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再见, 陈律师仿若脱胎换骨, 像个执勤的特工。
他的助理开着车擦着马路牙子停下, 车窗摇下, 老头露出半边脸,压低嗓门对江雨生他们道:“上车!路上说!”
车往派出所疾驰。陈律师咬着牙, 掀动着嘴皮子:“有人在算计元卓!”
江雨生深吸一口气:“是, 我也这么怀疑。不然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来揭发他。”
“他们蓄谋已久了。”陈律师严肃起来,腮帮子下垂得愈发厉害,随着说话一抖一抖, 颇像鸡冠子。
敏真却再笑不出来。
“他们早就掌握了元卓调动资金的证据,不早不晚,就等着他办完父亲丧事,变卖完了家产,再跳出来,给予他最后的一击。”
江雨生问:“难道是元卓之前工作上得罪过的人?”
“不像是。”陈律师说,“他才工作一年,顶多得罪几个有竞争关系的同事。可这事, 需要极大的人力和财力才能办到。对方必定大有来头。我的人已在查他挪用的那个客户的底细。我觉得这个圈套,很早以前就已经埋伏好了,就等他自己踏进来。”
江雨生还觉得有些逻辑不通:“对方难道厉害到, 能将顾卫东的生意失败也算计进去?”
陈律师说:“或许是顾卫东的仇人,就为了要顾家家破人亡。”
江雨生不住深呼吸。与其说害怕,倒不如是愤怒。
他深爱的男人陷入足以毁掉事业和名誉的危机之中, 这触及了他的底线,激发了他已沉寂许久的针锋相对的斗志。
“我们先去把元卓捞出来。”陈律师说,“顾卫东于我有恩,他的死我救不了,却不能看着他儿子也被毁了。”
等到了派出所,迎接江雨生和敏真的却是闭门羹。
“经济犯罪属于刑事案件,家属不能探访。”陈律师一拍脑袋,才想起这一茬儿。
况且江雨生还不是家属呢,他只是个同居中的男友。法律对恋人关系,倒是十分一视同仁。
“我是律师,可以进去。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的吗?”
江雨生定了定神:“就告诉他,我和敏真都支持他。让他一定要坚持住,好好配合你……”
陈律师不耐烦地摆手:“这种废话,你不说他也知道。”
江雨生噗哧笑,一时放松了许多:“好吧。告诉他,我这就把他带回来的东西出手,钱管够,让他不要认罪。”
“也是废话!”陈律师不屑,“我看过了,委托时限并没有到期,他没犯法。但是你说巧不巧,对方突然提前提款,连巨额利息都不要了。天下还有这么不在乎钱的人,那大概做这投资时,本来就不是冲着钱。”
江雨生的嘴角冷冷地一挑,淡淡道:“道上有话,伤钱不伤人。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懂规矩!”
他这阴鸷之色让陈律师好一阵暗暗心惊,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
如此斯文秀气的知识分子,认识至今,只见过江雨生柔情似水地轻声细语,坐立行止都谨慎有度,却没想到还有这么怒意凌厉的一面。
而且听他口气,匪气十足又熟络,并不是装模作样。
大概就连顾元卓,也没彻底了解江雨生流离失所的那两年在社会上经历的每一个细节。江雨生对此也一直讳莫如深,将那段记忆当作自己独家私藏的秘密。
江雨生当机立断。既然见不到人,又没有哭倒长城的本事,那守在派出所门口望穿秋水毫无用处。
他立刻带上敏真,奔赴本城一家著名的高档珠宝店,将三颗宝石出手。
可出手这么名贵的宝石也不是动辄就能银货两讫的。再高档的珠宝店也不是银行,不能随手拿出千万现金来。
那经理对这三枚带有证书的宝石爱不释手,但还是很抱歉的说:“我们要先回报给总部,申请打款。不过先生您放心。这颗‘加勒比海’相当有名,我们知道一位客人正在到处寻找它,开价颇高,您一定满意。”
“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江雨生问。
经理说:“大概一周左右。”
而陈律师那边已发来短信:“元卓暂时出不来。对方咬得很死。限期还有五天,你先尽快凑钱。”
江雨生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收好:“时间太久了,我还是去别家问问。”
