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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抗争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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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商船小,在海上颠得厉害,不过,天成心里踏实。睡的是大舱,去唐山的老客一个挨一个的找个位置就在甲板上睡下。这比当年卖猪仔被红毛装进暗无天日的船的底舱里要好多了。一聊起来,都是闯南洋少则十几年多则二三十年才回老家的,每个人都有一段辛酸的日子。

船走了半个月,在珠江口的黄埔港靠岸,天成上岸前才把那件长衫从小藤箱里取出来穿上,从来都没穿过胶底布鞋的脚穿上了胶底布鞋,戴上那顶西洋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穿得这么整齐,他猜想自己的模样真有过番客的派头了,那些在船舱里都是一身旧短裤衫的人也都焕然一新,有的是西装革履,有的是长衫飘飘,俨然是番客打扮,让人刮目。

这些过番客上了岸还得一一通过海关验证,在他们的王字上盖上大印,每人交四个银元才放行。番客们过了关,有的骂道:进自己的国门还交税钱,什么国民政府,简直就是刮民政府!他们一走出关卡,衣衫褴褛的人力车夫们就拥过来,在人力车夫的眼里,这些过番客都是口袋里装满了钱的财神爷,是可以从他们的口袋里挣到钱的,他们大声喊:广州,广州。

天成不坐人力车,他打听去广州的方向,自己走去,这样能省钱。回乡必先到广州,再往东走到惠州,从惠州到河婆的路程就不远了。

这一路,天成有时搭上带货的马车,给点捎脚钱,有时是自己走,天黑了在小驿站睡一晚,这比当年和登贵四人出来闯洋时好多了。他很谨慎,长布衫西洋帽和胶底布鞋还是脱下放进藤箱里,穿过膝的短裤短衫和穿草鞋更安全,这年月,人不能露财。他腰里掖着干粮,走饿了,啃几口。过惯了苦日子,再将就几天就到家了,一切都好办了。

这一路,人烟是比当年多了,路也宽了,可是看上去也是一片凋敝,田里庄稼长得稀稀拉拉,有的地都荒废在那里,还常遇到逃荒的人伸出枯槁如木柴杆的手讨乞,天成心里叹着气,把脸转过去,装没看见。不是自己心狠,裤衩内兜装的钱是几十年的血汗钱,那是要接阿秀的啊。

越接近河婆乡,他的心就剧烈地跳。阿秀是不是正倚在柴门,就像当年他离家时那样望着他?他走向她了,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了,他看见了她左耳轮上那颗绿豆大的红痣,她却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他站在她面前,叫了声:秀,是我!她有点惊慌失措:你?你是谁?他大声说:我是天成啊!她还不相信:天成?是你吗?眼泪就簌簌地滚下来了……唉,看我,想入神了!天成加快了步子。

天成心里焦急中又怀着几多的期盼,走过一个小村,遇到有人便问:这些庄稼地怎么都荒了?那人叹了口气:你是从外面回来的吧?这年月种地也抠不出吃的,收成了,不是兵来抢就是土匪来劫,末了还欠下买种子的阎王债,利滚利呀到下辈子也还不清,谁还敢种地?天成默默地走了。前面是条小河,过了小河再往前走就是张家厝了,河水已经没有当年那么深,天成记得小时候,他和登贵等人常在河里玩、摸鱼虾,而今河水只到脚脖子,可以涉水过去。他刚把脚伸进水里,听得有人喊:喂,去张家厝吗?天成回头看,没有别人,那人分明是问他,便说:是啊。那人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还有人去张家厝,真希罕。天成不理他,自顾自地淌河过去。心想:这人也是,去张家厝有什么稀罕的?

上了岸,再走几里地,放眼望去,一切是熟悉又陌生,地理是熟悉的,环境却陌生了——田地都荒芜,光秃秃的,看样子有几季都没有耕种了,走到村口那棵大榕树下,面向村子那半边已经枯死了,只剩半边,枝杆也比先前更苍老,走向那口井,天成楞在那里,井已成了枯井,也没有人影,连鸡犬声都没有,村子破败不堪,好像全过了火一样,所有的房子都剩烧焦的地基和横七竖八的残椽断梁,人呢?怎么没有人?

