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荣摇了摇头,且不说这许多,反正啊,阿参政的计,现在他整天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中书省衙门里团团乱转,想着如何面对大汗的怒火。
毕竟替大元朝打理财政这么些年了,想来大汗面前,还是有几分情面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嘛但怕就怕,有什么人在这当口下蛆,给大汗进谗言,那咱们的阿参政,就非得倒台不可了
怕什么来什么,阿合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从蒙古系官员那边传来了坏消息,最近风传要接任左丞相的呼图帖木儿放言,阿合马主理财政太久,该回家抱孩子了
参知政事呼图帖木儿,背后还站着太师伊彻查拉御史大夫伊氏帖木儿中书右丞托克托等等蒙古大臣,他们也是朝堂中最有实力的大臣想当年,忽必烈大汗就是得到了他们,或他们父辈祖辈的支持,才能在上都召开不符合蒙古传统的库里台大会,把严格按照蒙古传统,在斡难河畔不儿罕山脚下召开库里台大会,被推举为大汗的阿里不哥赶下台。
蒙古系的大臣要针对阿参政,这还有个好吗惟一的希望就是团结所有色目系的臣子,再联合汉臣,抗衡蒙古系臣子。
虽然蒙古人是头等主人,势力最强,可大元朝毕竟有三条腿,汉人治理汉地,色目人管理财政,缺了哪条都不行,若是色目系和汉臣一齐保阿参政,保住财政大臣参知政事的位置,想来还有三分希望的。
所以这个时候,汉人臣子越团结,势力越强大,准备和汉臣联手对抗蒙古大臣的阿合马一系,也就越高兴呼图帖木儿接任左丞相,实际主持朝纲的呼声强大,压制色目系的力量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值此危难之际,盟友越强大,自保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嘛
卢世荣刚刚坐下,又赶紧起身,跟在赵孟身后,一同降阶相迎,待主人客人寒暄过了,立刻对郭守敬道:郭大人,近来可好阿参政常念叨,停了贵监地经费,心下过意不去,只辽东事情急迫,不得已而为之啊
郭守敬心地率直,听卢世荣低声下气的代阿合马道歉,憋了大半个月的气,也就消了大半,他只关心科研经费什么时候拨下,四海测量和铸造天文仪器什么时候可以重新开始:阿参政也是为了大元社稷,与下官并非私人恩怨,卢大人客气了。
还望阿参政为朝廷广开财源,待府库宽盈,及早把司天监需用的款项拨下,下官就感激不尽了。
卢世荣闻言又是一喜。前些日子听说郭守敬为了停拨经费地事情。还闹到了大汗御前。本以为他对阿参政为地色目系臣子成见颇深。不成想这般好说话。跟个学堂老夫子似地。看来联合色目汉人两系臣子。共保阿参政地计划。至少不会在这位司天监正跟前受到阻碍。
因此他笑眯眯地道:郭大人。运到辽东地钱粮。从冰封未解地千里之外运回。只怕还得十天半个月。大都城府库中留地那点底子。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地。说不得。小弟禀上阿参政。请他将府中私款先借出来给郭大人用着。
郭守敬喜出望外。最近。忙着给御花园通地火龙。要不就是到城外工匠营指导铸炮。对这些狗屁不蛋地事情。他是一点也没有兴趣。满心思都是快点把简仪高表候极仪这些天文仪器铸造出来。再派人往漠北海南辽东西域开展史无前例地大规模四海测量。
只阿参政自己垫钱。有点不好意思了。要不。我再等等。等辽东地钱粮运回来郭守敬像小孩子一样挠了挠头。分明是希望快点拿到钱开展科研工作。又觉得让阿合马自己垫钱有些儿过意不去。所以左右为难。
