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垂幕, 一片阴沉,漆黑的雨云堆积在头顶,连串的雨水打在绷起的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响。
晏修一执伞站在雨帘中, 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地将宽大的伞面撑过眼前的墓碑。
墓碑上的照片是个笑容慈祥的老太太,她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发髻, 戴着一副文雅的金边眼镜, 脸上皱纹堆叠, 却写满了人世的万种柔情。
“奶奶……”晏修一嗓音低哑地口,“我了爱的人,我想带他来看你。”
雨水沿着伞骨滴落在墓碑后方的石板上,溅起一小片水花。
“可是我不太记得了,”晏修一抿唇,茫然而失落地说,“我忘了他叫什么, 也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但我记得,我们经历过风雨, 我很爱他, 很爱很爱他。”
世界陷落于暴雨,晏修一的眼前被冰冷的雨水打湿,渐渐变得一片朦胧。
等再恢复意识时, 眼前是一片黑暗,他耳边响起絮絮叨叨的音。
“知道了, 你跟我啰嗦没用, 一哥醒不过来,我还不着急?我他吗快急死了。”
“你要天天没事干在胡思乱想,不如拿这个时去做几套数学题, 还能考个985。”
“实在不行就找个操场跑几圈,嘿,爷爷我操场三十圈跑完都不带喘气。”
“爬吧你,烦死个人。”
晏修一皱了皱眉头。
音停了,惊诧地吸了口凉气:“我操,不是被念叨活了吧?我刚才看见一哥眉毛动了,诶诶诶,他眼皮子在动弹,动了,动了!”
“一哥?”音由远到近,几乎贴着晏修一的耳朵在喊。
晏修一不耐烦地睁眼睛,看见个皮肤黝黑的青年趴在自己脸边,张“饱经风霜”的黑脸皮几乎近在咫尺,剃得只剩一片青紫色的脑门抢占了大部分的视野。
“……于亮?”晏修一疑惑地问。
“一哥!”人蹦跶起来,高兴坏了,“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电头传来另一个年轻人激动的音:“让我跟一哥说说!电给一哥!你外放!外放啊你妈的!”
音戛然而止,于亮根本没管边的破颅嚎叫,直接电挂了。
他激动紧张地问:“哪里不舒服吗?伤口还疼吗?能看得清东西不?饿不饿?渴不渴?”
晏修一:“……”
晏修一想坐起来,被于亮一按住:“躺会儿,你刚醒先别乱动,我去喊医。”
晏修一抓住他的手,问道:“伤员怎么样?”
于亮顿时沉默下来,他看着晏修一,半晌没说,最后移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太大的伤亡……”
“小孩呢?”晏修一追问。
“唔,”于亮搓了搓后颈,站起来说,“你先别想么,休息,你现在得休息。我去喊医过来给你看看,你躺着别乱动,也别乱想。”
晏修一:“……”
这说到这份上,晏修一怎么都知道结果。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于亮,于亮“害”了一,重新坐下来,他叹了口气,正色说:“天发了什么经没人能说清楚了,我们估计,你被倒下来的建筑物砸到了后脑,昏迷过去,被你保护救下的小孩看你昏迷就自己从你的掩护下逃了出去,可半路遇到二次爆炸……”他音变得低哑,难受地看着晏修一,“他……没能活下去,找到的时候尸体被烧毁了大半。”
晏修一:“……”
于亮安慰道:“么大的火,当时所人都拦着你不让你冲进去,死亡率太高了,换成超人过来都不一定能救活,一哥,这不怪你。”
晏修一“嗯”了一,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支零破碎的画面闪过,一瞬仿佛回到某种绝境,越是在意的人就越是难以握,越是想救的人就越是救不回来。
他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段时,于亮医叫来给晏修一做了个检查,身体指标良,伤口也在正常恢复,等复原是时问题。
于亮这事情往他们部队群里一嚎,当天下午登时来了一堆人,被他们首长拦在外头,全都赶了回去,只留了几个跟晏修一平时关系特别亲近的,没让这么人吵着晏修一休息。