天成走到自己家的院子门前,只剩一副石磨孤零零地立在残破的土墙角下,原来的屋子已剩半拉颓墙,风一吹过,扬起一些灰尘在空中飘荡,天成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他大喊:阿秀,阿秀,你在哪儿?

看看别的房子,和自己的家都差不多,人呢?都哪去了?

天成从村南走到村北头,没有一丝人气,只有村北头还有一间歪歪斜斜的破房子还立在那里,那是村子里唯一能称得上是房子的了,天成走向那房子。房顶到处都是破洞,根本无法遮雨,没有篱笆,站在房子前,想像不到会有人住这里。

天成推开关不上的破木门,一股霉烂味就飘出来,屋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天成才迈步进去。这一定是许久都没人住了,才成这个样子。屋里有张歪斜的木板床,有一堆东西在那里,天成仔细看了许久,才看出来那是一个人,是人!有头,有身子,有脚,白头发长到遮住了半张脸,瘦到只剩副骨架子,天成便说:你是谁?那人没吭声。天成走上前去碰了碰他,手脚是冰凉的,摸摸他的鼻息,是个活人,又问:你是谁?天成再仔细的看,那人一个眼窝塌陷,没有眼珠,另一只眼睛半闭着,心头马上一闪:阿炳!他冲动地问:你是阿炳哥吗?

那人这才动了一下,咳了一声,艰难地吐出一句:你是谁?声音非常苍老低沉,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看样子他很久都不说话了。天成说:我是天成!阿炳声音颤抖着说:天成?你,你不是出洋三十多年了吗?你,回来了?天成看阿炳的样子是饿的,赶快拿出干粮来捧到他嘴边,说:你快吃一点,我烧点热水给你喝。

屋里没有水缸,屋后有只破成剩半截子的水缸摆在屋檐下接雨水,阿炳就靠那点雨水度日。天成找来一个土锅,盛了水,拾了一些柴禾,在灶上点起火,烧了一锅开水,一边做这些,他心里发酸,直想哭。给阿炳喝了热水,又赶快把身上带的薯干倒进锅里煮。

阿炳吃过粮食,身上热过来了,说:天成,赶巧你回来,不然我再熬不过一天半天就死了。天成急着想知道村里的人都哪去了,想知道他离家这三十年村里的变化,阿秀呢?阿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叙述:

我爹娘先后过世后,我就离家去外乡,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拉胡琴唱唱曲度日。后来,越来越少人找我,我只好在赶集的日子里在街边拉唱讨乞,唉,到处都是兵匪为患,日子越来越难过呀……你爹娘早就过世了。五年前,闹了一场瘟疫,咱后村的后步厝三十多口人全死了,瘟疫也传到咱村,也是一村的人都没逃过……那时,我在外乡才逃过这场灾。后来我才知道,政府怕瘟疫再扩散传染,就下令叫兵们来放火烧,凡得过瘟疫全村都死了人的地方,都不能幸免……造孽啊,什么政府!烧过的村子,还遭土匪洗劫,没烧完的屋椽、屋里的缸瓦锅盆什么家什,全搬走,只剩殘垣断墙了。我回来过一次,道难走啊,摸摸索索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到,我眼睛看不见,挨家挨户去摸,有的门板没烧尽,还摸到有铁丝捆绑着门栓,造孽啊,一定是屋里还有活人,那些兵们放火烧之前,怕屋里的人逃跑,硬是不让他们出来,活活把他们烧死的……

阿炳一边叙说一边呜呜咽咽地哭,天成也不断垂泪。他问:你就没再离村了?你吃什么呢?