卢世荣心头直笑。这位司天监正很少上朝。要么泡在天文台。要么指挥建大都城开挖河工。与朝臣们交往不多。却不知他精研学术。为人处世竟和毛头小伙子相差无几。
阿参政府邸中地钱财。怕要比国库还要丰裕些呢说是先垫钱给你。到从国库中拨钱抵帐地时候。咱就真地清如水明如镜。一文不沾了这银钱粮饷往辽东一来一回。虽然与国无功。但阿参政地荷包。只怕又鼓了三分还能差你这点儿银钱
但这世上,有些事说得做不得,另外一些事做得说不得,卢世荣自然深谙其道,做出幅急公好义的样子,拍胸脯打保票的道:四海测量,关系授时历的制定,关系到大元朝的正朔问题,我等替大汗当差,忠字当头,漫说帖点钱财,就是抛家舍业,也是在所不辞啊郭大人只管放心,待明个儿一大早,我就把积欠地款项,亲自押车送司天监衙门口
郭守敬大半辈子浸淫在天文地理算学水利的世界里,哪儿知道人心险恶还把卢世荣当做好人,诚心诚意地道:如此说来,却是谢过卢大人阿参政了。两位大人尽忠国事,体恤下情,下官感激不尽呐
哪里哪里,郭大人客气了。卢世荣亲亲热热的拉起郭守敬地手,向堂中走去,郭守敬待要招呼同来的李天完一声,却见主人赵孟已经迎了过去,和他寒暄起来。
留梦炎冷眼旁观,早已瞧明白了七八分,哼,前些年,阿合马不是和蒙古臣子联手打压汉臣么,如今呼图帖木儿得势,你就派卢世荣来纵横阖,想和咱们汉臣结盟
转念一想,朝堂政争,从来没有永远地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前些日子献上先北后南的计策,大汗好生褒奖,满朝都说自己将会得到董文炳去世之后留下来的左丞相宝座,谁知道大汗到现在还不开口,朝内外甚至纷纷传言将会是呼图帖木儿接任
如果左右丞相都是蒙古人,大元朝的三条腿还能平衡吗英明神武的大汗,会容忍这群有拥立之功的勋旧成功上位留梦炎以数十年地政治经验,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然则大汗所思所想,到
么个情况呢老谋深算的留梦炎,决定继续观望,揭开迷题。
以不变,应万变。
紧跟着卢世荣郭守敬,赵孟陪着李天完,也走进了大厅。
卢世荣起初还当李天完是郭守敬携来的子侄辈,此时见赵孟和他携手而入,才知道也是被邀请的客人。
他为人及其四海,大都城有名的自来熟,于是站起来,上前作揖道:赵大人好。
不知这位青年才俊,是都中哪家的王孙公子
赵孟道:非是都中世家,实为江南旧客。
竟是江南旧客,莫非临安故人留梦炎赵复叶李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到了青年公子脸上。
李公子呵呵一笑,不亢不卑的道:在下福州李天完,家里做些海商生意,借着赵兄地东风,往这风云聚龙虎会的大都城一行,看看能不能把南货卖到北地来。
原来只是个逐臭之辈赵复不屑一顾地转过了头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本以为是江南世家子弟,原来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怎可与我们满座官员同座同列叶李大为不满,碍着主人的面子,小声道:赵郡公身心洒脱,果然三教九流都可往来,怪不得他要住在这鱼龙混杂的南城。
在座的后辈门人,听了都呵呵笑起来,自古贵衣冠而贱商贾,赵孟堂而皇之地把一个商贾,迎到招待朝廷大臣的正堂上来,不是贻笑士林么
这些人对赵孟,是又感激,又嫉妒,感激,自然是为了他以亡宋近枝皇族身份效忠大元,塞了天下人攸攸之口,嫉妒,则是因为他少年得志,弱冠之年而得任郡公大学士,你我同是大元臣子,凭什么你就爬那么快呢
就像恶狗会争抢主人扔下地臭骨头,投降蒙元的汉奸,互相之间也要你争我夺。
