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 衍都多大风天,吹得铝制窗时不时响动。
这帮看小电影还要拉兄弟一块儿壮胆的男生一个比一个胆小,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
其实房间门锁上了,客厅之外那两扇门也反锁了, 那门甚至还拿了椅子和箱子堵着——唐泊虎表示他的母亲大人比他本人还要虎得多, 发现门被反锁了没准第一反应是暴力破门, 所以必须有一点非同一般的保护措施。
但就算是这样, 他们也还是紧张。
有那么一会儿,唐泊虎放在窗边的摆件从窗台上滚落到地上。那个响动很轻, 但是立马就有人瞅过去, 然后低骂一声:“草, 把老子给吓得那什么了。”
“哪什么呀?”旁边的人立马说。
周围就接二连三地吃吃笑, 然后很快又会有人呵一声:“别吵。”
俞绥在这其中一点也不显眼,他处在边缘, 一只手挡着手机屏幕的荧光。
这帮人都比他紧张, 但是又没有他紧张。
俞绥勉强按捺下局促和不安定,他删掉聊天框里的字,踌躇了很久以后也不知道回复什么。
本来想发“没事,我就随便喊喊”这倒是像他一贯没事上晏休跟前讨抽的德行, 但是自从有一年流传甚广的“没事就是有事”的理论盛行以后, “没事”这两字有些时候显得格外矫揉造作。
俞绥不想矫揉造作,也不想让聊天框空着。没想到就这么一小会停顿, 手机屏幕一下子跳转,从白绿的聊天界面跳转到黑红的语音通话邀请。
“......”
俞绥立刻挂断。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被同桌硬生生吓死。
亏他进门的时候被勒令调了静音,现在才没让任何声音流露出来惊吓到这屋子里神经脆弱的男生。
坐在俞绥斜前方的杨飞文偶然转头活动酸疼的肩颈,余光好像隐隐瞥到一个界面,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问:“有人给你打电话啊?”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俞绥反应那么大,俞绥抬头盯着他,杨飞文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从那双素来纯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气?
但很快俞绥意识到杨飞文根本没看清:“......哦,我妈。”
“......”杨飞文心有余悸地说,“怪吓人的。”
俞绥没理他,还好杨飞文现在被某种刺激感牵引,混混沌沌的,一点儿没注意到俞绥有哪里不对劲。
俞绥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摁了记下。
鱼闲罐头:[有道题不会]
鱼闲罐头:[不过我现在会了]
发完他就把手机扔进口袋,短期内都不想再看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方才跌跌撞撞地在小世界里站起来,他们看过得太缭乱,经历过的却太单一,还在被教导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时候,忽然有一天碰到超纲大题,于是无从下手,懵了。
唐泊虎的家人出去时间不长,所以这场隐秘团建并不长久。他的家里回来以后热情地留大伙儿吃饭,他妈妈还从柜子里摸了一沓红包分发下来。
这帮大小伙刚才还在里头嚷嚷着想原地成年,现在收到红包了,一个个又笑得跟隔壁抱着变形金刚傻乐的小屁孩一样。
可能唐泊虎负伤以后在家里闷的时间确实太长了,好不容易有人来看望他,他家人也高兴得不行。
那天晚上他们玩游戏玩到很晚,唐妈妈就抱出被子给这帮男孩子在唐泊虎的房间里打地铺。
这帮人玩上头了,熄了灯以后又悄悄爬起来开黑。
他们有六个人,分了两边玩,有两坐到电脑前面去了,俞绥跟唐泊虎,梁文和杨飞文组四排。
那空位还差一个人,俞绥忽然响起之前杨飞文每回打游戏都要喊上的甜甜。
那个甜甜是杨飞文在贴吧里认识的女生,在二十六中跟他们同一个年级,不过人家在上八圈,离他们教室有点远,课间要到那边去窜门还得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还得冒着上课迟到的风险。
杨飞文以八卦小能手着称,早把人家甜甜的班级姓名摸了个一清二楚,不过那个甜甜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爆马。
第一把游戏就匹配到一个口吐莲花的队友,俞绥烦不胜烦,怼了下杨飞文,问:“你那个甜甜呢?”
