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夜, 原霁与关幼萱去而复返,重回钟山脚下。
这一次,原霁自踏入蒋墨的府邸,便看到院中对峙分明——他留下的百余名精英兵士, 持刀与长安城中公主府下的卫士相对。双方气焰高涨, 战局一触即发。
长乐长公主从寝舍中步出, 立在长廊上,隔着光影斑驳、枝木繁茂的树木, 她见到原霁和原霁身后的关幼萱, 便一声冷喝:“把他们拿下!”
原淮野紧跟其后,从寝舍中出来。他淡声:“我看谁敢!”
长乐公主后背一个觳觫, 她猛地转身看向原淮野, 目中尽是悲痛与伤怀,更兼气急败坏:“墨儿生死未卜, 又倒下了那么多人, 原霁分明是罪魁祸首,凭什么不拿下?你为了保你一个儿子,便将你另一个儿子的生死不放在眼中么?”
原淮野不与她多说车轱辘话, 他负手而立, 目光看向将将进院的原七夫妻, 他道:“井水被下了毒, 早上已经倒下了一片人。蒋墨也中了招,我们已派人去长安请宫中御医来急诊。”
原淮野停顿一下, 说:“还有,墨儿拿回来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长乐公主盯着原淮野,脸色微微发白, 袖中藏着的手也轻微颤一下。
她心知原淮野与她脾性不和,二人平时已不如何说话,但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原淮野也不为他们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遮掩一分。他理都不理她……这段婚姻于他眼中,已经毫无意义了么?
可她偏不结束这段婚姻!偏不放他自由!他的爱值钱,她被他利用的爱,亦是无价。
而若是蒋墨有个三长两短……长乐公主冷冰冰地看着在场所有人,心想:若是墨儿有三长两短,与此事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
原霁看去,见庭院前已经瑟瑟跪了一地侍女,侍女们哭泣,显然要为蒋墨的中毒负责。而关幼萱望一眼诸人,她紧张地问:“我师姐呢?”
长公主对关幼萱与其师姐的印象倒是还好,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自是去照顾墨儿了。”
关幼萱微微放下心。
原霁下巴微扬,他常年不与自己父亲说话,此时却目光直直地看向原淮野。少年眼睛弧度漂亮带抹孩童般的痴然秀气,但眼中光亮如星辰,其坚毅果敢,与金玉瑰像了十成十。
原淮野心口如被拳头重击,一阵恍惚。
原霁问:“未曾请教,蒋墨带回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淮野答:“一种花,或者是一株草。应该有迷人心智的功效,时限比寻常草木要长……但此花木寻常时候不开花结果,便不好判断。我本要蒋墨带回来,想让医术高超的御医们研究一番。也许三年五载,能将这株植物种出来。”
迷人心智的功效。
原霁本着对战争本能的敏锐直觉,眸子猛地缩了一下。他在脑中快速联想了一番,不敢深想。原霁再看向持刀与公主府的人相对的自己这一方的精兵,他眼睛从他们脸上梭过,声音有些轻:“李泗不在?”
众人面面相对,一人作代表:“昨夜李将军巡夜,今日便再未曾找到李将军。”
原霁沉默,关幼萱担心地看向他。
昨夜原霁就与她说过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原霁就猜测李泗不对劲。可是原霁只是这般猜,他并不想真的将曾经的兄弟看作敌人。关幼萱也祈祷,事情不要按照原霁想的那般发展……
然而事情按照原霁想得那般发展了。
关幼萱轻轻去握原霁的手,她已经知道,原霁平日风风火火,然而真正遇到什么大事,他心中能装的事,未免太多。一道道疮疤在心口裂开,他面上仍是看不出来。
原霁回过了神,他对原淮野和长乐公主点了下头,说道:“如今看来,是李泗下了毒,偷走了蒋墨拿回来的东西,应当是逃走了。”
长公主没好气:“难道谁看不出来么?你带着你那个兄弟来,当然是你要为其负责。”
原霁齿间一咬,沉着眉:“我当然会负责!”
他看向原淮野夫妻,承诺道:“你们放心,李泗是在我手中出的事,我不会让他逍遥法外。天涯海角,无论他身在何方,我都一定将他捉回来,给你们一个交代!”
长公主嗤声:“你自己的兄弟,你真的下得了手么?我不信。我要将你留下,再派其他人去追李泗!”
