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中燃香, 细密竹帘后,炉火正温。
坐在小火炉旁,裴象先不假侍女之手,亲自将熬好的奶酒倒一碗给对面的人。对面的人尚未入座, 正站着, 拂去自己身上文士服肩头所沾的雪。她拿着长巾擦掉发冠下乌发上所凝的冰碴子, 微微晃了晃头。
这位肤色微黑、男儿扮相的人,正是张望若。
她带回来的几位师弟师妹, 正激动地在另一屋与故人叙旧, 并诉说着异域风光。而张望若作为关玉林门下、只排在裴象先之后的师姐,自然能在裴象先这里讨几杯热酒喝了。
裴象先观望着她, 说:“你看起来颇狼狈啊。”
张望若擦净冰碴子后, 坐了下来。她眼睛轻眯,勾起一两抹笑:“自然狼狈。有小破孩给我惹了麻烦, 自己一拍屁股转身就走, 引风吹火,让我在后面扑了半天火。还差点害死几位师弟……”
裴象先笑:“公子墨?”
蒋墨去漠狄的事,关幼萱写信求助师姐这事, 经过裴象先的手处理。裴象先是知道的。
张望若微微笑了笑。
蒋墨放火烧漠狄王庭, 第一时间自然是祸水东引, 让人以为是张望若别有目的。张望若在西域游学并讲课, 她再好的名望在漠狄和凉州的战事间,非但脆弱无用, 反而会拖累她——漠狄王庭便要捉拿张望若问罪,要她供出是谁偷走了漠狄的东西。
之后老漠狄王死、木措登位,再有封嘉雪和原霁报复地骚扰漠狄边域……张望若在西域待不下去了,她带着师弟们东躲西藏, 能回来大魏领土,三分机智,三分运气吧。
而这都是蒋墨给她惹的祸。
张望若一碗奶酒下喉,她慢声:“小孩儿不懂事啊。”
裴象先笑:“那也是你放任的。你不会不知道他别有目的,但你还是放任不管,给他提供了条件……若非是你在后垫底,蒋墨能偷到他想要的?我不信。”
张望若微微笑了一下。
她手搭在额头上,透过指缝慢悠悠瞥裴象先一眼:“可惜我这般待人好,人家不知道,回头来便坑了我一把。”
裴象先:“你宠的。”
张望若笑:“我的错。”
玩笑开够了,裴象先审度她,温声:“师妹素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日尘与霜’。潇洒惯了的人,因为小师妹一封书信,便这般护着公子墨么?”
张望若道:“你是不知道……蒋墨那小孩儿,长得可真……漂亮。”
裴象先一怔。
他还以为张望若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自己亦站在张望若的立场,琢磨了许久为何要帮蒋墨,让自己陷入危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张望若:“师兄你身为男子,自然对公子墨的美貌看不出来。何况我虽在西域游学,但也是大魏人。蒋墨是去帮朝廷做事的,我能帮,自然帮一把。”
张望若再道:“唯一可惜的,是我帮了人,还没落到好。没人知道,我自己还差点折在里面。失策了、失策了。”
想到这些日子东躲西藏、与西域人如何周旋着逃离漠狄的经历,张望若也是一阵唏嘘,后怕万分。她借着喝酒掩饰自己的心情,没想到裴象先看着她,忽然冒出一句:“蒋墨人就在凉州。”
张望若提着酒壶的手顿了一下,她抬头,眉毛轻轻扬一下。
裴象先含笑望她,轻快地眨了下眼。
裴象先生得一副神仙中人的模样,面容清隽,性情温雅。他平日里不是喝茶就是看书,旁人也不见他做什么。然而关玉林的学生们都知道,大师兄生平最好热闹,最爱看猫狗打架。
俗称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半晌,张望若唇角浮起戏谑的、玩味的笑。她转了转酒壶,再饮了两盏酒,起身:“我本想先去看看小师妹,但既然师兄存心想看热闹,不如师兄陪我一道去找一下我那便宜学生吧。”
裴象先谦虚求教:“学生?师妹了不得,这便收徒弟了。”
张望若解惑:“小孩子装乖。乖乖叫了我那么多声‘先生’,现在‘先生’亲临找他了,他该诚惶诚恐接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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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幼萱到军营的消息,原霁得知后,便愣了一下。他心头先是惊喜,起身从躺椅上跳起要出去迎人时,之看到自己面前操练的女英军成员们,一下子冷静下来。
他训练女英军这么久,便是想给关幼萱一个惊喜。礼物送出去的前夕,就被人看到,这便称不上是惊喜了。
原霁长腿分叉,昂身而立。他厉声喝断校场上这些女郎们的练兵:“停!今天到此为止,去用饭!现在十息之内给我离开校场,谁走得最慢,明天的饭就没了!”
