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红水河,发源于云贵高原腹地,一路穿山越岭,奔腾向东。在与柳江合流后,下游被称为黔江,黔江蜿蜒流敞于桂中平原、丘陵地区百余公里,突然遇到一座大山脉阻挡,切山而出,形成一道状观的大峡谷。这里便是僮瑶两族的伤心地大藤峡,因为地扼东西交通要冲,大藤峡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有明一朝,这里有记录的较大规模僮瑶土民起义便有五六次,战乱持续时间几乎与明朝统治时间持平。
黄子琦从永安南下,确实没有再浔州生什么事,而是令土兵聚集于浔州城北,在浔州府驻军的监督之下,缓慢登船,再溯郁江而上,返回思明府。因为人多船少,浔州府找船过来,让全部人登船需要两三天时间,趁着这个时间,黄子琦做了一个决定,去大藤峡祭奠。他这个决定,让跟随他的僮瑶首领和土兵们,都非常高兴,却把浔州知府和军卫指挥给吓了一大跳。在黄子琦保证,只带五十亲卫军兵,与几个僮人、瑶人首领们一道简单祭祀,并且是汉僮瑶各族英灵同祭之后,当地官员们才稍微松一口气。
只是,当黄子琦真的决定诸族合祭后,护着他的瑶人首领雷正荣、李锦贵、周静安等人,还有浔州僮人首领,也是主动与黄子琦认本家的黄世禄,和曾经领导过大瑶山起义的瑶人蓝家、僮人侯家后人,却都有些不高兴。害得黄子琦花了很长时间,与他们解释,安抚他们的情绪。
“汉僮瑶苗侗诸族,自汉代以来,便在这一带交错杂居,本不应该分彼此。你们皆认为汉人恶,僮瑶无辜,这种想法,我能理解。可是你们认真思想一下,咱们僮瑶先人,就没有错吗?汉人军兵,就没有无辜的人吗?战争,谁也不想要,只是诸族杂居,在相互缺少交往融合的时候,难免磨擦冲突,而奸滑之人更是要借诸族风俗不同,文化相异,炒作矛盾。煽动诸族冲突越甚,奸滑之人便越可借机得利,诸族之民反而更不得安生。”说着,他指着侯大苟石像,以及在场的僮瑶诸首领,“你我僮瑶之民,就算是侯爷这样的义军首领,都取汉姓,用汉名,许多人更是与汉人通婚,当也知道,汉人之中,并非全是大恶之人。且汉人种族强大,文教昌盛,更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我们耕田种地,手工技艺,文字歌诗,建筑家居,哪一项哪一类,不得汉人教益?有多少从北地迁来之汉人,扎根于此,修水利,办学校,开医馆,兴工商,为我们这里带来诸般便利。所以,咱们以后可以恨朝庭,可以恨官府,却不能受奸滑之人利用,去想什么诸族矛盾。”
“唉,大人所言甚是,想我黄家本为僮人,可是百年来多娶汉家女为亲,黄家儿女,是汉是僮,本难分别。黄家先人,在历次浔州事起之时,或支持朝庭,对抗僮瑶义兵,或加入义兵,对抗朝庭。莫说僮汉两族,不论战时、平时混杂难分,就是我黄家亲人,其实已然僮汉混同。”黄世禄听了黄子琦的话之后,也是喟然长叹,他身处其中,有许多困惑,难以想明白,这会被黄子琦一点拔,便有云开日见之感觉。
周静安听后,也点头道,“黄贤侄之言,虽从情感上,让我们一时无法接受,可从道理上来说,却是长治久安之道。想我瑶人数百年来,屡屡与朝庭相抗,死伤惨重,许多瑶人也厌倦了战争,宁愿接受朝庭招抚,下山安居,与汉僮诸族杂居。更有一些部落,百年来因通婚、杂处,已然与汉人无异。倒是我们这些居住在山中瑶人,领地日渐被削弱,民生也越来越困顿。以小族抗大族,最后吃亏的肯定是瑶人,若能放下族群仇恨,和谐共处,确实对诸族而言,都是好事。”
“所以啊,我们这次祭祀,不是为哪一族哪一家祭祀,而是为了诸族和平共处,为了大藤峡不再有战事祈祷。”虽然明知道,未来这一带应该还会发生战事,但黄子琦却真心祈祷诸族不要闹矛盾,能和谐相处。或许,他的到来,也会让诸族和谐共处的时代,提前到来吧。
一众人溯黔江而上,穿过十几里阴暗峡谷,来到碧滩。这里是瑶族三峒入口处,也是多次大藤峡之战,僮瑶土人与官兵争夺最残酷的地方,狭窄的河滩谷地,两百年来,前前后后数万人战死于此。在碧溪汇入黔江之处的一块空阔滩地上,黄子琦与一众人等,与早早等在此地的当地各寨土民会合。土民们早就准备好了牛和酒,杀牛祭先人,一切礼仪都按瑶人礼仪来,也混杂了许多儒家祭奠程序。
祭祀结束,黄子琦在众瑶人首领的带领下,沿碧溪而上,去诸峒看望山中各寨土民。
“黄贤侄,蓝首领在永安州以奇袭和威逼利诱,生生为瑶人争得田地,永安州也重回瑶人控制。若黄贤侄能支持我等,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夺得浔州府,扼住浔江,威逼广东。控制浔州后,我们向南,贤侄向北,自思明府至永安州连成一片,就将广东、广西割断了。”周静安作为这一带瑶人领袖,知道永安州的情况后,难免有些蠢蠢欲动。
黄子琦看着他,很严肃地说道,“周叔,我能理解你们的想法,夺了浔州城,占据山下平地,分给僮瑶百姓。可是,你判断夺了浔州城,需要多少兵力?夺了之后,能否守得住?百姓又是否会支持?”
