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九月二十七日,漳州府城,巡抚临时行辕。
福建巡抚邹维琏大摆庆功宴,宴请此次‘击退倭寇,全歼红毛夷跟海盗’有功的文武官员们。
整个临时行辕内,摆了足足上百桌的宴席,这里面有漳州府和泉州府的地方官员,也有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的文官武将。
但是,场上的气氛却不怎么融洽,反倒是有一丝尴尬在里面,尤其是邹维琏这个福建巡抚,完全没有那种大胜之后的喜悦感。
看着那些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的天策军将领,他的内心五味杂陈,有愤怒,有庆幸,有喜悦,也有委屈,更多的则是担忧。
从六月份红毛舰队出现在金厦海面,他的心情就没好过,他知道这红毛可一点都不好对付。
一开始他并没打算跟红毛打到底,毕竟有两次澎湖之战的经验,前一次是在天启四年打了大半年,最后也没能消灭掉全部的红毛舰队,后一次是去年七月份,郑芝龙在澎湖伏击刘香,差点就能把刘香全歼,结果红毛横插一脚,让刘香跑了。
所以他就想通过谈判的方式,和红毛打成某些协定,结束双方敌对的局面。
但谈判的事情很不顺利,红毛所求颇多,尤其是开通贸易权限这一条,他根本没资格决定,自天启四年的澎湖之战结束后,朝廷命令禁止同红毛有任何贸易往来,他邹维琏要是答应了,那些言官的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而且红毛完全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加上数次小规模交手,明军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们也就更加的有恃无恐。
索性后来朝廷下旨,命令全歼来犯之海寇,他也放弃了和谈的打算,全力筹备对红毛的作战。
为了争取到郑芝龙的全力投入,他还给予了郑芝龙战场指挥权,将高应岳等一批水师将领,也暂时划归郑芝龙麾下,哪怕郑芝龙的级别比他低,但谁让郑芝龙的实力最为强大呢。
此外,他还许诺了郑芝龙很多好处,为的就是一战而定,击败红毛,永除后患。
不得不说,郑芝龙的表现很不错,而且也真心实意的奔着消灭红毛取得。
邹维琏知道,郑芝龙和红毛之间有贸易冲突,打红毛也是为了他自己,所以才会这么卖力,而且郑芝龙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不过这都不重要,郑芝龙再有野心,还是需要背靠朝廷这颗大树。
等到解决了红毛,他邹维琏也高升他处了,纵使郑芝龙再度背叛朝廷,重新去当海寇,闹出卵子,也跟他无关。
从郑芝龙率领舰队启程开始,邹维琏就坐镇海澄,这座距离战场不算太远的县城,密切关注着战斗的进展情况。
初期双方打得难解难分,邹维琏忧心不已,总是担心红毛还会有援军到来,但随着郑芝龙等到东南风,用火船焚毁两艘红毛船,彻底打乱红毛阵型之后,邹维琏才放心下来。
然而好景不长,才过了两三个时辰,高应岳和张永产,就带着十几艘战船回到了月港,而且是狼狈不堪,当时邹维琏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一问才知道,原来红毛的援军真的来了,而且数量更多,郑芝龙还在跟红毛援军鏖战。
邹维琏还来不及做出什么部署,郑芝龙也带着舰队逃了回来,要不是敌人不熟悉厦门海域的海况,停止追击,恐怕当时敌人就能全歼郑芝龙和福建水师的战船。
无奈之下,他只能积极筹备防御,上书南京,请求南京,松江,镇江等处的朝廷水师增援,同时调集福建各地兵马,进入漳州府和泉州府布防,防止红毛上岸。
然而四天前,‘红毛舰队’出现在月港,击败月港内的水师,占领月港,当时邹维琏就在十多里外的海澄县督战,好在天策军没有进攻海澄县,他得意撤退防御更强的漳州府城。
然而更坏的消息随之传来,从泉州府方面又传来倭寇来袭的消息,让他大惊失色,撤回漳州府城的第二天,‘倭寇’就出现在了漳州城外,但并没有发动攻击。
到了第三天,这伙‘倭寇’居然宣称,他们是天策军,是来帮助福建方面击退倭寇的,希望能够打开漳州府城的城门,放他们入城。
当时邹维琏就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山东的那股叛军,跑到他们福建来干什么。
他也想过假冒这种可能,但就算是假冒官军赚城,随便找个浙江官军,江西官军的幌子也比天策军这支驻扎在山东的兵马强啊,而且看他们的武器配备和旗号,确实不像是假冒的。
派人跟他们接洽之后,他们之中大多是北方口音,邹维琏不得不怀疑,这是天策军趁火打劫啊,跑到他们福建地面来搞事情来了。
但他还是想不通,南直隶比福建更近,也更富庶,就算是来劫掠,也没必要跑这么远吧,而且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随即他想到了那批新出现的红毛战舰,当时高应岳他们就说那批红毛战舰有些诡异,居然攻击自己人,邹维琏有些明白了,这就是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
福建水师和红毛舰队就是那争的你死我活的鹬蚌,天策军在后面作渔翁,二者兼得。
他虽然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天策军虽然没有接触过,但去年的那几场大战,他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不说招远和昌乐的两场大战,单说俘虏奴酋洪太长子豪格那一场大战,他们的实力就不是一般明军能够抵挡的。
他的纠结没有持续多久,郑芝龙就解决了他这个烦恼,亲自进城,向他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根据郑芝龙所说,天策军是来帮助福建水师,消灭红毛战船的,几番大战下来,彻底消灭了红毛舰队,抓获红毛匪首普特曼斯和麦尔等人,阵斩匪首德包尔,之前与官军的战斗,全是误会。
