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休下意识瞥开视线, 视野下方是少年人窄白的手腕,红绳从长袖的边缘露出一点,冒出长命锁的金边。
他就看着那个金边愣了一下,似乎在某个瞬间被吓了一跳, 导致随后跑回来的冷静都显得有些牵强。
“我看到了。”俞绥又重复了一遍。
他知道晏休不信。
没准晏休还以为他在诈他。
因为那条信息发在万籁俱静的深夜, 理应沉寂在无声的黑夜里, 也许在某个白天会被人忽然想起, 随口提过去一嘴,说哎你有一天是不是半夜撤回了一条信息?然后不了了之。
为什么不能当真?
俞绥没再站在那儿, 他端走热水杯, 背靠着直梯杆子, 脑袋微沉下去, 嘴角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
“你是不是听到了?”俞绥说,他现在恨不得把每个字眼都重复两遍, “昨天他们来之前, 我说的话,你是不是听到了,嗯?”
晏休的视线从长命锁那倏然收回,很快地扫向俞绥。他还站在那张桌子旁边, 背对着男生寝室的杂乱。养生壶冒出的蒸汽白蒙蒙成团升起, 在他身侧咕嘟嘟地冒着一个一个违纪的泡泡。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屈起,拢着根体温计, 轻轻地绷紧了肩背。
俞绥也在等,他已经睡过了两节课的时间,精神一点一点回笼,活蹦乱跳地在颅内四处乱窜。直到他看见晏休点头,看到这人极其克制地别开视线, 于是脑子里四处乱窜的那玩意儿一下子撞开死路,如预期一般轰地炸出了一片璀璨。
看得多了,就当真了。
为什么不能当真?
他俩贴在透明的玻璃墙内探头观望,终于一脑门磕上对方,撞了个面红耳赤。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俞绥说。
晏休转头看向他,眸光沉到眼底,像要把人印到里面去,很久才轻闪了一下。好像在纠结,大摆锤在两个极点飞快甩过,晃晃悠悠地停在两者之间,左右徘徊不定。
可他看着俞绥,极其克制的理性逻辑崩了一个角,早就劈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有一会儿的光景里,他的聚焦点将俞绥的模样刻画了一遍,那人站在晨光里,什么也不用做,只稍动一下嘴,就已经特别过分了。
俞绥的手轻捏了下脖颈,在等待中抿了下唇。终于听见晏休埋藏在深处,闷闷滚出来的单字音,很轻地嗯了声。
有很多很多人看着他们,有很多很多人创造了平行世界里或并肩或拥吻的他们,他们彼此纠缠,沉沦在数不尽的亲昵中,甚至于把暧昧分撒到他们身边,勾得心怀鬼胎的人频频侧目。
俞绥一下子捂住了眼睛,背过身额头贴着冰冷的铁杆,一声不吭了。
他聪明过头,顷刻穿透这条半夜才发出的信息,把心思挂到那棵木头身上。
可惜俞小少爷莽归莽,皮下细胞却跟不上少爷坚强的灵魂。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晨光下盖满寝室,拥挤的桌椅和七零八乱的鞋抹了层柔光,都变得憨厚暧昧了许多。
晏休好像终于拿累了,无言地将体温计搁置到桌上。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手肘搭在桌面上,有一会儿的间隙看了眼那只贴着铁杆收起羽毛的小孔雀,又落到咕噜噜冒泡的养生壶上。
他想起前半夜,数着两分钟时长默默卡在最后一秒撤回消息的时候。
其实应该问为什么这么说。
俞绥乖皮相下是颗滑不溜秋的灵魂,他永远给自己留足了后路,即使偶尔憋着性子嘀咕时也不忘给自己留下一条安全的向后落脚点,以至于一切都变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于是晏休也效仿他,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甩下他的嘀咕。
贴着栏杆那位闭着眼睛,听着一阵一阵的咕噜咕噜声,沙哑着嗓子开口:“......晏休,水开很久了。”
“……”
片刻后椅子拉开,随着滴一声,晏休拎着养生壶放到桌子上,他走到俞绥背后,伸手拿走了那个水杯。
脚步声抬起又落下,从桌子到洗手池,又从洗手池到桌子,到俞绥身边。倒水声也是清脆的,那杯饱含生活气息的养生水泡在磨砂的玻璃杯里,送到了俞绥的手上。
俞绥的肤色和水杯也是极其相称的,他莹白泛着粉色,指尖也特别可爱。
晏休清冽的嗓音渡了层雾色: “......又睡不好了?”