这些女英军的女郎们早习惯了原霁那牲畜一般颇狠的性情,知道他没有怜香惜玉的心,女郎们听到他命令,便一个个往灶房的方向跑。“十步”在天上徘徊,催促着他们,原霁的呵斥随之跟上。
束翼不在这里。
束翼被原霁派去拦关幼萱——军营中人不会拦小七夫人,只有束翼能够拖延时间,让关幼萱不立刻赶到校场,见到女英军。
但是关幼萱今日的步伐,不像往日那般慢腾腾,她到军营大栅门口,想到要见到几日不露面的原霁,心中涌上一阵欢喜感。进了军营,关幼萱直接向校场走,她按捺不住心情,没有军人盯着她看时,她忍不住提着裙裾奔跑了起来。
束翼突然出现在她旁边:“小七夫人,你怎么来啦?校场那么脏的地方,是臭男人待的。咱们就不去了,咱们去七郎的军帐里等人吧。”
关幼萱声音柔婉,摆手笑:“不用的不用的!我见过夫君练武时的样子……夫君一点也不臭,夫君英武极了!我想去看看。”
她眼中细碎的星光带着笑,说话时便带着向往。束翼几次拦她,她有些不开心,但她性情乖巧,只闷头走自己的路,不理会束翼就好了。
束翼:“七郎忙着呢,练兵不让外人乱看的。
“刀.剑无眼,你被碰伤了怎么办?”
束翼一路绞尽脑汁地找借口,一路跟着关幼萱。他额上渗了汗,心里诧异小淑女的脚力现在今非昔比啊……小淑女要找她夫君的决心,也是坚定万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但是如果她被找的夫君,不愿意被她撞上,就糟糕了。
原霁那里,正在烦这些女郎们的磨叽。一百来个人半天不能从校场散开,原霁到底顾忌男女的体力和承受力不同,他没有抬脚就踹,但是在一个女郎急匆匆往外跑却摔倒在泥浆地中时,原霁额头上青筋猛跳,无法再忍受。
摔倒的女郎心里惊慌,知道自己必然又要被责骂了。但她练了一日的马步,现在腿酸麻,又在跑步中被别的女郎绊了一下,这会儿脚痛得半天爬不起来。她巨沮丧,心想自己明日必然要饿一整日。
正是这个时候,她的后颈突然一阵痛,大力握来,掐住她的后颈将她从提上提起来,她被迫地仰起了头。一抬头,女郎便看到原霁压着眉、臭着的一张脸。
原霁竟亲自下场,将她提了起来!
女郎感动万分,又不可置信。出生凉州的女郎,越是身份卑微,越对原家人从小怀着毫无理由的信任感。原七郎的名声,这个年轻女郎从小听到大,她肯来加入女英军,也是向往原七郎……
女郎激动得面红,口吃道:“小、小七、七、七郎……”
原霁无情极了:“这里没有小七郎,只有原七郎。你该叫我‘将军’。”
女郎被他推着走了两步,他的手按在她后背上,温度极高,熨得她一颗心飞跳。但是原霁力气何其大,他那般推了两下,就将人推得步伐趔趄。脚本就扭伤的女郎趔趄两步后,差点被原霁再次推倒。
原霁提着她的脖颈,再次将她提起来。
这位女郎羞愧得快要哭了。
原霁皱着眉:“怎么回事?”
