢了,我输了。有时候,我常想,昊天大神肯定也是一个疯子,比任何人都要冷血疯狂,他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注视着我们,让我们像蝼蚁一样挣扎,像蝼蚁一样自相残杀,而他却连笑都不会笑上一声。”
“天地原本无情。”
冷风扑来,钻进燕十八的脖子,燕十八浑身打了个冷颤,咳嗽了两声。
仲夫离道:“其实我是兵家子弟,自从我任大雍的上卿以来,二十八年里,灭国十余,几乎每年都在征战,而每年也都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在我面前死去。世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兵家子弟最无情,你认为是这样吗?”
燕十八想了一下,神情无比凝重:“破而后立,不破不立。真正的兵家子弟并非为杀戮而存在,而是以杀止杀。”
仲夫离重重的拍了拍燕十八的肩,走下了忘魂坡。
燕十八看着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