原霁说完那话,他手搂着关幼萱的肩,扭头向外走。长公主不愿放他,院中卫士们手中武器对向原霁。更有一大胆的人想在公主面前□□头,他提刀向原霁后背撞去,手中兵刃锋寒无比。
原淮野负手而望,衣袂飞扬。
兵刃即将擦上原霁后背衣料时,少年倏地侧肩,他一手握住兵器,一手拽住人的手腕猛地一翻。那自作主张的人被他卸力,一个滚被推翻在地,想要再爬起时,砰一声,他的脖颈被他自己的武器抵住了。
抢走武器的人,正是原霁。
原霁一脚踩上那想与他动武的人,将人按着死活挣扎不起来,同一时间,原霁抬眸看公主,道:“除我之外,你们没人没捉得到李泗!我原霁说话算数,说要他回来,我就会捉回他!这没什么可质疑的。”
长公主咬牙切齿,她瞪向院中其中武士,然而其他武士被原霁的兵相对,根本抽不出身,也没有那种勇气。眼睁睁看着原霁即将出去,长公主再看向原淮野,原淮野眼底无波,彻底让长公主绝望。
长乐公主:“原霁你要为此负责!”
原霁不为之色变,他稳稳压着气势:“好男儿敢作敢当,我自然为此负责!”
长乐公主:“我要一个期限。”
原霁淡漠:“我不能给你期限,因我不能为不确定的事情作保。但我在此立誓,你儿子的生死,都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长乐公主道:“好、好!原霁,我拿不下下毒的人,我也不怕你跑掉!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反正你总是要回凉州!就算你不回,你们原家底子也在凉州!墨儿有事,我绝不放过你们!”
原霁颔首,不言不语。
但是关幼萱脚步停下,没有跟着他走。
原霁低头诧异:“萱萱?”
关幼萱:“夫君,我留下吧。”
原家怎么能不给皇室一点面子?就算有公公在周旋,也过于勉强。原二哥和公公经营那么多年的关系,若是蒋墨真的出事,岂不前功尽弃?何况自己师姐在这里,关幼萱认为自己回凉州也帮不了原霁的忙……
关幼萱再次强调:“夫君,我留下。等五哥醒了,我再回凉州。”
原霁低头看她许久,重复一遍:“你确定?”
关幼萱握住他手轻轻摇了摇,她仰头对他露出笑容,又倾身抱一抱他的腰身。原霁沉默而僵硬,周身气焰如冰似火。李泗的背叛让他置于痛苦与愤怒的境界,而关幼萱轻轻抱他,在他耳边小声:“别怕、别怕。”
原霁望她一眼,心想:笑话,我怕什么。
众目睽睽下,原霁与关幼萱对视。他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一招手,招呼卫士们全都跟他走。哗啦啦,原霁领着他的兵大剌剌出府,一瞬间将院子空了大半。
关幼萱深吸口气,扭头便对沉着脸的长乐公主露出笑容:“殿下,夫君去捉拿真凶了,我可以与殿下复盘一下昨夜的事,我们看一看李、李……李大哥,是如何做的这些事吧。”
长公主不理会她。
关幼萱并不在意,继续忧郁道:“我好担心五哥呀,殿下,我们能去看看五哥么?”
提到唯一的儿子,长公主面色稍微缓了些。她强调:“墨儿的事,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
这桩事,实则没什么疑点。
不过是李泗到底是那个谁也没想到的细作。
他借着巡夜的机会,盗走了蒋墨从漠狄偷走的植物,又在井水中下了毒。他下的毒,不一定是冲着蒋墨。但是只要公主府这边大批人马出事,长乐公主怀疑的第一个对象,一定是原霁。
皇室和原家的矛盾,轻易被挑开。若非原霁的强硬态度暂时压制住了长乐公主,原霁都可能为此下狱。而即便闹到如今情形,隔阂既生,原霁如果给不出一个交代,皇室便会出手。
漠狄王庭知道,大魏幅员辽阔,中原皇帝与边郡将军之间的矛盾,从来都是他们这些异域人士能加以利用的好机会。
--
原霁快马加鞭,一日之内累死三匹马,才在次日天徐徐亮的时候,率领精兵回到武威。武威郡城,原让已经在等他,兵马准备妥当。
兄弟二人密谈两个时辰,原让作出退让:“……此事你全权处理,我不加干预。功过是非,由你一个人担着。”
原霁沉着眉,说:“我不放过李泗!”
他胸口腾腾燃着一把火,伤痛难言。他心中为自己对李泗的猜忌而愧疚许久,当他设计李泗时,他认为自己不是个东西,连最亲的兄弟都怀疑。当李泗真的落入他的计划中……他不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只是心脏要被火焚烧干净。
他一定要见到李泗!一定要捉到李泗!一定要问一句——
为什么?!
凭什么?!