女郎嗫嚅道:“对不起将军,我、我脚伤了……”
原霁低头瞥她绑腿下的武靴一眼,没说话,直接半推半提,要将这最后一个女郎送出校场。他对她没什么偏见,也不觉得她耽误自己时间。原霁常年在军营,已经习惯大部分人的体力,是比不上他自己的。
无论男女。
男的在他这里是拖累,女的也一样。既然眼前这个女郎自己弱得走不了,他又赶时间,推一把就是。
而被他推着的人,浑身飘飘然,用敬仰的眼神仰望原七郎——她何德何能。
忽然,原霁身子一僵,他即将推着人走出校场时,蓦地一回头,正好看到校场大门的另一个方向,关幼萱和束翼一前一后地立着。束翼对关幼萱说话,关幼萱不听。
关幼萱衣裙微扬,向原霁招手:“夫君!夫君!”
原霁后背一麻,在她软绵绵的唤声下,差点摔个跟头。他狼狈地扭过脸,推着身前女郎的动作更快更狠。他语气急促:“走快点儿!”
别让关幼萱看到了!
但是他推着的女郎,却回头向身后的唤声看去。而她才有这个倾向,原霁在她后背上猛地压一把,如老鹰提着小鸡般,这一次直接将人提离了地面,大步走出校场。
关幼萱怔忡。
她看到了原霁护着的人的军帽下露出的半张沾着泥污的脸……是女郎的脸!
这军中藏有女郎!
可是军中怎么可能有女郎?明明若非她领着,连她的侍女们都不能进来……
关幼萱呆呆地立在原地,她看到原霁那慌张的、躲避的眼神,他加快的、逃跑的步伐……还有,被他推着的、穿着戎衣的女郎。她虽然没有完全看清那个女郎的相貌……
可是她知道那是女子。
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子。
关幼萱脑中,倏地出现金铃儿曾经告诉她的——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就是他召了好多年轻小娘子去军营里,每天都不带重样的。”
……那个故事,原来没有结束么?
关幼萱迷惘地想,传言必然夸大了,军营是军中要地,就算原霁想,原二哥也不可能允许原霁在自己眼皮下弄坏军营里的风气。可是如果不是好多年轻小娘子……
而是只是一个呢?
他在军中藏了一个年轻女郎……让对方穿戎衣伪装,还对方跟在他身边。他让束翼拦着她,她跑来找他,他何其心慌。
他告诉自己,说是要在军营中想事情……可是他这几日,身边陪伴的,难道是另一个女郎么?
关幼萱心中越想越左,越想越乱。
束翼在后看着原霁将那最后一个女郎提走,束翼挠了挠头,也不知道小七夫人有没有看出什么。束翼探头想观察小七夫人的神情,好给原霁提个醒。他还没探到,关幼萱猛地回头,杏眼瞪向他。
束翼连忙:“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关幼萱的眼圈,一刹那就红了。
她鼻尖微红、眼中含雾,眼圈红红的看着他的样子,便是铁石心都会化为绕指柔……束翼登时心慌,结巴道:“你、你别哭呀,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让七郎来跟你说吧。”
束翼转头就要跑,关幼萱哽咽喝道:“不许走!不许给夫君报信!
“十步!你也不许走!你们全是混蛋,全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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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瞒住关幼萱,他没有等到“十步”或束翼的报信,想了想,自觉安全。原霁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咳嗽了两声,才掀开毡帘进去。
他一进去,陪在关幼萱身边的束翼大大松了口气,立即开溜:“你们聊,我去喂‘十步’吃东西!”
束翼被关幼萱的通红眼圈吓到,他一个眼神不敢给原霁,飞快地跳走,临走时捞走了丧眉打眼、小心翼翼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十步”。关幼萱坐在床榻上,看着原霁向她望来。
原霁没在乎那逃走的一人一鸟,他望向坐在自己床上的小美人,心里分明欢喜她的到来,口上还要装模作样一番:“我都说了过几日就回去,你还跑来,就这般想我么?”
