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灵儿心灰意冷,她驾着马车,慢慢向陈县走。
即使是身赴幽冥,也还有不舍。
起码要看看,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这样就算改日去了鬼府,也能记得这世人之中,有一份恩情。
段灵儿思绪很乱,深深地吸了口气,随着太阳的朝辉,段灵儿的马车慢慢地走进了陈县。
陈县不大,乡市也因为闹匪的关系很萧瑟。
段灵儿的马车就很突兀地出现在城门口。
刚进县城门,旁边等待许久的一个人赶上来:“你是不是准备进宫的秀女?我家主人让小的在这等。”
段灵儿喜出望外,难道是昨夜那恩人寻我来了?
她连忙点头,那人也很高兴,跳上马车:“小姐进马车休息,小的来驱使马车就行,小姐贵体,千万可不能把你累着。”
那人驾着马车,在陈县跑了一阵,终于到了一个院落停下。
院落外桃树开得正盛,几匹马在外面站着,马鞍旁边都悬着几柄刀。
段灵儿盯着那几柄镶着宝石的刀鞘,快速地看了看这院落的围墙。
段灵儿的马气喘吁吁,已经渴得要死。
赶紧嘱咐带她来的人给马喂些水,那人答应着,将段灵儿引进院子,就退了出去。
一个中年男人迎了上来,面色欣喜,但看清段灵儿的样貌时,脚下不禁站住了。
“这和听闻的太不一样啊,这样庸常的样貌,如何能够帮到和妃娘娘?”
从后面走上来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的年纪好像比段灵儿大五六岁,样子斯文,看上去像是个富家少爷:“赵大人培养的人总不会错。现在情况特殊,咱们已经失了两个秀女,唯一的这一个时间紧急,赶紧将计划给她熟记。”
中年人听完点点头,二话不说拉过段灵儿,将她推进一间屋子。
案牍上摆放着满满的地图和策略图卷。
段灵儿想要说话,却被这两人一次又一次打断,到后来,段灵儿不再说话,她已经完全被这些草灰埋线,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的策略所吸引住了。
中年人和年轻人对了个眼神,这姑娘看上去其貌不扬,可是智商却好像非常高,甚至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这些图卷,她居然看了一遍,就能够跟他们俩对计策,甚至找出其中的纰漏之处。
赵大人果然是火眼金睛。
段灵儿此时不知道那两人对自己甚是满意,她只完全沉浸在这多年的盘算和计谋里无法自拔。
十年来,所有的策略计谋,都是围绕一个人,她仿佛看见那个人,在岁月里笑得幽魅而含糊。
和妃娘娘。
和妃娘娘,性明惠沉默,寡言笑,最得帝宠。
从和妃十四岁到二十六岁,这些人,这些策略,最后都是为了保护和妃,都是为了让和妃平安显贵。
和妃,皇帝的宠妃之一,据说有惊人的容貌,过人的智商。
相传和妃最爱琼花,和妃还只是个答应的时候,皇帝嘴角轻挑,顺手揽过她,同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十四岁的和妃,扯住皇帝衣袖,柔缓谦卑地为皇帝将酒杯再一次斟满。
皇帝斜睨着她,目光淡淡地飘落过去,一伸手,一把揉进和妃的身子。
侧身,另一只手折了琼花斜插在和妃鬓角。
白玉杯上和妃坦露胸颈的倒影,比那琼花花枝还要香艳美丽。
段灵儿听着这两个人讲课一般复述计划,一个嬷嬷端着点心进来:“姑娘路上颠簸劳累了,请姑娘先用些餐食。”
嬷嬷移脚进屋,抬脸刚看见段灵儿,一下子扔掉了盘子,惊吓道,“这,这不是我们姑娘!!”
段灵儿停下自己一目十行的眼睛,看向嬷嬷。
中年人和那青年大惊失色,来回看了几遍段灵儿,又看跪倒的嬷嬷。
这老奴一直在赵家陪伴,这几日要成事了,先一步得了命令出来到陈县这里等着。
如今嬷嬷说这不是赵大人培养的人,那就肯定就不是了!
混帐东西,接人都能接错!!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眼前这个穿着秀女服的女子是谁?更重要的是,她居然将秘密中的秘密,都已经背透了!
“你是谁?!”中年男人目露凶光,逼近段灵儿。
就在这时,听见院子里开门,接着关门的声音。
一个小厮沉声抱怨:“你们怎么回事,我们姑娘进县城,等了半天都不见人接,最后还是我们自己找过来。万一路上姑娘出了什么纰漏,让赵大人知道,你们都不想活了!”