“别!别!别!”经理急忙把人拦住,赔笑道,“最快三到四天,我们会让总部加急处理。至少,您这颗‘加勒比海’……”
江雨生挑着眼尾微微笑。
敏真还是第一次看到舅舅露出这种狡黠、略带傲慢的神色。仿佛身体里还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沉眠已久,遇到紧急情况,才悄然醒来。
江雨生果断道:“从现在算起,两天的时间。不然送去苏富比,,光是那颗粉钻,那位著名的夫人戴过的,就能拍得三倍高价。”
经理在这行做得久了,见多了衣衫褴褛的珠宝客,从来不敢先敬罗衣后敬人。
况且江雨生斯文俊秀,一身书卷气,说他是个富贵家族里的少年公子也不差。这样的人,自然清楚苏富比的拍卖价。
“两天就两天!”经理到底舍不得那一笔丰厚的佣金,牙咬得似啃牛筋般。
***
这两天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度日如年。
江雨生他们只能从陈律师那里得知一点顾元卓的情况。
“肯定吃不好睡不好,但是也没有老虎凳和辣椒油在伺候他。”陈律师的急火褪去,又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神棍模样。
“你们要我送进去的东西,等他真的转去了看守所再送不迟。派出所饭菜再难吃,也饿不死活人。这案子本身十分简单,无非还钱了事。他公司那老总,期期艾艾了半天,无非暗示上头有人施压,让他配合起诉和调查。他一个生意人,还指望他为了一个失势的员工奋勇抵抗恶势力不成……”
江雨生打断了老头子的唠叨:“调查到那个客户的底细了吗?”
陈律师说起来就来气:“那边只出来一个代理人,一口要死你男人侵吞他客户的财产,却死活不肯接受和解和沟通,张口就要我们还钱,似乎是算准了我们拿不出钱来!至于那客户是谁,我这边还在查着。不过你也不用太急。渔人撒网,没有不来收的道理。那背后的人,迟早会出来找你们邀功的。”
江雨生打电话给顾太太,告诉他顾元卓出事了。
不出所料,顾太太反应并不比知道丈夫死讯更激动。
她徐徐道:“这孩子做错了事,理当受到点惩罚。我珠宝也给了他了,人脉也给了他,已没有什么能再给他的了。”
江雨生苦口婆心:“但是元卓极有可能留下案底,以后想要再从事这个行业……”
“这行业有什么好的?”顾太太冷笑,“父子俩都为了夜明珠,下到深渊去搏白鲨,哪里又能次次都脱险的?他吸取了教训,改行做点别的什么不好?”
江雨生那时还真怕顾太太说出让顾元卓去考个公务员之类的话。好在顾太太的见识不至于此,她说:“他还年轻,有手有脚的。江教授,我知道你是真的关心元卓。如果真的为他好,那么,就要学会放手。”
顾元惠倒是心急火燎地主动来找江雨生,开门见山道:“我弟弟对你这么好,你就不能用你的钱帮他活动一下?”
这直白也有直白的好。江雨生把话说明白:“元卓坚决不肯用,说伤自尊。我也觉得还不到那个地步。”
“他人都关进去了,还不到哪个地步?”顾元惠急得如骤然丢尽热水里的螃蟹,张牙舞爪地挣扎,“你们在一起也都两年的了,这点情分都没有?你别不是心疼钱吧?你就眼睁睁看元卓被关在里面……”
江雨生冷静地挂了电话。
他又不是吃顾家米养活的小媳妇儿,犯不着捧着耳朵听大姑姐教训。
他江雨生的钱要花,也要花得心甘情愿,皆大欢喜,至少也要砸进水里能听一声响。再说,如果对方有心针对顾家,可不一定是一点钱就能摆平的。
可惜顾卫东已带着所有秘密归西,顾太太一问三不知,顾元惠更是个连自己的日子都没过明白的糊涂人。江雨生真是一筹莫展。
那个隐秘而强大的敌人,如黑暗密室里掐住喉咙的一双手。你只有先挣脱这窒息的禁锢,再撞开房间的门,才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敏真的记忆里,小小的她已经度过许多个记忆深刻的难熬的夜晚。
例如母亲杀死父亲那晚,如她被关在橱柜中的那夜,还有顾元卓被捕带走的这一夜。
江雨生只言不提顾元卓的事,可是事件的阴影无处不在,如一个大摇大摆在屋子里游荡的幽灵。从门后,橱柜后,餐桌下,探出头来,用它那双惨白空洞眼睛,同敏真对视。
舅甥俩都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