甜甜虽然菜,但是不骂人,说话也温柔,至少比深夜匹配到的性格玄乎的非人哉好很多。
杨飞文头也不抬:“掰了。”
俞绥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叫掰了?”
过年那个时候杨飞文才请教过他怎么给甜甜拜年,怎么转眼就掰了?掰了啥?
“就是掰了呗。”杨飞文终于领完日常奖励,对这帮好不容易逮到他的八卦的人叹了口气,“我给她发了个拜年红包告白,她接受了。”
“然后呢?”梁文惊奇地凑近,拖长音问。
杨飞文更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第二天除夕,我给她正式发了三个拜年红包,分别用她的名字字母缩写命名,她就把我删了。”
众人:“......”
三秒后,这帮货色爆发出一阵笑声,差点把隔着一个走廊熟睡的唐妈妈吵醒。
俞绥在这里面是最同情杨飞文的,不过他看杨飞文除了叹那两口气之外好像没有别的特别悲伤的情绪,于是抬脚踢了踢他,迟疑地说:“要不要陪你喝两杯?”
杨飞文想都不想:“好啊,明天吧,今天喝不下了。”
俞绥:“......”
他终于发现自己为这个货操心等于掰鱼肉去喂狗,根本没必要,于是垂眸打游戏,懒得搭理他了。
倒是杨飞文后知后觉从好兄弟这里感受到那么一丝人情冷暖,贱兮兮地挪过来,小声说:“其实我刚开始是挺难受的,不过那不是过年嘛,事儿多,缓着缓着就过去了,然后我就发现我也没那么喜欢她。”
这次俞绥瞥他一眼,挺冷漠地哦一声。
后面一轮匹配到的队友倒没有口吐莲花,但是烦的不行,进来就跟个指挥官一样一通一楼玩什么二楼玩什么地指挥一通。
杨飞文给烦到了,正好接着上一个甜甜想到了晏休,这是他们这帮人带过的唯二两个菜鸟。
“要不喊晏哥吧?这个点晏哥不能睡了吧?”杨飞文说完忽然福至心灵,冲着俞绥直乐,“哎我说我们七秒钟记忆鱼怎么会突然想起甜甜,你刚刚是不是实际想喊的是晏哥啊?早说么,我可是你俩sulmate第一助攻,保证给你俩悄无声息牵上线......”
眼看着杨飞文一边嘴上叭叭一边还动作利索地切换到微信要给晏休发信息,俞绥眼皮子倏地直跳,他甚至没听清杨飞文到底说了些什么,摁着床铺一巴掌拍过去,截断了第一助攻蠢蠢欲动的爪子。
“叫个屁。”俞绥毫无风度地说,“我俩最近不和,你现在叫他我俩能立刻吵架,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你就是be推手,知道么?”
打蛇挑七寸,杨飞文正好分外重视自己给自己打造的名声,半点儿不想顶罪名,他撒开手,老老实实切换回游戏界面,这帮人又笑成一团。
梁文说:“你俩造一栋自己的cp楼算了。”
“呸,那有什么意思。”杨飞文说。
却没瞧见边上俞绥跟受了启发似的,悄无声息地抬了抬眼皮。
这帮网瘾少年玩到很晚,后来俞绥玩困了,率先举起白旗,卷着被子滚到边上去躺着。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俞绥一闭眼就看见戴红袖章的渔夫,这一次渔夫没有凿冰,他坐在一个小舟上。梦里刚下过一场大雨,渔夫的衣服都湿了,他扬手脱了上衣,拧干水挂在船边。
俞绥闭眼即睡,醒来时小腿抽筋,抿着唇在那儿默默蜷缩了一会。
杨飞文还在背后奋战,他着急得直垂床铺:“那条鱼是谁啊,老在这抢我经济!”
