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对人最大的影响,是要看他相不相信这件事。
这并不是唯心,而是心态。
人的心态要是崩了,那就是最大的影响。
关白知道,简十三现在的心态最起码崩了五分之四。剩下那五分之一,也无非是自我催眠。
他是调查过罗家的,他调查的方式虽然和游牧不同,但是他获取的信息既快又准又全面。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七年前发生的事。而且,他还知道更多的事。
他并没有和简十三谈论过这些。一方面周遭潜伏的危机还没有解除,另一方面,他是希望简十三能自己去发现,然后学会去消化,去接受。
因为这些事对于简十三来说,不过是一些小事,和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
但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现在却让简十三非常痛苦。
简十三看着雨滴从天空中飘落,感受着脸上未擦拭的冰凉的雨水,和痛苦相比,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无比的孤独,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茫然四顾。
他分辨不出来自己心里的感觉。
是因为罗浅13岁就成为冷血杀人犯而感觉到恐惧,是因为罗浅为此付出了六年囚禁生活的代价而感觉到心痛,还是因为罗浅对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真假难辨而感觉到迷茫。
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他不知道。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思考。
他唯一需要的,可能就是时间。
关白咽下了要说的话,就这样静静地陪着简十三在廊檐下的石凳上坐着,看着眼前来去穿梭,低声低语的游客。
他们的旁边是一个木质的架子,不是很高,最高的地方和普通身高的人视线齐平。
架子的上面层层叠叠铺满了三角形的木头块,木块上有图案也有文字,花花绿绿颜色各异。
这是神社里特有的绘马,游客可以将自己的心愿写在上面,悬挂在这里接受神社的熏陶和滋养,这样愿望就可以得到实现。
时不时有游客走过来,将在神官那里求到的绘马认真写好,冒着雨顶着风挂上去,神态专注而虔诚。
一层又一层的绘马看上去沉重而密匝,新的愿望不断地出现,将旧的愿望牢牢地压在下面,最终旧的愿望被彻底遮盖,看不到了,被遗忘了。
关白一向不信这些的,尤其是从前,他那时候相信的可能只有简十三和他自己。
后来他渐渐明白,这件事其实无关信仰,只不过是表达一种良好的愿望。
虽然愿望大多数都不会实现,但能够拥有愿望,也是一个积极的心态。
关白站起身走开去,片刻后拎着一个绘马走了回来,跟一个游客借了一支笔,低头在上面写着。
写完后,他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将绘马挂了上去。
他也有一个愿望。而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因为他已经开始努力了。
回头看看依旧坐得如同一尊石像一样的简十三,他发现他的脸色不怎么好,原本白皙光滑的脸,不知道是因为心情还是因为光线,看上去有些微微发青。
关白走上前去将手覆在简十三的额头上,简十三身子微微一晃,抬手将关白的手打开。
但关白还是感觉到了,简十三在发烧。
他皱了皱眉。他给简十三注射了消炎的药剂,原本是没有问题的。
也许是因为这一路登山的辛苦,也许是因为这连绵不绝的阴雨,也许是因为忽然沉到地底的心情。
“咱们走吧。”关白说道,“你发烧了,需要休息。”
简十三微微咧了咧嘴,看上去好像要笑,但比哭还难看。
关白的这句话提醒了他,他们是来这里做事的,不是真正的游客,也不是有时间可以在这里伤春悲秋的人。
简十三的确需要时间,他想清楚这件事需要时间,找罗深也需要时间。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那都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只要他找到罗深,完成罗浅给他的委托,他就可以回去直面罗浅,和她将这件事情说清楚。
也许他可以鼓足勇气告诉她,他不在乎那些过去,他在乎的只是一颗真心。
如果真的有真心这东西的话。
简十三摇了摇头,张开嘴说话时声音有些嘶哑。
“累死累活爬上来,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他冲着关白扬了扬一直攥在手里的旅游宣传彩页。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气,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两座建筑。
虽然神社内并不只有两座建筑,但显然这两座是最主要最突出的建筑:本殿和拜殿。
此时本殿门前有稀稀落落的游人或停驻或踱步,而拜殿门里门外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显然比本殿那边热闹不少。
“本殿是不允许人类进入的。”
关白忽地冒出一句。
但简十三像是没听见一样,拔腿向前走去。
因为他发现,本殿的样子和彩页上的图片很像,不,不只是像,除了颜色不同之外,某个角度应该是一样的。
图片上展示的应该就是神社的本殿。
本殿是供奉和祭祀神明的所在。眼前的本殿并不算巍峨,厚厚的檐角微微向两侧翘起,方形的殿柱有些许的斑驳,带着四方形小格子的木门一扇接一扇连成一片,将本殿内部的景象遮挡得很严实,从外面无法看到。
简十三举着彩页看了半天,又登上本殿的台阶趴在木门上看了半晌。
“应该就是本殿这里,但现在挡住了,里面的情形完全看不到。”
简十三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他要在关白面前保持一些搜索大师的专业。这专业不仅仅是技术,还有心态。
关白抽过简十三手里的彩页看了一眼。其实他已经知道简十三来登山的目的,但这一路上他没问,简十三也没说,而此时简十三这么说,那意思就是不瞒着他了。
关白想了想,拽着简十三向另外一个方向的两栋小屋走去。
这两栋小屋是神社的社务所,同时也兼具着授予所的功能,之前关白的那个绘马就是从这里拿到的。
此时社务所的门开着,门口铺着一张很大的茅草垫,廊檐下有躲雨交谈的游客,屋子里也有游客来回走动的身影。
关白和简十三走了进去,简十三一眼就看到屋子里有一个很显眼的人,静静地站在中间,正在和游客低声说着什么。
说这个人明显,是因为她的穿着打扮。
这是一位在神社工作的神官,严格说来是一位巫女,穿着白色的上衣,袖口宽大,下面配一条艳红色的,长长的黑发以绘元结的方式在脑后束起。
这是一位很年轻也很端庄的巫女,在简十三和关白跨进社务所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
关白走上前去点头示意,巫女和那游客结束了谈话,将一个护身符递给那位游客,然后微笑着看过来。
关白讲了一句日语,然后将手里的彩页递了过去。
巫女接过来看了两眼,旋即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