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寒看着关白走过来,脸上露出一丝解脱和释然的微笑,轻轻地将手搭在了黛娜的手上。
关白展开绢帛放在面前,灯光拉长了他的影子,让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一分犹豫和不忍。
“黛娜,”关白开口了,“你们从姑师国的地下城出来的时候,那里还有别人了吗?”
简十三和程素寒同时向关白看去。简十三没有料到关白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要问。也许是因为他的记忆没有关白的完整,也许是因为关白一直对神兽猎人一族的凋零而耿耿于怀。
程素寒眼中的光芒暗了暗,似乎回忆让她黯然:“父亲和我说过,先祖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支族人留守。他们说,不想离开神兽猎人最后的家园,想和先王的尸骨被埋在一起,他们发下誓言,永远不会离开地下城。后来前车师国就只剩下我和阿楚两个神兽猎人后裔,我们曾经想过要偷偷跑回地下城去,但却被王兄……前车师国王软禁了。我不知道地下城的族人后来怎么样了。”
简十三想起了平老师曾经说过的姑师地下古城,也想起了自己在图书馆里翻阅过的那些资料。姑师地下古城的出土已经证明,最后留守的神兽猎人也已经故去,他们的痕迹终止于唐朝初年。
这是不是意味着,现在这个世上剩下的最后四个神兽猎人,此时都在这间狭小的墓室里了?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万事万物,终会归于沉寂。
“不过,我最近好像又有一种感觉。”程素寒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种感觉不像察觉到镌明圣时那么强烈,是隐隐约约的,我拿不太准。”
“你感觉到什么了?”关白问道。
“我总感觉,这世上好像还有一个神兽猎人存在。”程素寒眼中带着不确定,说话的语气也很轻慢。
关白突然全身微微一震,程素寒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震动,但简十三因为距离稍远,关白又是背对着他,因此并未发现。
“还有一个?真有意思。”简十三啧啧了两声,“看来神兽猎人也没那么容易灭绝啊,比恐龙坚挺多了。”
显然他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当年上万名的神兽猎人里,也只有舒明圣是他的亲弟弟,别的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久远的仿佛隔着宇宙洪荒。
“哎,老弟,你不是能在茫茫人海里把你老哥我都给找出来了吗?那你能感受到那个人在哪儿么?”简十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关白缓缓摇了摇头:“我现在灵力不够,感觉不到。”
“也是。”简十三毫不在意,“你这点灵力还是留着帮黛娜吧。”
关白和程素寒都不再说话。程素寒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淡然中带着一抹坚决,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也显得轮廓分明了许多。关白将灵力缓缓引出,注入到程素寒和黛娜交握着的手上,然后低低地念着绢帛上的符文。
只见绢帛上的黑色符文忽然幻化成了金色的字符,从绢帛上缓缓地升起,犹如金色的水流般流动着注入程素寒和黛娜的手掌之中。而程素寒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那潋滟粼粼的金光让她不敢逼视一般。金色的字符从程素寒的手掌沿着手臂向上流动,似乎是在程素寒身体里游走了一圈,然后从她的额头涌出,迅速地进入黛娜的双眉之间。
程素寒的身体好像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在金光消失的刹那,瘫软在了关白的臂弯里。
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站在墙边的阿楚,那双白翳遮住的眼睛里,流下了一行泪水。
这一施法让关白体内略略恢复了一点的灵力再次消耗殆尽,他将昏迷过去的程素寒放在墙边的石床之上,随即也感觉到身体一阵沉重的疲惫,好像穿着一件无形的钢铁铠甲,压得他难受。
他回过头去看简十三,刚想说什么,却发现简十三不知何时也躺在了地上。
“哥哥!”关白一声哥哥脱口而出。
简十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他只觉得自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金色的符文看,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一片昏花,仿佛有人在他的眼睛里放焰火。
他闭上眼睛转了转眼球,又用手揉了揉,再次睁开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他置身于一个宽敞而明亮的洞窟之内,旁边的石壁光滑平整,石壁上隔一段距离是一个半碗型的油灯。眼前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青铜鼎,而青铜鼎后面的墙壁上,半嵌着一只巨大的怪鸟。怪鸟灰黑色的羽翼极其丰满,但鸟头却藏在厚厚的羽毛之中,好像羞于见人。
简十三立刻意识到,这里不正是天山之下的封印之地吗?
自己怎么又回到这里了?刚才……不是还在素夫人的墓里吗?
难道,这是他的幻觉?
“算是幻觉,但也不能完全说是幻觉。”
简十三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非常低沉,但却极其动听的声音,就好像一杯令人通体熨帖的热茶,还带着袅袅的余烟。
他猛地回过头去,然后立刻觉得整个人傻掉了,好像智商瞬间被人抢走,脑袋像被炮轰了一样。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袍,白色的衣领仿佛天山之巅的雪,一头长发束在脑后,一种说不出的风流俊逸。
那个自己正以手指为刻刀,在一面实心的木头屏风上轻轻地、仔细地雕刻着什么。
“你终于来了。”那个人说道。
“你是……镌明圣?”简十三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子,有点磕巴地问道。
那个人微微一笑,放下手停止了雕刻,神态闲适:“是我。也是你。”
“你……你好像比我好看点。”简十三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镌明圣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施施然向着摆在另一侧地上的两个蒲团走去,衣袂飘飘。
简十三连忙跟上,虽然匆忙中脚步磕绊了一下,但还是顺利走到了蒲团那里,学着镌明圣的样子,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
要说天底下最奇怪的感觉,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面对着曾经的自己,而且是无数次被人提到过的自己,活生生地就与自己面对面而坐,那种熟悉与陌生,那种随意与尴尬,那种好奇与迷惘……还有比这种感觉更奇怪的吗?
“这里没有茶,不能请你喝了。”镌明圣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歉。
简十三摇了摇头,表示无所谓,然后看着那刚刚开始雕刻的屏风,说道:“我见过那个屏风。不过我看见的是已经雕刻好的,还漆了彩漆。原来是你刻的?”
正是那扇彩绘屏风,上面记述着镌明圣的遭遇。
镌明圣微微点头:“嗯,漆彩漆,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简十三见镌明圣好像并不急着说什么,反而就像一个唠闲嗑的聊天对象,初见时的震惊慢慢和缓下来。他开始意识到,眼前的镌明圣虽然就是从前的他,虽然和现在的他长得很像,但其实他们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