“是我!”一个男生吼,“老子不是辅助你呢么?吃你两个币着急成什么样!”
俞绥伸手摸到手机,撑着地铺坐起身,他摁亮屏幕,发现自己才睡着了二十分钟。
微信那栏显示有未读消息。
人木:[你不在家?]
发送时间在二十分钟之前。
俞绥才从梦魇中醒来,团雾挤在眉梢还没散去。他屈起腿架着手臂,重新把这行字看了一遍,然后忽然心尖一悸,彻底醒了。
这人不会去他家了吧?俞绥心想。
他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匪夷所思,半分钟以后,顺便嘲笑了自己一声脑子脑子有坑。
二十分钟之前已经过了上一天的凌晨一点,那么晚,晏休跑到他家去干什么?
再仔细一想,他今天没回家在家里不是什么秘密。老妈最近跟晏家联系颇多,没准是今天什么时候跟老晏或者汤阿姨随口提了一句,没准恰好被晏休听到罢了。
俞绥盯着屏幕发呆了好久。
房间的窗没有关严实,留了个小缝通风,后来有人嫌闷,把缝又拉大了一点儿,外头的风不断从缝隙里钻进来。
估计是因为人多,屋里不冷。但俞绥察觉到有风进来那一会儿扭头看了眼窗户,忽然就觉得自己还缺一件外套。
他其实懂的。
外面总有人说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但是同时也有人说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巧合。
就好像晏休跟他一个学校,晏休跟他一个班,晏休跟他同桌,晏休还忽然之间成了他的世家哥哥。
前面十六七年从未出现过的巧合积攒到同一个年间已经很不容易,总不能再奢求他在意晏休,晏休也正好在意他。
这太突然了。俞绥从来没有在某种混沌中迷糊过太久,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好任何一种来自自己或者来自外界的变化。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二十分钟之前发过的信息变成四十分钟之前发过的信息,最终也没有回复。
第二天俞绥起了个大早,从唐泊虎家出去的时候拍了张唐泊虎躺在床上,头裹成猪头模样的照片,他稍微裁剪了一下,然后发给晏休。
鱼闲罐头:[昨天来看虎子了,怎么了?]
对面没有回复。
可能是因为晏休没醒,或者单纯看到了没想好回复什么。有很多事情,错过了回答的时间,再回复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初四以后,俞京缘没有停歇地继续出差。
今年俞绥照样在俞家收到了五个红包,俞京缘打头给一个,袁语给一个,俞僚俞贞俞斯一人还给他发了一个。后来上爷爷奶奶家走一趟,再去外公外婆家走一趟,俞绥就再次成了一条富裕的鱼。
过年关的这个假期不长,加起来甚至不足一个月。最后的几天里,俞绥抱着巨额财产奔赴抚村。
除夕那几天他就来过一趟,这会距离那时候不久,村里的小孩还记得他,叽叽喳喳跟在他身后摔炮。
俞绥挎着包,一路窜上楼,挤进粟粟的房间跟他抢那张矮脚的小书桌。
等阎无衍得闲,踩着拖鞋杵在门口,将东西往俞绥面前随意撂下。
阎无衍:“自己算。”
“我算不准。”俞绥冲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意上一眼扫过,掏出一个封好的大红包,“大仙,您给亲自算一卦。”
那红包压在桌上,厚厚一沓挺大的分量,让阎无衍一下子没了声。
可能是因为后来人生经历的岔道,让阎无衍经常不知道怎么把话掰扯成俞绥能理解的那一道。
俞绥等了两秒,自己把红包扒回来了,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哥,我想出去打工。”
“......”
