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亮了。
高台楼阁之中的光芒渐渐熄灭下去,仿佛次第的莲花,归于寂静。
飞檐画栋,廊柱徘徊,假山清泉之中,一方石亭矗立。
清泉彻夜流淌,天明之后,好像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亭子里,面如重枣的中年人站在栏杆旁,一手端着玉盒,另一手从里面捻着,朝脚下的清泉里撒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有些普通的布衣,但若有识货之人,自然能认出这是出自神都名家之手的绣品。
“拿雪蝉膏来喂鱼,你在六扇门这几年,的确是很受用。”
身后,有人将茶杯放下,不咸不淡地说道。
投食那人笑了笑,看着围簇在石岩边上的鱼群,开口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自己用不上,有人喜欢也挺好。”
“那你喜欢这总捕的位子吗?”身后那人淡淡道。
诸葛伯昭翻手,将玉盒收起,他回身看向那人,清泉中的游鱼溅着水花。
“我不喜欢。”他说道,“但我不想给别人,尤其是你们。”
亭中那人抬头,他已经很老了,雪白的头发,脸上满是皱纹,只不过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浑浊,里面满是清明和睿智,如同刚刚褪去的这片深邃的夜空那般,让人难以捉摸。
“看来魏央是死了。”这人说道。
他的脸上是在笑,苍老的面容如同展开的老菊,初阳显现,一道道沟壑里,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光。
诸葛伯昭看了眼天色,初阳升起,夜晚的寒凉彻底退下了。
“是啊,生老病死,谁能摆脱呢。”
他低语一声,随后抬头,“那么,我能走了么?”
感慨完了,再说的话便没有那么客气了。
眼前的老者续了杯茶,笑道:“着什么急呢,魏央既然陨落,那你再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还要回去领陛下的旨意。”
“陛下?你是指新君吗?”
老者笑笑,茶杯到了嘴边,忽地传出龟裂的轻响,他一愣,手里的茶杯便碎成了无数片。
茶水溅在手上,他的嘴唇甚至都被割出了几道血口,殷红的血很快淌出来,滴到他的手上,滴到他的衣襟上。
“你!”他慌忙起身,拿桌上的绸巾擦了擦衣摆。
“喝了一夜凉茶你也不闲肚子疼。”诸葛伯昭不再看他,而是看向这占地不知多大的诸葛族地,脸上带了些难言的哀伤。
“诸葛是天下第一世家,但那是三百年前。西南蜀州的叶家近年来英才辈出,隐有第一世家的显赫,而诸葛不知道做出改变,昔日的荣光被你们故步自封都快耗尽了。近年来世家大比,诸葛家从原本的第一变成垫底,后来直接避战。
家族里有本事的后辈看不着,但你们拿出的奖励却回回都是稀世珍宝,拱手送人,只是为了可怜的面子。诸葛因你们而日渐衰微,成为老朽的代名词,你们难倒不知道诸葛在武林中的评价吗?”
“这与你无关!”老者狠狠道:“你已经被逐出了家族!”
诸葛伯昭的目光落在他恼羞成怒、无奈强撑的脸上,淡淡道:“既然知道我被逐出家族,那为何还会邀我过来?”
老者一愣,脸色阴沉说不出话来。
“诸葛家族里派出你这个老家伙来困住我,不就是想让我无法驰援魏央么。”
诸葛伯昭说道:“但尉迟真武是被陛下调走的,这一点你们不知道。”
老者脸色一变。
“谁都算计不了那位陛下。诸葛已经老了,不只是失去了智慧,还失去了胆色,只能派出你来,让你在这喝了一宿凉茶。”诸葛伯昭轻轻一笑,走下亭阶,带着看得见的嘲讽,“下不为例,叔父。”
背后,老者脸色铁青,半晌,猛地抬手,将石桌上的茶壶摔个粉碎。
“该死的东西!”
……
天际透出一丝白的时候,皇宫。
飘着淡淡雾气的莲花池上,粉嫩的莲花露着苞蕾,片片荷叶沾了露珠,晶莹剔透。
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手盖在毛毯上,白皙的双手上同样落了一层露水。
身旁,一直静默的身影终于开口,“殿下,回屋吧。”
周锦书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浮屠宫正门的方向,脸色肃穆,如同礁石。
但他眼中忐忑不安是那样明显,就像是凝聚着暴风雨的海面,那是连他自己都算不准的恐惧。
“你说……”
“太子他们会成功。”袁炬说道:“但陛下不会蒙在鼓里。”
“真的么。”周锦书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抿紧了唇。
少顷,朱红的大门终于敞开,一道身影快速从外跑来。
他跑得很快,有些踉跄仓皇。
周锦书一直在等他,此时遥遥看到他的神情,心头巨石猛地落下了。
只不过不是放松,而是巨大的失落和惶恐。
“陛下,陛下……”鹿淼眼中满是惊恐,他磕磕绊绊着,一下跪在了周锦书的脚旁,头死死地埋着,再也抬不起来。
周锦书嘴唇颤了颤,眼中仿佛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袁炬一把将鹿淼扯起来,双眼瞪着,咬牙道:“陛下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鹿淼脸颊颤抖,浑身打着哆嗦,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放下他吧。”
“唉!”袁炬一把将抓起的人丢开。
周锦书向后靠了靠身子,犹如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
大周历延和二十六年,七月一日,神皇女帝驾崩。
首辅傅承渊及其子大理寺卿傅清书谋逆事发,按律满门抄斩,去岁新科状元顾昀亦在处斩之列。至于其同党,凡可自行揭发者,一律从轻发落。
太子贤明,却为小人利用,令其暂理国事两年,提高德行,而后即位。
擢升前闲王周复生之子周锦年为锦衣卫指挥使,内舍人上官容儿领东厂提督一职,兵部尚书之子甘行煜暂掌不良人组织。
同时,尊陛下生前所言,只是将驾崩之事传信各镇守王侯,并不着其回京发丧,礼仪一切从简。
其后,在这个有些人心惶惶面色悲戚的早朝上,坐在龙椅下的两张椅子上的人永远少了一个,而唯一所坐的太子殿下却仿佛一夜苍老,再不复从前那般意气风发。
中书省右相田庸、门下省左相乔恭良双双告老,太子诏令,不设左右二相,政事由三省官员于政事堂统一审理,而不复决策于几人之手。
以上诏令由缇骑快马张贴于神都各大主街巷道,在这个清晨,无数江湖风媒因此而动,但那座风满楼却一直沉默。
街上,是来回奔走的金吾卫和宫中禁军,他们是在抄家拿人。
在神都内的江湖中人齐齐偃旗息鼓,彻底老实起来,唯恐殃及池鱼。
与宫中隐隐传出的哭声不同,神都百姓为阉党的连根拔除而奔走相告,鼓舞欢欣,也为傅承渊谋逆之事好奇万分,但见此时神都阵势,明显是首辅派系也要因此而覆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