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七十多年的大容法师,终于再次见到了故人,了却了夙愿。
他的心情格外地好,又拉着简十三和关白聊了一会儿,直到格坦叩响了藏经阁半掩的门扉。
格坦手里捧着两件浆洗干净的旧衣服,看上去是给桑当地人日常习惯穿着的样式。旧衣服上摆放着一根卷轴,那应该是客房里那幅独特的唐卡。
“虽然我不知道你此次回来,具体是要做什么,但我大概可以猜到。”大容法师笑眯眯地说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两样小东西,希望可以帮到你。”
大容法师虽然七十多年再没有出过无名寺庙,但被拘囿于方寸之间却并没有限制住他的视野。他平日最常逗留的地方就是藏经阁,那里珍藏着数千卷经文典籍,是无名寺庙从建寺以来无数僧人手写的成果,也有其他游方僧人来到无名寺庙暂住的时候手写下的经文,可以说是集四方之精华。
大容法师对佛经典籍的悉心研读不仅让他精通佛法,更让他的智慧和见地增长,洞察力极强。他已经多少猜到,简十三再次出现在给桑,一方面是因为镌明多年前的筹谋安排,另一方面也跟前一段时间突然出现在镇子里的一大群陌生外国人有关。
虽然那些大部分金发碧眼的老外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是在进行给桑的开发和建设,但大容法师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
七十多年了,他早已经把给桑当成了他的家乡,他绝对不能容忍任何破坏这里的行为发生。但他却是一个不问世事的方外之人,不能对此做什么,如今简十三恰好出现,他欣喜之余把这当然也看成是佛祖的旨意。
简十三也明白了大容法师的意思。
这幅独特的唐卡,本来就是镌明以前从雪山里带出来的,算是物归原主。而那两套当地人常穿的旧衣服,是为了方便简十三和关白行动。毕竟他们现在穿着的颜色鲜艳的冲锋衣套装,一是太过于显眼,二是一看便是外来人的样子,那样会限制他们的行动。
简十三和关白谢过大容法师。
虽然简十三想不起那段在给桑的经历,而且可能他再也不会想起来,但他不得不承认,面对大容法师甚至在第一眼看到无名寺庙的时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亲近感绝对不是虚的。
特别是大容法师,他和镌明当日根本就是素昧平生,竟然能救他一命不说,还为了一个承诺固守七十多年,这样的情谊天下难寻。所以简十三越和大容法师谈话越觉得特别投缘,真的就像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
简十三忽然觉得,镌明虽然看错了从玄,误信了他,但看其他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荷鲁斯,木花开耶姬,大容法师,当然也包括自己的亲弟弟舒明。
简十三和关白换上了格坦拿来的两套衣服,那是一种宽大的袍子,大概到膝盖部位,搭配上绑腿和束袖一点也不觉得累赘,很方便行动。
简十三打量了关白一会儿,便从缠丝乾坤网里取出易容用品,在现在脸上的面罩基础之上做了些微的调整。不到一会儿功夫,简十三和关白两个人看上去就更像给桑当地人的样子。皮肤黝黑,略有些粗糙,脸颊和双手都带着烟火色。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的调整,却让整个人有了明显的改变。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大容法师不由得击节赞叹:“镌明,你这招易容术实在是太厉害了。要不是我和你自有一种渊源,只看外表我是绝对认不出你来的。”
简十三嘿嘿一笑:”这和以前镌明的能力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啊。”
大容法师连连摇头:“虽然是小技,但却有大用处。”他目光温暖如阳光般地看着简十三和关白,说道,”镌明,你如今虽然是一个普通人了,但我觉得你拥有的快乐和幸福却比从前多,我能感受得到。”
简十三将唐卡放入缠丝乾坤网,就准备和关白一起告辞了。大容法师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没想到我虽然抄经诵文这么多年,却仍然割舍不下这些俗世人情。”
简十三却摇了摇头:”不,法师,佛祖也是心怀众生的,不然不会以身饲虎。你不是割舍不下俗世人情,你只是看重我们之间的情谊。”
大容法师动容道:“……这一次,你也还会像以前一样回来吧?”
简十三明白大容法师的担心。如今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了,而且还要面对屈持史的人马,这一次的雪山之行,还能全身而退吗?
”放心,法师,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来庙里找你。”
简十三和关白拜别大容法师,在格坦的目送之下出了庙门,向屈持史的大本营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高原地区虽然比其他地方距离天更近一点,但高原的太阳却显得更加遥远。微微的早风有一些干烈,虽不像冬天的风那样吹在脸上仿佛刀割,但也让人皮肤有些微痛。好在简十三和关白脸上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罩,并不太能感受得到。
给桑人习惯了早起,这时城里的人们应该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挣扎,但给桑当地人已经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牛儿哞哞,马儿嘶鸣,狗子汪汪,鸡鸭们也在叽叽嘎嘎地抢食。炊烟从每间民房上袅袅升起,带着柴火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让简十三觉得熟悉的酥油茶香。
安详的给桑就像一幅写意的乡村素描,到处充满了恬淡和悠闲,却也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节奏。
直到屈持史的营地出现在简十三二人视野里。
这绝对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就像一碗洁白的米饭里突然出现了一颗石子,这大概是每个吃饭人的噩梦。
简十三并不反对开发,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进步,除旧革新自然是必要的,那也是历史的趋势。但开发并不意味着将所有旧的和老的东西一股脑打破。
我们要想切身感受到历史、感受到文化和生活,不能只从书本和影视作品这样虚幻的角度,我们应该将那些本身就代表着历史文化和生活的痕迹留住。
所以才会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有世界各地那些每天被千万游人瞻仰参观的名胜古迹,当然,也应该有给桑这样完整保持着农耕状态的小镇,以他自己固有的样子发展着。
假如屈持史真的是来有计划地搞开发,也许简十三也不会这么愤怒。他们是打着开发的幌子,来行强盗之实。无辜的给桑,招谁惹谁了?
简十三留意到路旁有一个小小的少年,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想要将自家羊圈里的几头羊放出去吃草。
他摆出一个亲切的笑脸走上前去,拿出一张纸币递给少年,比比划划地和他说,自己想体验一下放羊的感觉,会在羊吃饱了以后给他送回来。
憨憨的少年也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竟然看懂了简十三的手语,懵懂地接过纸币,将放羊的鞭子塞到了简十三手中。
简十三摸了摸少年的头,笑呵呵地挥了一下鞭子,便和关白一起一边赶羊一边向屈持史的营地慢慢悠悠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