他和战友们说了会儿,身体还虚着,没久就累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做梦梦见自己站在奶奶的墓碑前,叙述着某人的事情。
叫不出名字的人在个梦境里几乎是他人的全部意义。
但经无迹可寻。
而他坠入梦境,从一个噩梦辗转来到另一个噩梦。
他看着奶奶的墓碑,梦见个不敢回头想起、填满了他整个悔恨人的午后。
他站在斑驳的走廊上,鼻尖塞满消毒水的味道,他听见路人在阴暗的角落里小讨论。
“哎呀,放着家里的老人不管,自己出去玩啦。”
“要是早点回家早点送进医院,也许人还能活呢。”
“造孽呀,等我老了可不敢这样,家里一定要个人看着。”
“谁说不是呢,现在的小孩都自私着呢。”
晏修一茫然地听着些,眼前被漆黑的纱帐填满,他觉得该去死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他能回家,如果他不去参加什么个额外的培训,如果他能时时刻刻陪在奶奶身边……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奶奶曾经骄傲地说他当了兵,是守护大家的英雄。
可他什么都守护不了,什么都救不了。
晏修一睁眼睛,才发现不知不觉在梦里哭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爬起来上厕所,病房门没关严,他听见于亮刻意压低了的音在门外响起。
“你回头跟大家说一下,件事谁都不能提。”
“废什么!我没瞒着一哥的意思!但是现在他的伤才是最重要的!晚点再告诉他!”
“到底是谁他妈他醒了的事情透露出去的?个女记者就是个疯子!”
“是她儿子自己乱跑!一哥都差点死了,怪谁?怪谁?还在写么的不实报道!”
“就是因为谁都说不清楚才由着她乱写!谁知道小孩怎么就回头往里跑了?怎么就叫一哥不管他了?!”
“呼……我的问题,行了行了,死者为大,可也不能任由别人糟蹋活着的人。”
“反正这事就先这样,一哥养病期谁都不许提起这事,谁提我跟谁急。”
一门之隔,晏修一他的全都听了进去。
他从这段里经摸到了现实的边角,而当二天,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如一手术刀一样冰冷地站在他面前时,晏修一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恶意。
“你,”女人眼底藏不住憎恶,“我是xx报社的记者,一直在追寻当年场火灾营救的相。当年在大火里你进去救一个小男孩,请问是什么让你选择放弃?”
晏修一冷冰冰地说:“我没放弃。”
“你们出事的位置隔不到十米,小孩子的尸体是在远离出口的位置发现的,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晏修一无法解释,他只能沉默。
女人嗤笑一,调整了录音笔的位置,继续问道:“你冲进去救他,这是非常伟大的牺牲精,可你却没贯彻到底,你放弃了他,也许一时刻,也其他的战士想要冲进去救人,可见到你进去他们选择了保守接应。你没想过,因为你自私的放弃,个孩子会落于没人营救的境地。你就没想要解释的吗?”
晏修一依然沉默。
面对晏修一的沉默,女人渐渐沉不住气,她积压的情绪在一日日发酵变得不可阻拦。
“你不会愧对你入伍时的宣誓吗?你拿着纳税人的血汗钱,却做着贪怕死的事情,他还是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地选择了自己?如果不想救他,一始就不要去救他!为什么要中途放弃!?该死的人是你——是你——”
她突然站起来,将手里的笔记本砸在晏修一脸上,晏修一抓住笔记本,眼冷冷地看着女人。
门外,于亮冲进来,见到女人呼吸一紧:“谁准你进来的?”
“正常的探视。”女人红着眼眶斜睨着他。
“你——”于亮咬牙切齿地说,“这里不欢迎你,麻烦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抓紧时休息,等你出院,脱下了弱者的□□,你偿罪的时候,”女人站起来,将鬓角的碎发拢在耳后,“我会再来的。”
“疯子——!”
