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师直觉不对。卢雨霏站在湖边, 焦急地喊着人,她看到唐师师,连忙问道:“唐姑娘, 这里有人会凫水吗?三妹她不会水。”
卢雨霏在西北长大, 并不会游泳, 卢府的丫鬟婆子也都是旱鸭子。此刻卢雨霁落在水中,不断挣扎呼救, 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唐师师看了看地上干燥的石子路, 再看看水中的卢雨霁, 微微拧眉。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她们刚刚知道靖王要定卢雨霏当世子妃,卢雨霏的庶妹就在靖王府落水了。湖边的路虽然不好走,但是靖王用石头加固过,昨夜又没有下雨, 此刻路面干燥平坦,怎么可能失足滑下去呢?
唐师师以己度人, 忍不住往阴暗处想。她怀疑,卢雨霁是故意的。
唐师师站在湖边,并没有下水救人的意思。如果是真失足落水, 唐师师或许会犹豫, 但对方是故意的,那唐师师才不会以身犯险。
周舜华几人也赶过来了, 冯茜看看地上的石头,怀疑问:“为何会落水?”
唐师师摇摇头,道:“谁知道呢。”
卢雨霁的丫鬟在不停地喊救命, 声音都快哭出来了。她们这里的动静吸引的人越来越多, 唐师师和冯茜怀疑卢雨霁的时候, 周舜华突然动了。周舜华飞快把自己头上的首饰拆下, 匆匆塞到任钰君手中,就头也不回跳下水。
她的动作太快,岸边的人都吓了一跳。冯茜抚住心口,惊讶道:“周姐姐去救人了?她竟然会凫水。”
唐师师也很意外,她看着周舜华的动作,眉头越皱越紧:“不对,她水性并不好。她也要沉下去了!”
救溺水的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出于求生本能,溺水的人会牢牢缠住施救的人,一个不小心,施救的人会被一起拖下水。现在周舜华就面临着这样的情况,她自己会游泳,却无法带另一个人,反而还被卢雨霁纠缠着无法前行,周舜华体力很快耗空,救人不成,反而让自己也落入溺水危险中。
唐师师惊讶,她自私自利,没有办法理解这种舍己为人的情怀。既然周舜华水性并不好,那为什么要跳下水呢?救人不成,还搭一条自己的命?
唐师师就做不到。说她自私也好,薄凉也罢,反正在她这里,她自己最宝贵。
任钰君惊慌失措,在湖边不住地喊周舜华的名字:“舜华,舜华你坚持住!你们谁会水,快下去救人!唐师师,你们家不是做运河生意吗,你快去救舜华!”
“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下水不过再搭一条命罢了。”唐师师不为所动,天大地大,她自己的命最大。唐师师回头对丫鬟喊道:“快去找水性好的婆子,负责打理湖水的婆子呢,赶紧去找!”
女眷这边乱糟糟的,唐师师喊完后,丫鬟匆忙去找人,像群无头的苍蝇般撞在一起。一团乱中,湖水另一边传来扑通扑通的跳水声。
唐师师回头,看到侍从们惊慌地喊着“世子”,随后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不管会不会水,全在水里扑腾。唐师师愕然地瞪大眼睛,亲眼看着赵子询飞快游到湖心,当着众人的面,接住周舜华。
两个女子落水,而赵子询一次只能救一个,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周舜华。落水后衣服完全是湿的,赵子询从背后抱住周舜华,带着她往回游。期间卢雨霁的呼救声越来越弱,赵子询只看了一眼,依然毅然决然地拉着周舜华。
赵子询带着周舜华走后,其他施救的人也到了。婆子一掌打晕卢雨霁,几个人合力,将卢雨霁拖回岸边。
一切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卢雨霏站在岸边,也愣住了。这时候赵子询已经将人救回岸上,对岸呼啦一声围过去很多人,卢雨霏如梦初醒,赶紧跑到对岸去查看卢雨霁的情况。
女子的名节珍贵又脆弱,此刻是夏日,衣衫轻薄,沾了水后完全贴在身上,曲线毕露。赵子询一个男子还好,但是另两位女子,就毫无体面可言了。
任钰君匆忙找来披风,想要围到周舜华身上。她刚刚走近,还没碰到周舜华,就被赵子询警惕地瞪了一眼:“你干什么?”
