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妆很浓,高盘的发髻簪着菊花,缀满花钗、翡翠步摇,面涂铅粉,丹脂绣颊,额有鸦黄,以青黑色绘出桂叶阔眉,额间、鬓角、两颊、嘴角色彩缤纷的花钿,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了,这样的她对于寿王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春天的时候,戚白曾给杨太真献过诗《清平调》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清平调写了后,玄宗高兴地亲自吹笛伴奏,杨太真也敛绣巾再拜。
能让君王如此倾心,能让诗仙灵感泉涌,这样的美艳与寿王来说,只能是羞辱而非幸福。他宁愿他曾经的心爱王妃丑过无盐。
见他昔日的王妃笑语开怀,娇憨媚人,她越开心,他就越沉郁。两人年龄相差不到三岁,在他未到十七岁的大好年龄,得了这美貌王妃,正是感情浓如蜜,却一召被父皇的圣旨宣走,成了女冠。她的离开已有四年多,这四年多的时间里,寿王是在怎样痛苦和屈辱中度过的,恐怕只有寿王本人知晓。他此时胸腹中似压了一块巨石,闷得他透不过气来。
寿王忽地将一杯酒全数倒入喉咙,起身拿起弓箭前去赛射飞鸿。也许只有这件事眼下才能让他合法地发泄胸中的郁闷,也只有这样才能引到她的目光,这样的机会,四年多中,能有几回?
寿王果然不凡,身姿英武,动作娴熟,没有多久就射下了很多飞鸟,大大小小都有,赢得了群臣哄然喝彩。
寿王得了不少花糕,前来亭子里谢圣恩。
杨太真眼见这英姿勃勃的青年一步步走近,漂亮的水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复杂。他着大团花的紫绫袍,束发金冠,浓眉星目,高鼻红唇,眉目间压抑着说不了来的沉重。人还是曾经的那个人,但显然他的热情洋溢的气质中已染了沧桑。
来至亭中站定,他躬身行礼,低沉而谦恭地:“儿臣谢父皇重赏,祝父皇金躯安康。”他的目光始终垂至地面,不敢看向前方那人,但眼角余光又紧张地搜寻着她面部的表情。
“哈哈,瑁儿箭艺不差,以后多多习练,不要荒废。”玄宗兴致很高。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耳中听得他谦恭的回答,杨太真目光紧紧锁住下站那人,很想探得他内心真实想法,也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看他消瘦的双颊,暗沉的目光,显然过得不好,她心中是紧了又紧。
“太真,给瑁儿敬杯酒。”玄宗道。话一出口才想起了什么,但已不方便再收回说出的话。
杨太真怔了一怔,随即答应:“啊?哦是。”
高力士递过一只杯面雕有金龙吐珠的鎏金酒杯,她慢慢斟上菊花酒,款款端至寿王面前:“请寿王饮下此酒。”她轻言轻语。
寿王这才敢抬眸正视她,面前这女子,曾与自己密切相偎,出入自己袍袖间,耳鬓厮磨,亲密调笑,而眼前,萦绕在鼻端的是熟悉的芬芳,面前却是陌生的笑颜,华丽的浓妆遮去了熟悉的娇容,不知华妆艳服掩盖下的内心可还有自己存身的一个角落?
不知不觉间,俊目中逐渐温润。四目交接之下,一方深沉多情,一方关切疏离。
“请寿王接杯。”杨太真轻启朱唇,再次提醒。
“哦,多谢!”他没有称呼她,无法称呼。接过酒杯的瞬间,三根手指与对方相碰,寿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真想反手握住那只纤手,原本握过千百遍,此时已想握一次而不能,这是怎样的咫尺天涯!
杨太真已灵巧地收手藏入印花凤袖中,垂目向下,她不忍看他目中的深情跟怨怼,对他的留恋,尚有几分。还记得他手心的温度,刚才却触手冰凉。
玄宗紧凝着场中的局势,两人的情状尽收他眸中,目光一窒,转瞬即逝,即刻便恢复一片肃冷。
酒杯微颤,寿王举起,仰头灌下,交还给杨太真,眼底光芒闪动。杨太真接过酒杯,凝他一眼,背转身去。寿王眼睁睁地看她挪动脚步准备离开,本能地伸手想拉住她,手却停在了半空中,目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回到了父皇身边。他俊脸微微扭曲。
玄宗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此时阴沉着脸问:“瑁儿怎么了?今天大好的节日,你流泪?”