阿炳接着说:全死了,我留下也会饿死,我就再摸索着离村了。在外头也是有一顿没一顿,我这把岁数了,早点死算了,可是老天爷还不让我死。半年前,我做了一个梦,我遇到一个长胡须的老人,慈眉善目,他说要死也死在家乡,告诉我必须等到有个吉人来了才能死。这个梦我做过两次,我寻思莫不是老天给我的暗示?我就撑着回来了。村子里没有房子能住人,这间屋单独在村北,是你离家后来了一家外村户盖的房,也是一家子都死了,不过,这屋子因为没挨着其他屋子,才幸免保存了下来,可是也遭过兵匪洗劫一空。我就摸索着过来,将就着窝在这里,身上带点干粮,就靠这点干粮度日,每天只吃一小片干薯,喝点雨水,撑了几个月,我等的就是你呀天成,你就是托梦给我的吉人,你再晚一天半天,我就撑不住了,我已经断粮了好几天了……

天成抓住阿炳的手哭出了声。阿炳问他出洋三十年的经过,和他一起出洋的几个后生都怎样了,天成一一的叙述,还说了土生在脱身那天矿窑塌陷没有出来……两人泪流满面。最后阿炳说:好在还有你,好在你还有望洋、有了两个孙子,咱村还有传人,不至于都绝了。天成说:明日我再去别村买点米粮回来,这一路走我心里急着赶到家,没有带粮食,以为家乡不至于这样。阿炳说:别村也难买到米粮,田地都荒了,哪来的粮食?到处闹兵匪,老百姓有点粮食也要遭抢劫,你身上要是带点钱,可要收放好。天成应着。阿炳又说:把你盼回来,我心满意足了。

两人一直唠到天黑,月亮升起来,就挨着头躺在木板床上,天成走累了一天,睡着了。

天色发白时,天成醒过来,看到身边的阿炳背向着他,身体弯曲着还没动静。天成先起来,烧了水再叫:炳哥,炳哥,你起来喝点热水,我待会得出去买点粮食回来。

阿炳没应声,天成走近一看,不对劲,他把阿炳翻转过身,才知道他已经断气了。炳哥!天成伤心极了,在屋后挖了一个坑穴,看看阿炳衣不蔽体,身上也很脏,他舀来半盆水,给阿炳擦洗,拿出自己行李里的一套衣服给他换上,才把他的遗体埋了。插上三根干草当香,在坟前给他磕了三个头,说:炳哥,我没能给你造坟,你苦了一辈子,就在家乡安息吧。然后拿上藤箱走了。

天成回到自己的家,柴门没有了,没烧尽的门板歪斜在一边,他兀自站在门边,心里喊着爹娘,喊着阿秀:我回来了,我来晚了!推开破败的门,吱吜一声,他走了进去,一具骷髅歪倒在离门边不远处,把他吓了一跳,再细看,骷髅双手还向前伸出,头向上仰,骨头架子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发黑,看那样子是被火烧过的,天成凭感觉断定这就是阿秀!这副骨头的样子证实了阿炳说的没错,烧村子时有的人是被活活的烧死闷死在屋里的,想逃都逃不出去。

天成跪在骷髅边,捶胸顿足地哭:秀,我对不起你,留下你一人遭罪……秀,我来晚了……天成哭着,破败的屋里忽地起了一阵风,在天成周围绕着圈,阴森森地让人起鸡皮疙瘩。天成说:秀,是不是你显灵了?我知道你是要等我回来,我没回来你就不走……

哭了好一阵后,他在屋前的庭院里挖了一个坑,用自己那件舍不得穿的长衫把这具骷髅包好,埋在那里。他对着坟堆又哭:秀,我要告诉你,望洋成家了,咱们有两个孙子了……你就在这安眠吧,每年清明,我和望洋会给你上香……

天成记起三牛的吩咐:在家乡不能久留。把阿秀的骨骸掩埋好,他在家乡再没有牵挂了,当日就急急离开往广州赶。

走出村子,来到大榕树下,天成不由地收住脚步,转身再把村子看几眼,泪水又流下。他两膝跪在地上,向天拜了两拜,又往地上磕了三个头,这是向家乡父老向家乡的土地拜别的,心里默默地说:父老乡亲们,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原谅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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