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院这年结课晚。
衍都那一届考来这边的人们拉了同乡群, 四处问要不要有没有结课了准备同行一路回去的。
杨飞文打了通电话到俞绥这,问他回不回去:“你俩什么时候走”
俞绥刚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立在教学楼无风的一侧,夹着手机, 垂头把衣袖的边缘给翻折上去, 嘴里衔着假条。
他们这批人刚从那座每天上新闻的音乐厅里回来, 礼服还没换下去, 在音乐厅里和车上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回了学校以后就冷的不行。
他刚请了假出来, 表示自己要回家过年, 不参加下一场年会的表演了。
导师其实不乐意放人。
俞绥这些年来路走得好好的, 小小年纪就把人气打了出去, 正是上升期。
“我给你们讲课的时候其实说过。”导师抽出假条单子,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 “比技法, 天赋还要重要的,是定性。没有定性怎么坚持下去?”
“喂?”杨飞文没等到回答,又喊了声,“掉线了吗?我就说你们学校那网不行, 我每回过去都要掉线。”
俞绥回过神来, 放下衣袖抽出假条:“没掉。你们结课了?”
“早结了。”杨飞文嚷嚷说,“我们哪有你们活儿多。怎么样, 晚点儿走避开这几天高峰期?我听说晏哥他们那还没结束呢。”
俞绥抬头摁下电梯按键,轻啧了声:“不用等他,我们先走。”
那头顿时没声了。
杨飞文匆匆挂掉电话。
俞绥低头看了眼,有些不明所以。
手机电量岌岌可危,进了电梯还没信号。
俞绥用最后的电量打了辆车回租房, 没有再看信息。
他不问晏休也知道美院那边的结课时间。
他们那边总比他们晚一点,而且一年到课业量多。
老晏家这一辈现在就晏休和晏颍这两个初步长成的年轻人,晏颍好玩乐不知事,公司那边便动不动爱拿事情去练晏休。
晏休两头抓,恨不得把一天拆成四十八个小时来用。
俞绥回去之前绕路到超市那儿,用身上仅剩的两个钢镚儿买了两颗鸡蛋,他掂着手机,琢磨着等会进去献给晏休打个电话,没准能趁着晏休忙的时候提前求个免死令。
他到门外,手揣到口袋中找钥匙。
只是没等他把钥匙捅进门锁里,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晏休挨着门框,他眸色被楼道光衬成了浅灰色,隔着没完全拉开的门栏,平静地看着俞绥。
俞绥:“......”
他俩有一阵子没碰面了,上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一盒鸡蛋之争,走的时候留下的那道关门声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
俞绥还准备暗搓搓溜回衍都,没做好心理准备直接跟他男朋友本人碰面,一下子脑袋宕机,不知道说什么。
“门都不会开了?”晏休又推了推门,目光自上而下,扫了眼俞绥手上的两个鸡蛋。
俞绥往里面迈了步,他注意到晏休的视线,顿了顿,说:“在路口的超市刚买的,这次是新鲜的。”
“......”
他说完立马瞥见晏休一脸木然地点了点头,心中顿时跪了一排小人。这要让杨飞文那一流知道,他和晏休只是因为一盒鸡蛋闹得好长时间没说话,准要笑破肚皮。
大少爷僵着脸低下头,两下踢掉鞋子。
好在晏休没有去戳这少爷那层薄脸皮,只对他突然吝啬的行为表示疑问:“超市里只剩下两个鸡蛋了?”
当然不可能。
俞绥心说。
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收拾东西回衍都,两颗鸡蛋够晏休在这儿吃完一顿再回去逮他了,买多了用不到,放久了还得吵架。
但这话现在不能说,而且他也没想到晏休突然回来,现在这情况,两个鸡蛋可能不够,他俩一般吃四个鸡蛋。
俞绥把鸡蛋放餐桌上,埋头去找插座:“不是,是我只剩两币,人家那儿四个一盒,那阿姨本来不给卖的,我跟她说了家里媳妇儿生病了,现在特馋鸡蛋就等着我喂,阿姨才给我的。”
说完他回头去看晏休,晏休居然没因为他这通跑火车的调侃过来逮他。
俞绥心里一沉,一门心思琢磨开了。
要是晏休还生着气,那他准不能现在就扔下晏休回去,怎么也得把人哄好了。
“手机呢?”晏休抬了抬下巴,轻点了下他口袋的方向。
“没电了。”俞绥翻出充电器,和手机一起连了上去,插到座上,“......你找我了?”
晏休没吭气。
他微抿着唇,就靠在客厅的架子那边看俞绥忙活。除了给俞绥开门和关门,晏休几乎就保持着这么个姿势没怎么动过。
他身上披了件宽大的毛衣,踩着棉拖,也是才回来没多久的模样。
俞绥充上电等开机,一眼扫过底下的未接来电,还有微信上几个小红点。
其他人的信息很抢眼。
易田:[绥儿,阿文怀疑你和部长吵架了]
杨飞文:[!!!俞绥!你人呢?晏哥电话打我这来了!]