幼年时,所有人都不愿让一个父母成谜、疑似漠狄出身的孩子在武威长大,是原霁为李泗做出担保。李泗是原霁回到凉州后,救下的第一个与他同龄的孩子。这是他的兄弟、哥们儿,在朋友面前,血缘出身有什么重要的。
原让为了凉州的发展,让胡汉杂居时,原霁也是举手支持。血缘!血统!原霁一直想证明这个不重要……
但是在李泗看来,这个比兄弟更重要是么?
原让看着原霁阴郁面容,缓缓道:“七郎,不必这般生气。太过生气,会烧毁你的理智,影响你的正常判断。”
原霁听不进去,他起了身向外走:“二哥,我去漠狄了。”
原让没有阻拦,他坐在屋舍中,见原霁风风火火地回来,又更加着急地离开。原让喝一杯酒,酒液入吼,他感觉到几丝苦闷寂寥。他心有所感,知原霁已开始走出他布下的安全网,原霁连作战计划都设计得如此全面……
那么,原让对于凉州的意义,便会在原霁光华的笼罩下,一日日被遗忘。
无妨,求仁得仁,正是他想要的。
只是难免落寞。
--
原霁点兵,他不要太多兵马,就带着自己亲自练的轻骑精兵,打算深入漠狄捉拿逃犯。
“少青!少青!”
原霁策马在郡城下停下,回头,见是赵江河御马追来。赵江河脸上尽是怒色,道:“李泗这个混蛋!我与你一起去漠狄!”
原霁露出迟疑神色。
赵江河:“犹豫什么?那是你兄弟,也是我兄弟!他这么捉弄我们,老子一定要问一句为什么!”
赵江河陡得住嘴,忽然问:“原少青,你该不会也怀疑老子是敌人内应,连老子也不信了吧?”
原霁:“胡说什么!我只是在想,萱萱告诉我年初就要和我表妹成婚,那你就应该留下。”
赵江河一下愕住。
他压低声音:“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这次去漠狄……要很长时间才回来?捉拿一个李泗,会这般困难?”
原霁目光飘忽一下,不语。
赵江河茫然看他,突然醒悟过来。他望着少年面孔,一时间百感交集——原霁如今是将军,他的作战计划,自然不会再和往日一样与兄弟交底。
赵江河朗声笑,道:“那我更要跟着你走一趟漠狄了!我们兄弟三个……李泗欠我们一个答案!”
原霁深深凝视他,半晌后,笑一下,舒展眉目:“好!我们兄弟一起去捉他问罪!”
此时,束翼仍在军营中,练着他的“女英军”。数日隔绝外界,让他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束翼练兵练得百无聊赖,对一群女郎也不好下重手。他心中想念原霁面对女郎们的心狠手辣,便蹲在草皮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嘀咕着原霁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原霁临走前将束翼丢在军营,束翼如同被遗忘一般。
但束翼仍记得练兵。
他只是满心怨念,赌气地想等七郎回来跟自己道歉:凭什么将自己丢下这么久!
他从未离开过七郎这么久!
“十步”本握爪在架子上歇息,忽而拍开翅膀,飞上天宇。“十步”扑打着翅膀,围绕着束翼骚扰他。束翼烦闷地拍开大鹰:“自己玩去!别烦我。”
原霁养的这只鹰,飞出了军营,一刻钟过去,都未曾飞回。众人连忙来报告束翼,束翼不在意:“它大约捕食去了,晚上就回来了。”
“十步”在云翳间盘旋,高低起伏,它从上空直冲而下,向下方沙漠中的一行骑士飞跃而去。一声鹰唳后,“十步”一个俯冲。原霁等人御马于沙漠疾行,赵江河忽看到一道黑影冲下,他正想叫原霁小心,便见“十步”收了翅膀,停在了原霁肩上。
原霁正眯眼迎着日光判断方向,忽而肩头一沉,他侧头,看了它一眼。
赵江河稀奇:“哟呵,好久不见‘十步’了。‘十步’要跟咱们一起走?”
“十步”脚爪紧扒住原霁肩头,唯恐原霁赶它走。
原霁未曾穿铠甲,这只鸟激动蹦跳间,将他的肩上衣袍撕扯开,露出棉絮。“十步”僵一下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棉絮重新扒拉回去,自己乖乖立在原霁肩头不敢再乱动。
粉饰太平。
原霁面无表情地瞥一眼它,他的脖子都被它激动时来了一爪子,露出几道红痕。也多亏他皮糙,才没被它抓出什么好歹。原霁嗤声:“蠢鸟。”
他依然纵马疾行,未曾赶“十步”离去。
束翼依然蹲在武威郡营中念叨原霁什么时候回来。
--
长安城这边,张望若去灶房为蒋墨端药回来时,听到几个侍女挤兑她:
“都是因为她,我们公子才弄丢了东西,还喝了毒。”
“如果不是她拉着公子不知道捣鼓什么捣鼓了一晚上,我们公子每夜都会检查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怎么会弄丢?还害驸马和公主殿下又为此争吵。”
“对,对,对。而且我们公子平时怎么可能会喝寻常井水打上来的水?我们公子喝什么不需要仆从先验毒?就是她逼着我们公子道歉,我们公子才喝了那个茶水……她自己倒没喝那茶,自己喝的茶倒是从我们公子房里顺出来的,谁知道她和那个下毒的人有没有什么关系?”