要不怎么会半夜起来看信息。
俞绥清了清嗓子,端着那杯养生水抿了一口,很随意地笑了一下:“不是,昨晚没关窗。晚上吹到风,就冷醒了。不过那时候太困了,其实只是记得有看过这句,但是起来的时候没看见,就在想是被撤回了,还是我日思夜想,所以梦里自己给自己造个谎。”
他终于不委屈了,可还是巴巴地见缝插针卖了一个惨。
晏休的手揣进口袋,默默掏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里面的糖果递给俞绥,像某种无声的讨好。
但俞绥现在深感自己身价水涨船高,屈指轻刮了下鼻尖,觑了眼那块波点的方形糖果:“又是哪个女生送的?”
晏休的手一顿,僵立在半途回也不是送也不是地停了一会,他满面空白,看样子也想不起来口袋里为什么会有一块糖果。
他幽幽地看着俞绥,勉强冷静地解释:“应该不是女生送的。”
“你记不住人家女生也正常,那么多呢。”俞绥说。
“......真的不是。”晏休蜷起手指,拧着眉回想。
不是记不住记得住的问题,他可是纪检部部长,除了学生会和他同部门的人,鲜少有人看见他不躲的。
能神不知鬼不觉往晏休口袋里放东西的,除了不科学的存在之外,作为晏休的同桌,俞绥就是第一个怀疑对象。
想了一会儿,晏休想起来了,他捏紧糖果拢进手心,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是上一次你想走后门的时候给我留的赃物。”
他看着俞绥,又说:“没有女生。”
这么一算其实俞绥走后门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漂亮的少年人玩起赖来鲜少有人能够顶住,晏大部长一数,发现睁只眼闭只眼的记忆纷至沓来,已经不能计数了。
这下俞绥也想起来了,他张开口又闭上,干巴巴地哦一声,在晏休的视线下隐隐崩不住,最后仰头喝了杯子里的水,脖颈仰出醒目的线条。
晏休在那线条上扫了眼。最初学绘画的时候,老师告诉他们,这个世界由点,线,和面构成,画着画着就会发现,看哪儿都能看到点,看哪儿都有线条。但他们不总是看的。世界之所以丰富多彩,在于它的捉摸不透。要是看什么都剩下单调的原理,那世界就不是世界了。
晏休总看俞绥,一部分是为这个男生与生俱来的皮相优势,一部分是为了他偏到北冰洋的心,却从没在那些点,线,面上单纯地停留过,它们在活动,每一帧都是他喜欢的模样。
他想起阶梯教室里男生白皙的脖颈。青涩的喉结触感像冰皮的糍粑,他记得那会儿俞绥喉腔散出不自知的轻哼声。
水杯忽然磕到桌面上,稳稳地推到里侧,俞绥在那个未拆封的大箱子上轻挠了两下。
晏休一顿,目光尽数收回。
在上课期间里,寝室楼的少许音响跟教学楼一致,走廊外传了道上课铃,悠悠扬扬晃过空荡的楼道,啪唧一下,让宿管大爷给关了。
俞绥醒了,没有生病。
晏休人也探望完了。
他们该回去了,但是上课铃都过了好久,也没人走向房门。好像谁先拉开那道锁,谁就破坏了横在他们面前这道天平。
晏休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尖,屈尊光临了那个未拆封的纸箱子。纸箱子里面估计用一层泡沫纸裹住了里面的东西,那东西估计还是一个箱子。
他没忘记昨天俞绥就是为这个东西溜出去的:“那是什么?”