中年人和年轻人对视一眼,转身出门,跨出门去的瞬间,叮嘱嬷嬷将门锁了,把一头雾水的段灵儿锁在了里面。
段灵儿从窗户向外看,只看见一个戴妃红色兜帽的倩影,在那两个男人的陪伴下,从廊上一闪而过。
她大致也猜到了,刚才那个才是这些人真正在等的佳人。
但现在她所有的心都不在这里,甚至不在自己一会儿会遇见什么样的际遇,她满脑子都是那宏大繁琐,处处设计,处处陷阱的谋划。
段灵儿翻动着这些纸卷,觉得犹显不足。
如果自己将死,死之前,想要多知道一些东西。
她快速地在这个书房里走了一遍,抽动一本书,后面是另一个架子,这个架子后面,还藏着另一个架子。
小小陈县,看上去如此普通的宅落,竟然藏着这样多的兵法,玄术,道术。
她对这些藏书的主人好奇,很好奇。
角落里一本很薄的,不起眼的古书吸引了她,她将这本书抽出来,看上去它更像是本册子。上面被各种奇怪的曲线和符号细细密密地写满。
段灵儿看着这些曲线和符号,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段灵儿的心跳得很厉害,若不是她那外人看起来很古怪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就教她识字,如果不是她能够看懂大篆小篆,西夏文,今天都不会觉得这本书,是多么的奇货可居。
鬼使神差的,她将这小小的,泛黄已经快要破碎了书页的册子揣入了自己最里层的衣服。
正在她想再找找有没有奇特藏书的时候,外面的脚步声响起来。
段灵儿迅速将这些书架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这里看上去,又只是个四米见方的书房。
中年人和年轻人走进来,他们的前面,是一个面如冠玉,长相非常俊朗的男子。
这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岁,剑眉星目,全身散发着贵气。
看上去,他比很多人都聪明,眼睛也比很多数人都亮。
“主人,就是这个女子,冒充混进来,还背熟了纸卷。”
男子挑起眉毛。
“咱们的机密不能泄露,不如让小的一剑杀了她。”
男子抬起手,打量了段灵儿几个回合。
笑了。
这笑温柔,深沉。
他的眼神,也深沉得像是一湖池水,拨不开涟漪。
“你们说她在这半个时辰内,将计策都背熟了?”
中年人点头:“是。这一定是个细作。”
男子展开笑:“段姑娘,真是好本事。”
“你认识我?”段灵儿一愣。
这个男子的身高体型,不是昨晚救她的人。
一开口,就更不像了。
但是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让人的心跳放慢。
耳根变红。
段灵儿赶紧低下头,面上已经滚烫。
那男人的眼神盯着自己,就好像是见到了爱情。
段灵儿心中一沉,面前站立的男子,样貌俊朗,那目光幽远,像是藏着看不见的秘密。
然而气度却是有节有礼,声音温和,让人心醉。
段灵儿躬身施了一礼,默默站着。
“经过陈县到京城,今年这条路上除了我家里的姑娘,只有扬州知府的庶女段灵儿。看你的年龄,再看看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奴才,想也能想到,他们只是将人接错了。”
中年人愣在原地,没想到自己的谎言瞬间就被揭穿,他和年轻人跪倒在地,请求这男子饶恕。
男子并没有理睬地上的两个人,反而再一次问段灵儿:“他们说你将这策略背熟了,可是真的?”
段灵儿看着这男子的眼睛,知道自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大事,但是前方本就是幽冥之途,无论怎样死,她也并没有怎么害怕。
“背熟了。”
男子清朗的眉目,半笑不笑:“将死之人也并不一定身无长物,你是我见过第二聪明的女人。”
“第一是和妃娘娘对吗?”段灵儿表情平淡。
晨曦如流水,倾泻在段灵儿的身上。
男子敛起笑。
段灵儿继续道:“和妃娘娘十足智慧,只可惜你们接下来的计谋里,有一点没有算到。”
“是什么?”男子表情一变,挥手让两个奴才出去。
段灵儿走到案牍前,抽出其中一张图纸:“你们计划在湘妃娘娘生辰这日命人造成行水宫失火,刚巧湘妃属火,皇上属水,命格本就忌惮,如果行水宫再起火,只能说明湘妃火太盛,这样挑唆下去,必然成为皇上的心结。”
“往下说。”男子眉目渐渐收紧。
“但是你们忽略了,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皇上叫她“湘”,还赐行水宫给湘妃,为的就是压制住她的火。和妃娘娘是木命,赐字“和”,住的是椒芷宫。一旦湘妃有事,湘妃就可以以自己经常与木命的和妃见面,两个宫门相近,是和妃旺了自己的火来解释缘由。将这把火引到和妃娘娘身上。
皇上极爱湘妃,原来相安无事那么久,为何和妃娘娘刚搬进椒芷宫,湘妃这边就出了事?最后的结局,恐怕是和妃娘娘这个木命之人搬出椒芷宫,甚至交出这个带有“木”性质的“和”字,以防再以木旺火。”
男子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只怕用这计谋,和妃娘娘要受过了。”
男子听完之后,一把夺过那纸卷仔细看,愕然地望着纸卷上的字半响,将这纸卷烧了。
沉吟了半晌,忽然开口:“谁能想到,这沧海中竟然还有如此遗珠。”
冷峻的眼神盯住段灵儿:“段姑娘,我的奴才错认了你,造成现在的局面。我们些人,最怕的就是事机不密,消息外传,本来你是必死无疑。但幸运的是,你很聪明。”
段灵儿指节发白,等待着下面的话。
这男子的脸美若刀削,一双眼睛深黑而亮,虽带着笑,却冷得深不可测。
“聪明的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我还是一刀杀了你,以防秘密泄露。二,你以你自己的命和家人的命与我对赌,加入我们,成为和妃娘娘的利器。”
段灵儿看向外面。
繁盛的琼花一片片展开,大片冷凝的白,后面是是浓郁的翠。
这琼花,在京城宫墙中,是不是也能绽放得这样绚丽……还是与深宫中的和妃一样,美而寥落。
我要活下来。
靠自己,想办法活下来。
“我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