寿王伸手拭了下双眼,敛下的双眸不露半点情绪,低头轻声答:“方才仰头射箭之时,眼中被风吹进了沙子,重阳佳节,儿臣不敢悲伤。”
玄宗扫过他一眼,“你下去吧。”寿王再行了礼,默然走下。
玄宗连喝了两杯酒,忽地抬起头来对下边大声宣布,“今天重阳佳节,朕今日宣布,明年将迎杨太真入宫,纳为妃子。”
此话一出,众皆惊愕,有微微议论声传来,玄宗回眸,厉眸一扫,众皆默然,场面很静,静得只能听到风吹树叶之声。
另一侧的梅妃脸一扭,背了过去。
亭子外的桌边,戚瑁冷硬的面容毫无起伏,低了头,将自己尽量没入阴影中,腮边青筋纷纷鼓起,袖中的双拳已握到用尽所有力气。
戚林甫最先站起表态:“来来来,大家喝酒庆喝,明年又有喜事。”
一时间杯盘乱响,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杨太真淡然处之,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可以接受,也欣然接受。不接受又能怎样?她能抗拒得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吗?况她已习惯并很享受帝王带给她的无与伦比的尊崇与荣华富贵。
接下来又有一人上场比箭,此人是太子亨。
太子亨不服兄弟独领风骚,也要出一下风头。
天愈发暗淡,最后一缕霞光敛去,迟归的倦鸟飞过头顶,不幸成为太子亨的目标,一只接一只被射落,获得了满堂喝彩。他得意洋洋地瞥向桌边饮酒的寿王。
寿王并未如其他人般关注太子的箭艺,一方想艺压对方,另一方却神游天外。寿王的神思游离被太子解读为对他技艺的不屑一顾,咬咬牙,打算再出奇招,怎么也得引起他的注目。
远远飞来一只巨大的黑雕,双翼平展,在高空掠过。太子亨双眸一亮,好目标!他张弓搭箭,瞄准之后尽力射去。
太子真不愧为神力,那雕正降低高度向山下飞去,一只箭疾飞电闪,迅捷地向它腹部射来,群臣一片叫好之声,太子亦志得意满。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黑雕竟出人意料地双爪一伸,稳稳地抓住了那枝箭,长鸣一声,带着简向山下俯冲而去。
叫好之声嘎然而止,人们面面相觑,从没见过这等场面,从没见过这样灵敏通神的黑雕。太子满满的豪情顿时泄了气,但这不能怪太子,他的箭艺已经通神了,只能说他运气不好,碰上这么一只不同凡响的黑雕。
玄宗开了眼界,见杨太真也因见识了这样的场面而极兴奋,他更加兴致高昂,叫上太子来,令梅妃赏他一杯菊花酒,并多赐了一些花糕,他亦长足了面子。谢恩下去时,目光扫向寿王,他仍阴郁地自斟自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外界发生的事全无理会。
对于太子获得皇上的嘉奖,还有一人目光阴鸷,极为不快,那人就是右相戚林甫。他曾极力支持玄宗废太子瑛,劝立武惠妃子寿王瑁,玄宗却立了忠王玙,就是今年刚改名为亨的太子。
戚林甫见雏君人选不是跟自己一条心的,而他又得玄宗赏识,以后即位后怕是于己不利。他阴毒的目光向太子扫过去,暗下决心,一定要除掉太子。
夜已来临,高力士命点上灯烛。山顶灯火通明,在山下的人遥遥看来,如仙境般梦幻,何况还有袅袅音乐之声传来。
凤芯在院外看着空中落下的黑雕不由得有些胆寒,她后退了几步,与它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竹笛公子将“唤铁”收于怀中,取下它爪子抓着的箭,它即落于他的肩头。
“啧啧,这还是咱们遇险那回的黑雕吧?你怎么驯服了它的?”凤芯艳羡不已。
竹笛公子就着院门上的灯笼转着箭柄看,那尾端刻着一个“亨”字。
他抬头望了眼峰顶,淡然道:“我会‘唤铁’,你望了吗?他们差点射下了它,这黑雕很有灵性,凭自己的能力躲过了一劫。”
说着,他从肩上取下黑雕,放下缠在左腿上油布包着的纸条,匆匆看了一眼即收起。
“那是什么?”凤芯好奇地问。
“我的朋友跟我联络,说他们最近安好。”他轻描淡写地说,眼眸有些深沉。
凤芯兴奋起来,“太棒了,它可以传递书信啊!”她伸手想摸摸它背上的羽毛,那黑雕立刻昂起头,小圆眼睛警惕地望着她,那如刀的利喙方向对准了凤芯的手,凤芯吓了一跳,不再敢动。
凤芯泄气,不再敢动它。她越发佩服竹笛公子,这么样的猛禽都能驯服。突然担心起蓝飞来,他不听劝,一早就潜伏上翠云峰了,不知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举动
抿了抿唇,凤芯转头对竹笛公子说:“竹笛公子,你无回屋休息吧,我得上翠云峰看看,蓝飞这人,一时意气用事,别出了岔子。”
竹笛公子没有过问过蓝飞的事,虽不知道他有些什么古怪,但能在今天潜上峰去,怎么也是件危险的事。
“凤芯,看看可以,但你千万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我担心你的安全。”竹笛公子关切地望着她,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竹笛公子带着他的雕进院子去了。
翠云峰顶,轻歌曼舞仍在继续,玄宗内急,在太监的引导下去更衣。杨太真坐得久了,觉得腿脚有些麻木,于是起身走走。
她站在峰顶向下望去,见有梯阶幽径通向下边翠云谷,就想下去看看风景,有皇上在的地方,应是绝对安全的。太监宫女侍卫们多已累了,各自歇息着吃些糕点,杨太真没唤,他们也就没来服侍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