俞绥的置顶就一个人木大爷,那儿安静了数日,终于又挂上了小红点。
大少爷这次迟钝又拖拉,连和好都没赶上。他摁灭手机,决定认怂:“晏休......喂!”
晏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伸手一提把这少爷从地上拽起来,推着跌跌撞撞地往沙发去,俞绥一手抓着他的衣袖勉强稳住自己,然后重心一倒挨到了沙发上。
晏休抿着唇看着他,手臂要搭不搭地挨着沙发背,一侧膝盖跪在沙发上,以这种姿势桎梏住了俞绥。
俞绥第一次见晏休的时候就知道他目光常人受不住,要不当初德育主任也不会非绑着晏休让他去做纪检部部长。他是有些散漫的桃花眼,眸色却浅,睫毛长但不卷翘,是冷淡和好像对凡事都游刃有余的模样。
可这个人其实是温柔的,也在青涩躁动的时候,偶尔脾气也会急躁。
俞绥只来得及把道歉含糊地念出半个音节,后半句全让晏休给吻了回去。
晏休从前总是慢条斯理的,今天却吻得很急,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等俞绥小声抽了口气才顿了下,他微抬起头,眼尾烧红,先是扶了俞绥一把,才慢慢站起来。
他要走。俞绥哪能让他就这样走,连忙伸手拽住:“......你去哪?”
“房间。”晏休看了他一眼,“还能去哪。”
俞绥还是没肯放手。
他看着懒散,力气却不小。晏休没浪费这力气去掰他,只是亲都亲了,还是有些气不顺的模样。
“我跟你一起?”俞绥眼巴巴地说。
晏休抹了下唇角,没看他:“你先去洗澡。”
“......”俞绥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衣服挂的七零八乱。晏休这是叫他去收拾一下自己的意思。
知道归知道,但这话是从晏休嘴里冒出来的,俞绥就不可避免地思绪歪了一下,顿时觉得拽着的这个人有点烫手。
他忽地拽下晏休啃了口,这才撒手:“你到房间等我?”
说完也不管晏休反应,伸手够来刚带回来的背包,从里头抽了两件衣服就窜进了浴室。
他把门关上,哗啦啦的水声几乎同时响起。
浴室里传来声低呼,估计是忘了扒衣服给浇了满身,还忘了开热水器,被冻了正着。
晏休听着这动静,往浴室门瞥了眼,他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你拿毛巾了吗?”
“毛巾不是放里面的吗”俞绥比他更纳闷。
晏休:“......”
两秒后,浴室门打开,俞绥探出头:“......帮我拿个毛巾?”
俞绥迫不得已推迟了回去的时间,好在他没有给俞贞打包票,晚回去用不着跟谁请假。
晏休只是赶完了一场作业,得了空过来,很快又要回去,他得在这段时间处理完学校里的事,才能腾出时间应付老晏。
两个鸡蛋没有沾油,一起放到水里滚了一遍,成了煮鸡蛋。
俞绥拨开蛋壳:“那你回来要是我不在呢?”
晏休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俞绥:“......”
是了,晏休会直接到学校找他。
俞绥默默咽下鸡蛋,端着碗筷进去冲洗。
他把副会长送的小玩意全部放在一个垃圾袋里,当着晏休的面扔了。尤恐晏休看不出他什么意思,边瞥他边叨咕说:“我都不知道他原来是那样的人......”
晏休起初没看懂他在干什么,反应过来后啼笑皆非,又好气又好笑。感情这少爷是知道了,还磨磨唧唧地晾着他。
大少爷举着手发誓说绝对不是那个样。
好说歹说,至少没再让冷战继续下去。
隔天一早,天光未亮,晏休的导师就催命似的拨来电话。
晏休起床那会俞绥从被窝里冒出头,有点懵地靠坐在床头。
晏休从柜里拿出衣服换,进出了几次,让他的眼神看得有点毛:“怎么了?”
俞绥团着被子抱着:“看看你。”
晏休沉默片刻,拿枕头挡住了大少爷的脸。
俞绥像要弥补空缺的那几天聊天记录似的,那之后他俩的聊天记录总能被刷屏满面。
晏休能得空的时间少,直白地感受到某人忽然悠闲了。
人木:[没事了?]