关幼萱看着他。
他年轻而俊朗,昂首挺立,身如名剑出鞘,光芒璀璨辉煌。这把绝世名剑,是否依然为世间花草所误,目不暇接?他是否会犯天下郎君都容易犯的错,又试图隐瞒她……
他明明深恨他的父亲,可他是否会变得像他父亲一样?
关幼萱心中酸麻,沉甸甸的,一扎一扎的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口这般疼,可是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都要拼命忍着眼中的红、心中的泪。
她咬着唇,让自己不要一说话就哭出声。
关幼萱半晌,她垂着眼,声音低而怯一般的:“我方才见到你抱着一个女郎。”
原霁矢口否认:“你看错了。军营中怎会有女子。”
关幼萱猛地抬头看向他。
关幼萱喃声:“我明明看到了的。夫君,你不用瞒我,这样大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我、我是你夫人,你在军中藏女人,我是可以帮你瞒住原二哥的。但是,你得告诉我真相啊。”
原霁脸燥热。
他心理素质却强到极致,丝毫不慌。他不耐烦道:“都说了是你看错了,你还追问什么?你便这般不相信自己的夫君么?”
关幼萱急声:“可是,别人都说……”
原霁声音抬高,目光盯着她:“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别人不信我么?我说军中没有女人,就是没有。难道你要我搜查军中么?七夫人当然有这个权利。”
关幼萱呆呆看着他。
她一瞬间被哽得说不出话,她眼见不能为证,他口说才是正确的?搜查军中?他代原二哥掌管军中一切事务,纵是她是七夫人,七夫人却会被真正管事的七郎瞒住。
那七夫人就是无理取闹,七郎多么无辜。
关幼萱脸色雪白,她呆坐在床头不动,低着眼睛看着自己身前地砖上的月光。原霁立在原地半天,忽然觉得她这样好可怜。原霁不想提前将惊喜告知,却也不想她难过。
他终是年少,终是男子心态,他不能理解此事对关幼萱的打击。他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抬头看她,跟她做鬼脸,逗她笑。
原霁笑嘻嘻:“好啦好啦,不要想那事了。我以后会解释的……萱萱,笑一个呗。”
关幼萱不说话。
原霁脸上的笑慢慢收了回去,他望着她半天,小心试探:“要不,我今晚陪你回家?”
他伸臂来搂她,又如之前两人好的时候那样,仰头来亲她。关幼萱猛地推开他,她站起来:“夫君,我在家中熬了汤,我要赶着回家。”
原霁跟着站起来:“那我和你一起……”
关幼萱:“不用!”
她向后退,躲洪水猛兽一般:“你、你留在这里……”
原霁看着她这样,心头一刺,但他转而想到只要再几日,他的生辰就到了,女英军就能送出去了……原霁便什么也没说,目送着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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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幼萱恍惚地行在街道上,侍女们远远地跟在后,她们窃窃私语这是怎么了,却也不敢上来询问。
一辆马车停在关幼萱面前,蒋墨的面容露出来,对关幼萱露出笑:“萱萱。”
他伏在窗口,温润眼眸盯着她微红的眼睛。郎君偏脸,观察她半天后,笑意浅浅:“你这是要哭了?怎么,和原霁吵架了?上车来,五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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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望若和裴象先在蒋墨的院落外等候,一一化解侍从们的借口。他们进入蒋墨的院落,见到此间已经人去楼空。
张望若和裴象先一前一后地进入蒋墨那已经空荡荡的寝舍,寝舍中的书、笔乱扔一地,可见整理他们的人很仓促。蒋墨走得急切,来不及带走很多东西。
裴象先笑:“哟,逃走了啊。”
张望若没笑,她从一个书架的地上捡起一个小瓶子。她打开药瓶,轻轻嗅了一下。张望若垂下眼:“胭脂笑。”
裴象先:“什么?”
张望若面容微冷:“胭脂笑这种东西……他想用在谁身上?他又想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