“礼物。”话赶话了,俞绥没瞒着,他冲晏休看了一眼,“给你的生日礼物,你会满意的。”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一起。俞绥撑着桌面那只手旁边多了一只手,晏休似乎想够那个箱子,让俞绥中途拦住了,他哎一声,说:“虽然我很想让你现在打开,但是不行,时间还没到呢,你生日的时候再看吧。”
他手扣着他同桌的手,还抽神想了一下,原来晏休这种万年冷体也有发热的时候。
“好。”俞绥不让看,晏休就不看了。晏休手腕轻动了下,俞绥就松了手,然后被晏休反手扣住了,只轻抓了一下,两人的手落回书桌上,手腕抵着手腕。
俞绥偏过头,视线在那儿落地扎根:“......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还没想好吗?”
他盯着晏休腕骨那一块,有心想往晏休的手腕上也栓一根红绳。晏休似乎在想,俞绥不想打扰他。
过了片刻,才听见晏休说:“想好了。”
后一句低的像耳语:“早就想好了。”
他注意到晏休往他这一边侧了些,那是个微微俯身的动作。
俞绥抬了眼,喉咙又紧了。
这样不好,大少爷心说。
他从没这么清晰地近距离地看过晏休的眉眼,很突然地发现晏休的眼睫毛也很长,很细,末梢有些直,才会给人他寡情的错觉。
俞绥在那上面停留了许久,垂下时间,落到他鼻尖以下,他在“多早”和“是什么”中间挑选了一下,谨慎地说:“......我给的起吗?”
晏休看着他,目光靠近了反而失去了聚焦点,显得有些漫无边际。
他察觉到这人的小心翼翼,那只相抵在桌面的手便稍稍抬起,扣住了俞绥的手腕:“你说呢。”
他把问题抛回去,却没有给人回答的机会。
细数起来其实没人记得是谁先靠近的,只记得那个距离近到不行,近到睫毛好像能扇出风,呼吸好像能刺人脸。
只记得触感柔软,炽热,还有小心翼翼。
大朵的云彩让开道,晨光一度一度光照学生寝室楼。它不是有意忽视这一块区域,是他们有意忽视它。
远处响的不知道是钟声还是铃声亦或者是操场上微弱但坚强的口哨声,校园四处鸟语花香,他俩亲吻对方,身侧静谧得只剩心跳声。
第三节课下课铃打响,才有人看见俞绥和晏休一前一后出现在教学楼。
杨飞文原来都打算直接请校医了,听见有人说俞绥上楼了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等人上来,在俞绥胳膊上轻轻一捆,兀地又缩回手:“这么烫?”
“太热了。”俞绥说着,余光瞥了眼旁边。
他有点好奇晏休的温度,探手过去抓住他手腕,入手凉凉一片。
是我太不淡定了么。大少爷自我反思。
结果这热度持续了很久都没有下去,因为不淡定的某人像个随时发热的故障机器,想起来就热一下,引来同台表演的那帮人频频侧目。
他们忧思太重,大少爷便晃去了厕所,鞠了一捧水泼到脸上,顶着一脸水回去。
晏休递了张纸巾给他,视线在他面上落了一会。
俞绥捏住纸巾,趴桌上不动了。
桌肚里的手机一下轻震,俞绥握住手机,转头看了眼刚才碰了几下手机的那人。
他垂目看手机。
[人间木头已撤回一条消息。]
人间木头:[那就当真吧]
俞绥倏然转头。
晏休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声解释:“我只是补一句......已经撤回的,再发也不是原来那一句了。”
“……你很会啊,晏休。”俞绥看着他半响,翻到出那句,“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晏休也看着他:“你说呢。”
这本来就是个随口反问,说完两人却齐齐一顿。有人抱着书本从他俩身边经过了,俞绥才清了清嗓子:“我觉得是啊。”
他想了想:“那我以后,就要换个身份走后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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