那会儿俞绥人已经在衍都了,收到这条消息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短发枕着沙发背玩游戏。
只是这天手气不好,在游戏里运势不佳,一点儿体验感没收获到,还隐隐有些焦躁。
他退出游戏回复晏休,先是发了个哭泣的表情,然后插科打诨甩了一堆有的没的撩闲。
玄关那儿传来动静,俞贞回来了。
俞家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像个中转站一样,家里人各处走,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俞绥去上学以后,袁语也不怎么在衍都待着了,跟着俞京源一道出差。
俞僚俞斯和俞贞自己在衍都有别处的房子,平时也不经常回来,这房子顿时就空了。
近年关这阵子俞贞和俞斯先回来,孙姨他们也才跟着回来了。
孙阿姨很久没见着俞绥了,每回经过都要打量他,一会儿说“是有变化”一会儿说“没变”。
“没变。”俞绥挑她喜欢的那句说。
俞贞回来,俞绥跟着孙阿姨一起朝玄关那边看过去。
俞绥回来的时候没有提前跟俞贞说过,所以俞贞进门看见俞绥时有些怔然。
人在二十以前总是一年一个模样,十八以后一年一种气质。
俞绥的着装风格换了个模样,当初在客厅压着火气和父亲吵架的小少爷似乎忽然间就成熟了。
俞贞不太习惯地蹙了下眉,她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俞绥还没来得及那上楼收拾的行李。
“东西怎么不拿上去?”俞贞说。
俞绥给她倒了杯红枣水:“说不定待不了多久,烦再收拾了。”
得,刚说的成熟顷刻就没了。
俞绥委婉地打了直球。
俞贞接水的动作滞了瞬间,才从他手中接过,放在唇边抿了一口,深深地看着俞绥。
俞绥温润地笑了笑。
俞绥不傻,俞贞没头没尾打电话催他回衍都那会儿他就猜俞贞有事找他了。
还要是大事。
是俞贞想避开家里其他人问他的事。
俞绥以前在书房里看过俞贞小时候写的毛笔字,俞贞写过最多的就是“不管闲事”。
后来俞贞活成了不爱管事。
距离春节还有足半月以上的时间,俞贞没有那个催家人回去过节的自觉。她要是真催了,那至少也是某个人暗示过的。
可是那通电话里没有提到别人。
“上楼说。”俞贞说。
俞家人多,楼上书房也多。
最早俞家的孩子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家里其实只有一间书房,它建在俞京源和袁语的卧室对面,为了方便俞京源工作。
后来俞僚长大了些,想要自己的书房,家里就满满多布置了一些。俞京源也换了一间更大的。
这个最早存在的书房也没有被遗弃,它被用来放那些很难读懂,但是摆在书架上很有格调的书。
书房里面除了书架以外,就只有张红木桌,两张明黄色的坐垫,还有一些文具。
俞家的孩子其实都不喜欢这个书房,因为俞京源换书房以后,这里就成了他们面壁的固定场所。
俞京源没有很多的时间管他们,只能隔三岔五突袭一次,抽问功课,他不满意的就到这里面来面壁思过。
现在俞贞把俞绥带来了这里。
俞绥挺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看着俞贞点开晏颍的朋友圈。他原先疑惑的点慢慢揭开了盖。
俞贞翻找到晏颍半年前的动态,点出一组图片。
俞绥记得那天。
晏颍那丫头最初知道他俩的事时大受打击,抱着晏休哭就算了,后来逢年过节碰面的时候都躲着他。
这一年上了大学才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又追着他喊小鱼哥哥。
晏颍考了国外的大学,那天是国内假期,国外没放假,她偷偷跑回来的,没敢跟晏叔他们说,就偷偷跑去找他和晏休玩。
那一片是旅游景区,假日里到哪都人山人海,所以他们一天其实也只陪晏颍逛了商场。
俞贞点开的那张是晏颍在商场的自拍照,背景纷杂,人多。
俞贞放大再放大,露出人群中两个黑白袖子下交握的手,手的主人被隐没在人群中。
她又滑到这张照片的上一张,是他们三人的合照,三人除了颜色以外一模一样的短袖衫,晏颍是粉的,他俩一白一黑。
俞绥一脸一言难尽:“......”
“小绥。”俞贞说,“我先听你解释。”
书房里顿时没了声。
俞绥这个位置面对着书架,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幅字,写着“克己复礼”。
俞贞其实给俞绥留足了余地。
俞贞表现得很冷静,没有对弟弟突然出柜这事给出情绪,态度全藏在了不动声色底下。
她挑选了一个其他人都不在的时间,没有告诉别人。
话也没说死,只是把东西摆给俞绥,让他给一个解释。哪怕俞绥给出的解释再牵强,她不管心里信不信都会接下这个借口,只要俞绥后来能及时止损。
就像以前俞绥考砸了,她给他藏起来,跟他说你下次考好一点,我这次不告诉爸妈一样。
只是俞绥以前没想把考砸的卷子藏起来。
俞绥抿了下唇:“没想解释的。”
“你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吗,小绥?”俞贞愣了下,有些不高兴,“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闹脾气,没有意义。”
她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我现在不逼你,你在家这几天好好想想。大哥和老三三天后会搬回来,爸妈至多不会超过五天,就会回来准备过年......”
“没事。”俞绥在俞贞又一次停下来喝水的时候开了口,声音很轻:“我跟他们说了,在你回来之前打电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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