有人就故意用压低却又能让满堂上的人都能听清的声音笑道:戏台上唱我等儒生,如今是九儒十丐,在赵郡公这儿,我等虽不至于和乞丐并列,却已经和逐臭之夫同堂了。
赵复转身,狠狠的盯了那学生一眼,却又低叹一声,不忍心再斥责了。此人在亡宋,已进了国子监,随自己北来大都,辗转四五年并无寸进,到现在还是个白身,也难怪他愤愤不平。
哪知卢世荣闻得李天完是南方大海商,顿时肃然起敬,居然深深鞠了一躬。
李天完回礼,笑问:卢大人当朝二品,何以对在下行如此礼节
卢世荣正言厉色的道:李先生是海商出身,和下官地恩相阿参政阿大人一般无二,下官若是看不起李先生,岂不是也瞧不起阿大人了么若是一朝得势就忘了本身,岂不是和禽兽一般
赵孟听了这话,牙齿都差点笑掉了,原来这卢世荣还有他身后的阿合马,既想和汉臣联合,又怕被汉臣看得轻了,方才赵复地门人出言讥刺,他就疑心是暗指阿合马。
大元朝崛起朔漠立鼎大都,但以弓马取天下,任用蒙古色目官员,凡事皆以财帛通贿赂,孔夫子斯文扫地而孔方兄神通无敌,故而富商地位高涨,如阿合马之流,甚至登堂入室封侯拜相。阿参政就是色目番商出身,卢世荣向来对富商高看一眼,今天虽然借题挥,却也不失本心。
来来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且休闲讲,大家入席再谈赵孟招呼各位贵宾入席。
宋人实行分餐制,后面花厅上摆着十余张矮几,美酒佳肴整治停当,少女娇童端着银壶酒漏一旁侍候。
众人叙了年齿,按宾主品级坐下,那李天完李公子正好上郭守敬,对面卢世荣,郭守敬偶然提起天文算学,这李公子居然颇通一二,顿时来了精神,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卢世荣想问问南方商路如何,汉货的利润大不大,也插不下口去,在旁边干瞪眼。
转过去吧,一样听不懂。
这半厢,留梦炎叶李赵复都是浸淫诗书数十年地大儒,而赵孟年纪虽轻,却是文采风流一目十行之才,诗书礼易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几位一会谈关睢,一会讲阴阳,一会谈论天下局势,倒也津津有味。
卢世荣儒学功底甚浅,若是和他说财赋岁入,鱼鳞册页,他是如数家珍,可这些陈猫古老鼠之乎也的东西,真真如听天书,半天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就跟个泥雕木塑地菩萨一般,又好似锯嘴的葫芦。
老半天无趣,却忽然听得叶李带来的门人中,不知怎的有人叫道:如今中书省辖地了大旱灾,今年冬天四处都是饿,不是财臣之责么
卢世荣好不容易能插下话,赶紧道:如今虽然圣天子在位,只国家初定国事多艰,辽东战事乃心腹之患,中书省辖地旱灾只是纤芥之疾,自然有个轻重缓急之分,待辽东平定,阿大人自然拨款赈济灾民。
什么郭守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威严壮丽,如仙宫神阙般矗立的大都,城外就生了大饥荒,还饿死了人为什么天象没有显示,为什么我这个大都城的建设,居然不知道
留梦炎此时已存了联合色目臣子,共抗咄咄逼人的呼图帖木儿的念头,闻言替卢世荣打圆场道:也没饿死多少,据本官估计,最多也就五六万人,幸亏朝廷驻军在城外五十里各处道路设置关卡,不许流民进京,这才保住大都城不被那些穷棒子,搅得一团糟呢
大都大都,人间仙宫,地上神阙,天子脚下,善之区,城外五十里,就已是饿地的悲惨世界了吗
而城中,色目番商欺压汉人百姓,蒙古贵族歌舞升平,嘿嘿,好一个天下一家,好一个天下一家呵
有什么东西,在郭守敬的心头,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