赵子询紧紧抱着周舜华,丝毫不顾及两人情况。任钰君愣住,拿出披风,道:“世子,此地人多眼杂,不宜久留。把舜华给我吧……”
“不用。”赵子询避开了任钰君的手,他夺过披风,紧紧将周舜华裹住,然后将人抱起,疾声道,“快传太医,她晕倒了。”
赵子询抱着周舜华快步离开,众人都围在赵子询身边,湖岸顷刻就空了一半。任钰君还维持着递东西的动作,呆呆愣在原地。
不远处卢家的女眷们正在照管卢雨霁,卢雨霏站在外面,看着远去的赵子询,也有些茫然。唐师师慢悠悠从湖对岸走来,她停在任钰君身边,轻声道:“世子真的很关心她。”
任钰君定定望着赵子询和周舜华离开的方向,没有说话。唐师师看了一会,很肯定地说:“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所以在场的人,唐师师,任钰君,包括卢雨霏,都是输家。
唐师师真的颇为唏嘘,第一次屋里发现刺客,唐师师选择举报,周舜华选择掩护,所以周舜华和世子结缘;第二次有人落水,唐师师选择叫专业人士来救,而周舜华明知道自己水性一般但还是跳了下去,所以周舜华和世子有了肌肤之亲。原来,这就是唐师师不能成为女主的原因吗?
她不够善良,也不够舍己为人。
就很离谱。
暖阁,太医抱着药箱匆匆而来。太医进门,给赵承钧行礼:“参见靖王。”
赵承钧摆摆手,说:“不必多礼,先去给两位病人把脉吧。”
“微臣遵命。”
太医进内间诊脉。屏风外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人,赵子询已换了身衣服,不断往屏风内瞥去,焦灼之意溢于言表。卢家太太和卢雨霏站在一边,卢雨霏低着头,表情恹恹的,卢太太脸色紧绷,时不时往屏风后看几眼。唐师师和任钰君等人也在,她们三三两两站在多宝阁前,都垂着眼,眼底各有思量。
赵子询张望的动作非常明显,任钰君看到后难掩酸涩,而卢太太见了,表情越发难看。
赵承钧坐在主位,将下面几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赵承钧忍着气,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人敢说话。赵承钧目光缓慢从众人身上扫过,被看到的人全部低头,噤若寒蝉,最后,他停在了唐师师身上。
唐师师察觉到,赶紧说:“王爷,这回真不关我的事情。”
“没人怀疑你。”赵承钧冷着声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唐师师见不是追责的意思,松了口气,道:“回王爷,我和周姐姐、任姐姐在花园里偶遇,我们正在谈话,突然听到有人呼救。等赶到后,发现是卢家三小姐落水了,周姐姐立刻跳下去救人,没想到她体力不支,反而被一起困在水里。我找来了凫水的婆子,婆子还没下水,碰巧世子经过。世子见义勇为,不顾众人阻拦下水救人。世子救了周姐姐,婆子救了卢三姑娘,再然后,就是王爷看到的这些了。”
卢雨霏和任钰君也在场,赵承钧见这两人没有吱声,就知道唐师师说的是对的。赵承钧越发动怒,他今天刚让郑老太太和卢家提了定婚的事,结果赵子询就在后面搞了这一出。卢家的庶女为什么落水是卢家的事,赵承钧并不关心,但是赵子询当着卢家大小姐的面救一个婢女,还和对方有了肌肤之亲,赵子询这样做将靖王府置于何处?又将皇家的体统置于何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靖王生气了,并且非常严重。众人大气不敢出,就连卢太太都脸色讪讪。
如果放在寻常,准女婿当着女儿的面救其他女人,还和婢女不清不楚,就算对方是王府,卢家也有资格发作。但是偏偏,这桩事是卢家自己人惹出来的。
卢太太主管内宅这么多年,怎么能看不出来这样低劣的手段。卢雨霁得知了靖王有意和卢家结亲后,故意在世子经过湖边的时候落水,卢家的人都不会水,但是世子会。如果世子救了她,两人发生了肌肤之亲,迫于名节,世子就必须娶她了。
卢太太对此只想用力啐一声,卢雨霁想的倒美,但是她也不照照镜子,世子是什么人,卢雨霁又是什么人。靖王府里这么多人侍卫小厮,世子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子以身涉险?这件事最好的结果是卢雨霁被婆子救起来,虽然丢脸,但好歹保住了清白,然而更可能的,是卢雨霁被侍卫甚至小厮救起来,倒时候,不光卢雨霁活不下去,连卢家其他女子也要被她拖累名声。
卢太太都能看出来卢雨霁在用名节算计世子,靖王更是心知肚明。卢太太又生气又臊得慌,一时间堵得胸口疼,连话都说不出来。气氛凝滞中,内间帘子动了。太医从屏风后绕出来,对赵承钧拱了拱手,道:“回王爷,微臣已经给两位姑娘诊断过了。周姑娘受了寒,幸而身体底子好,只要喝几贴药,日后好生将养,并不成大碍。反倒是另一位姑娘,她在水里的时间久,呛了许多水,根基大受损伤,恐怕要养好一段时间了。”
赵承钧淡淡点了下头,对刘吉示意:“好。去开药吧。”
刘吉和太医一起行礼:“遵命。”刘吉引着太医去侧间开药,太医走后,屋内只剩下相关的人。赵承钧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平静从容地对卢太太说:“卢太太,本王教子无方,让你见笑了。若卢太太愿意,这桩婚事继续。”
卢太太和赵子询齐齐一惊。卢太太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赵子询却脸色大变,他上前一步,失声道:“父亲!”