“现在当晚的卫士和仆从都被殿下关起来审问、责骂,她凭什么逍遥在外!”
“算了算了,人家是七夫人的师姐……和我们这些下人怎么一样。”
张望若听那些侍女明目张胆这般悄悄咬舌根,不禁啧一声。她心知这些话是说给她听,长公主对她表示不满。但同时,张望若心里也轻轻怔了一下,心想莫非就是因为自己的多此一举,害蒋墨弄丢了东西,还为此中毒?
那毒,宫中来的御医们已经有了眉目,很快便能让公子墨醒来。但是那被李泗偷走的东西,却让蒋墨半年来的辛苦,变成了一桩笑话……他千里迢迢去漠狄王庭,不顾性命偷回那物,也许只是为了让他父亲高看他一眼。
而今全毁了。
是……她的错么?
张望若沉思间,一个卫士到她面前,道:“女郎,我们殿下有话问你。”
--
关幼萱坐在蒋墨屋舍里间的一张小几旁,盯着御医们给床榻上那位面容惨白、一直昏睡未醒的郎君试药。关幼萱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动作,期盼蒋墨早日醒来。
一个侍女急匆匆从外进来,乃是原淮野临时调用给她的一个侍女。
侍女贴于她耳,急声:“七夫人,你师姐承认是自己害了公子墨,被公主殿下关起来审问了!”
关幼萱瞪大眼睛,蓦地便要站起向外走。但她又忽的停步,脸色青白间,关幼萱强行让自己转过身,面向床上那还正昏迷的少年郎君。她压低声音:“不、不行……我救不了师姐,还会惹公主殿下厌恶,说不定将我也关起来。那就还要公公救我们。”
她是留下来解决问题,不是制造问题的。
关幼萱抿唇,告诉侍女:“你、你将我的话拿去求殿下,说真正的凶手为曾归案,我并不知道师姐在其中做了什么。可是师姐与五哥不是有师徒名分么?殿下将师姐关起来,我无话可说。但望不要动刑,我师姐无名之卒,死不足惜,若是因此伤了殿下和五哥之间的母子情分,却是糟糕……先等五哥醒来,再说这些好不好?”
侍女惊讶地看她一眼,应一声后出去传话了。
想不到七夫人看着天然纯粹,像个懵懂贤淑的小淑女。行事却有自己章程。
--
三日后,蒋墨终于睁开了眼。
他咳嗽着醒来,关幼萱连忙将一碗汤水端给他。他靠在小女郎肩头,关幼萱心中挂念张望若,却不好在蒋墨刚醒来的时候打扰他,只顾心间百爪相挠。
脑中混乱,今夕不知何夕。屋中的香薰得人晕乎乎,蒋墨闭着眼颤声:“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植物……是不是不在了?”
关幼萱眼底微烫,踟蹰一下,还是告诉他:“是,我夫君已经去捉人了!五哥放心,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
日头斜斜照入青帐中,蒋墨抓住帐子,悬着帐子的小香球微晃。蒋墨面容因愤怒而微红,他喘着气恼恨:“我的、我好不容易拿回的东西……交代有什么用!”
他闭目,就好像见到原淮野平静无波的眼神,和他冷淡的话——“我早提醒过你,你保不住那物,是你不肯早早交给我。”
如此!蒋墨如同废物一般!只为人做白工!
关幼萱目中水波湿润,只柔声安抚他,不肯多言。蒋墨刚刚醒来,一动便头晕,关幼萱劝他靠着枕头休息,让御医再来看一看。她心里记挂着师姐,转身出去要去探望,蒋墨一把握住她手腕。
蒋墨睫毛低垂,脸颊浮起几分诡异的红热色:“……你师姐呢?”
关幼萱心中一时难受,泪意差点落下:“她、她……”
蒋墨蓦地抬目看向她,与她对视片刻,他一下子明白了。以母亲对自己的爱护,张望若必然凶多吉少。蒋墨咬牙:“蠢货!”
他一时胸闷,向后仰倒,几乎喘不上气。关幼萱俯下身,被他握住手腕。蒋墨声音低哑:“走,我们去看看那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