这个对话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阎无衍想都不想:“你自己瞎琢磨就算了,别在这说带坏粟粟。”
俞绥听这话好像有那么点希望,眼皮一抬,眼巴巴地瞅着阎无衍。
阎无衍:“你爸打断你腿那时候别来赖我。”
俞绥:“......”
他啧一声,抱着胳膊往椅子上一躺,也横上了:“那劳烦您给我算一卦吧,求你。”
俞少爷的求一文不值,不过阎无衍这次居然点了下头,说:“行。”
说完他忽然抵着桌面,似笑非笑地凑近俞绥:“那你跟哥说,为什么突然要算桃花运?”
粟粟的小桌子不隔音,俞绥撂在那桌面上的手机忽然突突震动,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俞绥立马噤声,翻开手机看了眼。
是个来电。
来电人晏休。
俞绥这会儿忽然不想算了,他示意自己要接电话,边摁接通边往外走。
那天他回家以后,听说老晏和晏休前一天晚上居然真的去了他家,说是去了公司以后,回来路上正好见到不错的水果,就买了许多,然后顺路经过俞家,过来送一点。但是停留的时间不长。
他和晏休的聊天记录结尾还停留在那一天,晏休问了唐泊虎的情况,俞绥如实回答,后来再也没有互动过。
这次可能是因为上次去窜门窜了个空,晏大部长终于学会提前打电话通知了。
可惜俞绥两天前就搬来了抚村。
俞京缘不在,在衍都的琐碎事全归俞僚和俞贞分管,老晏没必要亲自去见俞僚和俞贞,把要盖章的合同顺手扔给了儿子。
“老晏没有秘书吗?”俞绥纳闷地问了一句,“怎么叫你送。”
“不需要让他特意过来一趟。”晏休说。
那让你跑一趟就不特意了吗?
俞绥抿了下唇,没问出口。
他觉得晏休是想去找他。
这一句都绕在嘴边了,俞小少爷问不出口。
他往窗外随意一瞥:“俞僚最近都不在家,俞贞应该在睡觉,不过马上到她醒的时候了。你进去之后找孙阿姨说就行了,上次你见过的。”
这说明俞绥不在家。
碧蓝的人工湖旁,晏休倚在栏杆边上,垂着的手指上拎着文件夹,还有两张那时候漏拿给俞绥的作业。
这个作业老师本来没布置,后来才在群里补上的。小少爷的懒劲肯定没看过那条信息。
晏休垂着眼,捏着指尖,眉心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
他虽然不善人际往来,但是素来敏锐,不至于察觉不到对面那人似有若无的疏离。
但他什么也没说。
路过岔口时,晏休对着岔口拍了一张。
那头俞绥回复飞快。
[右拐,你不是来过么,部长大人。]
还有作业,俞绥是辗转了俞贞的口得知自己还有两张作业,登时给晏休刷了张表情包。
[刁民,你包藏祸心].jpg
明明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另一头,俞绥打完电话以后已经逮不到阎无衍了。阎无衍日理万机,堪比他的老总爹。
但阎无衍坑蒙拐骗用的那些玩意全在桌上了,俞绥曾经瞄过阎无衍坑蒙拐骗的过程,抱着一丝儿兴趣去学了个使用方法。
他抓了张纸和笔,闭上眼睛,半响后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俞绥不记得这些什么破译,怔愣了一会,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网上的解释千奇百怪,还有人专门开论坛讨论这个,但是终归有一条相似的线,归往一个大众认可的答案。
片刻后,俞绥默默地关掉屏幕。
他本就是困扰许久以后无路可走,放弃了叮当猫,转向东方玄学找死马当活马医。
如今最后一条活马挂了,俞绥也懒得再生侥幸的想法。
粟粟从门外跑进来,顶着一头卷毛,长棉衣长棉裤在地上拖着走,然后被俞绥拎住了。
“干嘛?”粟粟仰头。
俞绥薅了把他的头发。
“走了。”俞绥说,“陪哥去剪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