赵承钧淡淡看向赵子询,明明一言未发,可是眼神中如有千钧。赵子询被这样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气势越来越矮,最终,僵硬地垂下头去。
赵承钧收回视线,嘴角依然带着细微的笑意,对卢太太说:“本王十分欣赏贵府大小姐,无论如何,她都是唯一的世子妃。”
唐师师心里啧声,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桩婚事还是定下了。冯嬷嬷说得对,靖王实在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各种意义上。
就算前面那两任未婚妻没死,他也不会有枕边人的吧。
唐师师瞪大眼睛:“为何?我明明都抄完了。”
“还有下一本。”刘吉含着笑,说,“是奴婢思虑不周,怠慢了姑娘。姑娘少安毋躁,奴婢这就给您取另外几本来。”
唐师师听明白了,抄书只是个幌子,实际上他们要做的是困住她。无论唐师师抄完没有,抄了多少,他们都不会让唐师师出门。
唐师师收敛起笑,问:“小女愚钝,公公不妨给个明话。公公扣着小女,到底想做什么?”
刘吉摇头笑了笑,似有所指道:“姑娘,您刚来,还不懂伺候人的门道。我们做奴婢的,怎么能比主子走得早?”
唐师师愣住,刘吉无声地往里递了一眼,看着唐师师笑道:“姑娘,伺候人最重要的,就是眉眼灵活,动作勤快,懂得替主子分忧。”
唐师师明白了,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对刘吉福身:“小女明白了。谢公公。”
“奴婢就知道姑娘是聪明人。”刘吉笑着,眉眼不动,尖声道,“唐姑娘,请吧。”
唐师师回到抱厦,很快,小厮就送来另外几本书。这回足足有一厚摞,无论如何都不必担心会闲着了。
但是这次,唐师师也不急着抄书。反正无论她写多少,都要在书房里待够一整天,那还忙活什么劲儿?不如磨磨蹭蹭混一天,等到了时间,随便抄几页应付得了。
唐师师动作不紧不慢。她现在知道了,靖王明为让她来书房伺候笔墨,其实是想把她困在这里。书房眼线重重,唐师师根本什么都不能做,这样一来,就不必担心世子被她迷惑了。
天地良心,唐师师真的冤枉极了。不能因为她长得好看,就对她有偏见。她才不是狐狸精,真正的狐狸精分明是周舜华啊。
周舜华和赵子询全天待在一起,为什么靖王只防她,而不防周舜华?
真是没有天理。
唐师师愤愤研磨,将一笔一画勾得极重。靖王不走,书房伺候的人就不能走,唐师师同样得在抱厦里待着,连回去休息都不能。唐师师最开始还做做样子,最后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唐师师偷懒偷得光明正大,最后,更是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赵承钧的书房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正面五间上房打通,占地极大,里面来回隔断,连而不通,互不干扰。正房背后跨出去三间,修成了小抱厦。唐师师所在的地方,就是后面这三间抱厦。
抱厦背阴,光线暗,地方又低矮狭小,关了门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一般用作杂物间或者佛堂。唐师师睡着后没有声音,外面人来人往,竟然都忘了这里面有人。
夜晚,书房里安安静静,赵承钧看舆图看得累了,合上书休息眼睛。他阖着眼,看起来没有动作,可是脑海里依然在一刻不停地勾勒地形。
赵承钧正在想肃州要如何排兵,马上就要入秋,需得防着鞑靼人偷袭。另外安吉帖木儿最近和东察合台私下来往,也要防着北庭。
思虑间,赵承钧忽然听到书房中有呼吸声。赵承钧霎间睁眼,眼中光芒幽深,哪有丝毫困顿之色。
赵承钧沉着脸起身,不动声色往声音来处走去。他手已经按到了佩刀上,甚至心里开始排查到底是谁。安吉帖木儿派来的刺客?不,安吉帖木儿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那是鞑靼人?东察合台汗国?赵承钧甚至想到了姚太后。
赵承钧停在抱厦门口,毫无预兆推开门。唐师师正睡得迷糊,朦胧间听到一声惊响,门被什么人推开了。唐师师被吓醒,一睁眼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那是谁,愣愣地和对方对视良久,最后,她浆糊一样的脑子终于恢复工作了。
唐师师赶紧下跪,空拜行礼:“参见王爷。”
她说着话的时候,身体还晃了一下。她刚刚睡醒,连方向都分不清,险些摔到地上。唐师师赶紧跪端正,恭顺地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