晏修一垂下眼睫。
奶奶的死让他对救的人存在强烈的渴望,似乎只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仍活着的意义,他所渴望的未来就是在援救某人的时候,壮烈地死去。
也许这样,在地下再见到奶奶的时候,他能抬头挺胸地说自己的成了英雄,也能直视老人慈祥的眼睛,向她说一对不起。
他部队的书记曾说过他,他所信奉的人信条是成全和牺牲,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以他人的性命为一选择,自己死了也不要紧。
可是……
似乎不是这样的。
脑海里一个音在这样告诉他。
他像在一个诡秘的世界经历了什么,在一始,他也是不顾自己的危险去解决一切潜藏的灾祸,不管可能面临着的是什么。
他从不畏惧死亡,但为了什么,是什么时候始改变的呢?
他始渴求着活着的温暖,甚至渐渐会因为躲在某人的羽翼之下而感到安全和幸福。
因为无论何时,他都坚信人能带他走向最终的出口。
他可以毫不掩饰地展露着自己的弱小,哪怕他做错了事情,犯了错误,人也是用戏谑和无奈的眼看着他。
——“不愧是你啊,一哥。”
他聪明,偶尔还些皮,身上富家爷的矜贵和许的傲慢。
是他想带给奶奶看,告诉奶奶这是他如今最爱的人。
如果能再见到他,如果他还在自己的身边。
如果是他面临如今这种状况。
……会怎么样?
于亮担忧地看着情绪低沉的晏修一,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怕自己嘴笨哪壶不提哪壶,只能僵硬地扯题:“哎呀,一哥,我……”
“等等——”晏修一忽然口,他叫住刚要走离病房的女人。
女人回头,依然是种毫不掩饰的憎恶目光。
晏修一眼平静地看着她:“我没放弃他,从来没。”
女人眼眸颤动,眼眶渐渐泛红。
晏修一说:“我尽了全力去救他,请你相信我。”
“没能救下他,我很抱歉,对不起。”
女人怔愣地看着晏修一,她对晏修一的仇恨视为活着的支撑,她也知道自己的不智和无取闹,但如今,一句对不起撕裂了她麻痹自己的假象,女人崩溃地尖叫一,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晏修一抿紧唇角,他移目光看向窗外。
天空明媚晴朗,他没心里想的这句告诉女人,这对她太残忍。
他由衷的觉得,自己能活下来,。
就在这时,四周围的世界猝然凋零崩塌,原本认定为现实的世界渐渐暴露虚构的假象,碎片如飞灰四散在眼前。
晏修一看到,蒙在一片极致灰雾之下的王座上坐着一个端庄的人影,即隔着一段距离和视线朦胧,晏修一依然感受到王座之上着令人屏息的美艳。
伊德海拉艳红的舌尖在唇角舔了一圈,她餍足地轻笑:“是一段美味的梦,吾喜欢看人类挣扎的样子,也喜欢看人类挣扎永远留在梦里的解脱样子,阴暗的影子将常伴吾的身边。现在,你是吾认定的忠诚信徒了。”
晏修一很快反应过来,他环顾四周,没发现沈凛。
“怎么回事?”晏修一问。
“你是想问个孩子吗?”伊德海拉斜靠在王座上,轻打了个响指,黑白两条蛇将昏迷不醒的沈凛架了起来。
“你们的召唤让吾的意志降临此处,但并非所人都资格向吾献祭并祈求,所谓摘取你们二人灵魂只是一个欺诈的谎言,吾只是对你们在梦魇里挣扎的样子而感到愉悦。”
“你醒了,他仍被缚在梦境,所以现在,你将得到吾的恩赐。”
晏修一眯了眯眼,在判断伊德海拉所说的实性。
“还差最后一个名字。”
晏修一的面前浮现出一个空白的胸章,另外漂浮着一个覆盖着蛇类花纹的羽毛笔。
“在他醒来之前,你可以写上这个最后的名字。”
“你的,或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