“浔州乃是广西仅次于桂林的第二大城,驻有重兵,且夹在西山、黔江、郁江之间,此城不论攻守,皆是不易。”黄世禄是浔州本地人,更熟悉情况,便代黄子琦回答,“攻之,山高水深,城池完备,我们僮瑶土兵,又缺乏攻城器具,朝庭只要有两三千人守城,我们哪怕派数万人攻打,短期也很难打下。只要攻城时间超过四天,下游梧州,上游柳州、南宁等卫所救兵,便能掩至,这样一来,便会对我们攻城之兵,造成合围之势,内外夹击,我们便危险了。退一万步讲,即使我们以沉重伤亡,快速攻下城池,那么当年韩雍合诸路围困,最后以水军突击的历史便要重演。”
“是啊,世禄叔分析得很对,以现在浔州的情况,若想攻下,僮瑶诸族必将付出沉重代价。但攻下之后,却未必守得住,对方再在下游扼住粤盐西供通道,在上游扼住浔州供粮通道,困都把我们困死。所以,我也不赞成现在在浔州府,与永安州一样做。与其在这里付出惨重代价,夺一个守不住的城,还不如整合僮瑶民众,争钦州、安南等地。钦州多海匪,安南黎莫阮三方争斗百年,皆是朝庭不愿意直面之地,我们夺了,朝庭也不会有过激反应。可是浔州不一样,扼断两广,又有百年大藤峡之乱,令朝庭、皇上异常敏感,这里出事,肯定会大大刺激朝庭,我们不可能实现像永安州那样的目的的。”
“那依黄贤侄的意思,我们暂时不要有任何动静?”周静安、雷正荣等人,都心有不甘,可是也很清楚,黄子琦、黄世禄所说,很有道理。瑶人已经因为多年叛乱,伤亡惨重,再付出沉重代价,夺这个难守之城,确实要三思。
黄子琦知道他们心中的犹豫,便安慰道,“众位,我们不用忍很长时间的,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大明朝瓦解之势已然显现,只要北方再乱一点,两广便有机会。你们且隐忍几年,现在将族中精壮,可多多送到思明府学习,训练,也帮我一道,争夺钦州、安南之地。等我们在南方拓地开疆,壮大实力,而北方朝庭局势日促,再回首顾看浔州不迟。”
相对而言,周静安更具战略眼光,话说到这里,他便已经打消了心中犹豫,“黄贤侄,那我等就依你所言,派人去思明学习,训练。不过,我这里也有个建议,贤侄你斟酌一二。”
“哦,周叔请讲!”
“浔州地扼两江,沟通两广云贵,黔江、郁江是交通要道,商旅往来频繁。当然这也使得沿江多地,专肆劫掠的盗匪众多。这些盗匪,汉僮瑶侗诸族皆有,且多与我僮瑶寨子关系密切。若贤侄那里,能许之以利,我们各寨又临之以威,当能渐渐整合各盗匪团伙,为我等所用。就拿当下来说,我等僮瑶各寨固然不便公然与官府作对,可是借这些盗匪势力,劫掠打着官家旗号,却做着私盐生意的不良盐商,将所掠之盐,低价售与各寨土民。如此一来,既可收拢土民之心,又可联合诸盗,疲惫官军。久而久之,浔州民心拥戴我等,浔州官署和卫所驻军,便成了孤家寡人。待贤侄挥军北上之时,定能成摧枯拉朽之势。”
“咦,这主意不错,我早也听说,官府甚至靖江王府,都打着专卖旗号,用盐盘剥地方土民。你们也不要什么船都劫,多布线人,打探清楚后再行动,只劫官商勾结,以高价盘剥百姓的那些盐船。而且,要控制好节奏,不要劫得太狠,以免招来重兵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