邹维琏也为难了,虽然有郑芝龙这么说,但他还是不敢放天策军入城,鬼知道他们入城之后会做什么。
不过在天策军把火炮都集中在南门之后,邹维琏屈服了,他也算是知兵之人,有这么多火炮,要是天策军强行攻城,不过也就是一两日的问题。
他们之所以没有强攻,多半是有所顾忌,虽然他们野心不小,但现在肯定还没做好跟朝廷全面开战的准备。
无奈之下,他只能赌一把,亲自出城,迎接凯旋而归的大军入城,天策军也顺利入城。
随后孔有德也假戏真做,把自己当成驱逐红毛,消灭倭寇的官军,摆出一副凯旋而归的姿态。
而后,在孔有德的提点下,邹维琏就筹办了这么一场庆功宴。
现在同他一样心情复杂的,不但有漳州府和泉州府的文官们,还有郑家的那些船主和头领,以及福建本地的部分军官。
哪怕是郑芝龙,现在的心情也没多好,虽然是他自己选择,归顺天策军的,但更多的是被逼无奈。
毕竟是成为一方霸主的人,之前能和他抗衡的也只有荷兰人,解决掉东番的荷兰人,他就是真的海上霸主了,结果天策军半道杀出,他这十多年来的努力,攒下的偌大的产业,都成了天策军的了。
虽然加入天策军后,他还是能得到一定的地位,家产也能保住一部分,但给别人当马仔,哪有自己当老大舒坦啊。
但再怎么想都无济于事了,这两天跟天策军密切接触之后,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失败是注定的。
哪怕料罗湾之战,没有天策军的突然杀出,让他顺利全歼普特曼斯的荷兰舰队,以及刘香李国助这两个死对头,但最终他还是要败在天策海军手上。
虽然他不懂什么是战争潜力,但他知道,天策军拥有着他无可比拟的优势。
就比如从郭怀一口中得知,作为天策海军主力的两型盖伦船,大型的建造周期仅仅只有不到九个月,而且是一次性开工建造十艘,第二批已经开建,而中型盖伦船的建造周期更短,只有五个月的时间,还是和第二批大型盖伦船同期建造的。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按照天策军现在的建造能力,一年也能建造出三十艘盖伦船。
如果继续扩建船厂,又有充足的大型木材供应,解决掉龙骨这个限制,那么这个建造能力还能更上一层楼,只需要三年的时间,天策军就能拥有上百艘盖伦船,
除了战舰,还有那些恐怖的火箭弹,专门为战船配置的舰炮云龙炮,引爆率极高的开花弹等等。
庆功宴上的美食佳肴,到了他们嘴里,也没什么好味道了。
而料罗湾和中左所两战,对福建官场的震动也是相当大的。
他们虽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看郑芝龙,高应岳,张永产这些武将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表面上说的那样。
一些消息灵通的,或者分析能力不错的,已经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件事情,就是天策军趁着福建水师和红毛舰队大战正酣,中途杀出,消灭红毛舰队之后,掉过头来攻打以郑芝龙为首的福建水师,在月港内击败五十多艘战船,又进攻中左所,同时派出陆师攻打郑芝龙的老家安平,逼迫郑芝龙投降。
一想到郑芝龙这个当年的海上巨寇,还有那不可一世的红毛夷,都败在了这支山东叛军手上,福建的文武官员们,无不为之侧目。
一些有心之人,通过天策军这两年来的表现,已经隐约看出了什么,开始盘算着,要不要跟天策军拉近点距离,以防万一。
郑芝龙和邹维琏他们心情不好,而另一边的孔有德,自然是极为的喜悦,来到邹维琏的席上,和他推杯换盏,全然不顾他沮丧的脸,喝的不亦乐乎。
郑家的水手,士兵,战船,火炮,仓库,码头,造船厂等等,全都成了天策军的产业,他能不开心吗。
这次南征的目的,可以说是圆满的完成了,甚至还超出预期,当时为了保险起见,准备了足足一个月的粮食,以及相应的武器弹药,但一共也就用了不到四天时间,就完成了。
随着这场持续数天的战斗结束,已经基本奠定了天策海军在大明海域的霸权。
荷兰人的势力被一扫而空,主力舰队覆灭,热兰遮城被攻下,即使他们想从巴达维亚发兵来找场子,起码也得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且他们敢不敢来还是另外一回事情。
而军事上的巨大胜利,也必然带来经济上的巨大收益。
在此之前,天策军的主要收入分成三部分,粮税,卖盐,以及一些不能长久维持的收益,比如战争缴获,
但以后,天策军的收入构成,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天策海军掌控大明海域的霸权,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大明海域的海上商贸活动,将会完全受到天策军的支配。
一方面可以天策举报自己参与到贸易中来,直接获取一部分的利益,另一方面,则可以对来往的商船进行征税,无论是开往朝鲜,日本,南洋等地的商船,都得向天策军缴纳税赋,否则就按照走私船没收甚至击沉,不怕他们反抗。
而这方面的收益,将远远大于粮税和盐场的收入,成为天策军快速发展的经济支柱。
而福建,作为天策军的商业与军事网络的一个重要环节,必须要稳稳的在此地扎根。
现在海上的敌人就剩下逃走的刘香了,不过肃清他只是时间问题,往后,这海面上的贸易带来的巨额收入,都将落入以孔有德为首的天策军囊中。
另一方面,为了将来的大战略考虑,孔有德还必须在福建地面站稳脚跟,甚至把触手伸到广东去。
而今天这次庆功宴,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
邹维琏毕竟是一省巡抚,在福建这一亩三分地还是个话事人,况且跟自己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搞得剑拔弩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