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丰印染厂,是一个从旧社会,传承下来的老厂。它在sh的印染行业,实力也是排名于前列的。由于它有一个巨大的拉绒车间,直到目前还是,亚洲最大的拉绒车间。因此,恒丰印染厂,以印染绒布而著名。一九五六年收归国有。
尽管工厂,已经收归国有了。但工厂里的传统,却还是由旧社会,沿袭下来的老传统。它的表面坦荡如砥,就像结了一层,厚冰的湖面。但冰下却到处有,暗流在涌动。sh人最丑陋的方方面面,在这里,都能体现得淋漓尽致。像“结派”,“贪婪”,“吝啬”,“嫉妒”,“无信”,“无脸”,还有等等……等等……。
结派:
这里的帮派,真可谓是,帮里有帮,帮中套帮。明面上有三大帮,泰州帮、宁波帮和gd帮。但在三大帮的下面,却是层层叠叠、犬牙交错的,根本无法理清。
印花车间的,支部书记,是泰州帮的,他想培养姬季远。他受泰州帮的总头头,何康灵总支书记的委托,亲自把姬季远,送给了谢广良,想要老模范,带出一个新模范。但谢广良是宁波帮的,他把姬季远往衬布岗位上,一扔就是半年多。谁给你带啊?
每个班,都有一个行政的带班,负责管理生产。但还有一个党支部委员,进行党政带班。乙班的党政带班姓诸,他只有一只眼睛,于是大家都叫他独眼龙。他怕宁波帮,带出了姬季远,会影响泰州帮的势力。因此,在了解到了,姬季远写了,入党报告后的第一时间。便在帮内,广泛地,散布了这个消息。并授意帮众,肆意地羞辱姬季远。六指头、杨超强、蒋西、都是泰州帮中的,骨干力量。
这里只要,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便会在车间里见到,到处都在交头接耳。这便是,首先在帮中互相传递。到了最下层,便又向外邦进行了扩散。这里传递阴暗事物的速度,比之现在的网络速度,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里的工人,各自都凶狠至极,怒目相向。但见到了领导,都立刻会变成,像哈巴狗一样地训顺。这的的确确是,旧社会传承下来的习惯。而这里就是,旧社会工厂的写照。
加工资了,这次是,每人加五块钱。但是有百分之二的人,可以加七块钱。当然,在当时,这二块钱,可以做不少的事情了。评定的标准,是本人近五年来的表现。姬季远心想:“近五年来的表现,自己在这五年中,立了两次三等功。在这个厂子里,恐怕也没有人,有此殊荣吧?”
但结论下来了,印花车间,共有六个人,评为了先进,可以加七块钱。其中有泰州帮的三个人,宁波帮的二个人,gd帮的一个人。排在第一的,竟然是车间的大流氓杨超强。这不就是因为,他一直在维护着泰州帮,屡屡为泰州帮,立着大功吗?
这其实,就是三大帮派,按势力进行的,权利分配。其实根本就不看你,五年来的表现。五年来的表现,在这里,完全被亵渎了。
姬季远愤怒了,这倒不是,为了这两块钱,他是为了名誉。这五年来,他拼死奋斗,多少次出生入死,与死神,只差一毫米擦身而过。才获得的,这两份立功证书。现在竟都成了,废纸一张。但同谁去评理呢?这理是没处评了,只能抗议吧!
这天姬季远,是上夜班。上夜班偷睡觉,是车间里,常有的事。但全部都是,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如烘缸里、布箱里,还有无人去过的角落里。但姬季远,对这个工厂,已经失望之极了。在打样停机的时候,他拉了一条长凳,放在了车间正中的,主干道的十字路口上。便在长凳上,躺下睡了起来。
这一行动,把全车间的工人,都惊呆了,眼珠子掉满了一地。从“恒丰印染厂”,建厂到现在,几十年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胆敢如此大模大样地睡觉。远远围着的一大堆人,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有人去叫了党政带班。现在的党政带班,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工,她也是支部委员。由于她凶悍无比,因此大家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阎王”。姬季远只知道,她就叫“阎王”。却从来也不知道,她叫什么真的姓名。
“阎王”匆匆而来,大家的议论,激烈了起来:“格人,今朝要倒大霉了。”大家都,这样地认为着。
不料“阎王”,走到了,躺着的姬季远的旁边,脚步却轻了下来。她走近,躺着的姬季远,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姬,侬勒路当中睡觉,要着凉额啊!阿拉到旁边去睡伐。”“阎王”,柔声地劝慰着。这可是,全车间的员工,第一次听到,“阎王”发出,如此轻柔的声音。大家又惊得,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姬季远敢,当众在车间中间,明当明地睡觉。但“阎王”,却轻声地告诉他,“这会着凉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其实,他们又知道什么呢?姬季远为什么,要用当众睡觉?来发泄他的,胸中的不满?“阎王”是知道的。在支委会上讨论时,倪似水提起过的。对这样的人,她能凶吗?这样的人,连死都不怕,会怕她吗?
姬季远故意,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理也不理“阎王”,自顾自地,走到“六色机”里,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了下来。
贪婪:
谢广良每天,都提前半个小时,到印花车间办公室。后十五分钟是开班前会,但前十五分钟,则是在,研究着排产单。
印花,其实是很快的。但最费时的,是印花前的,一系列的工作。即换花筒、接机器、装色浆盘、磨刀、打样、对色光、调整颜色、做牢度试验,等等……。因此,印花的辅助时间,要占用了,整体时间的绝大部分。如果今天碰到,连续多个小批量的排产单,忙活了一个班,也只有一、两千米的产量。但如果碰到,一个大批量、套色少的单子,这在这里叫“吃肉”,一个班,就能印几万米,一个月能遇到,几次吃肉,你的班,就产量第一了。谢广良的精明,就在于他,总能想方设法地吃到肉。可能这就是他,当选为,sh市劳动模范的窍门吧?
今天是夜班,情况很反常。谢师傅上班伊始,就慢吞吞地干活,一反以往,虎虎生风的样子。干一会儿活,他就会,停一阵子。甚至还几次来到,印花机的中央部位坐一会儿。就这样,磨磨蹭蹭的,一直过了,大半个班。第一个样子,总算打出来了。
但色光不对,他拿了样子,又坐到了,印花机的中央部位。又坐了,半个多小时。他才拿出,那块样子,让打样工,去交给调色间,调整颜色。一会儿,蒋西说调好了。但他还是,坐在中间,又坐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回车头,又打了一次样。打样工把样子拿来,交给了蒋西。蒋西说:“可以开车了。”但谢广良拿着样子,走到了调色间,比对着客户的来样,他指着说:“格额绿,要带点红头额。”
“可以!差一点点,勿要紧额。”蒋西说。
“吾跟侬讲,要是出了次布,侬负责?”谢广良指着他,狠狠地说。
“……?”蒋西无语了。
“加一点红。”谢广良命令着。
等蒋西,调整完了色光,已经是,早上六点了。谢广良,还是坐在中间,直到六点半,他换了鞋,便走了。这一个班,“六色机”,一米布也没有印。
第二天夜班,在班前会上,谢广良,口沫横飞地安排着:“今末子(今天)两套色,大批量,大家都要抓紧。”说完了,就带着大家,提前了十分钟,进入了岗位。
他指挥着大家,快速地换下了,上一班印完的花筒。装上了一前、一后的,两个花筒。以最快的速度,打出了小样。他亲自去,烘了样布,烘干后又亲自去,对了色光。对完色光后,他快步,走回前车头,开动了印花机。并逐渐把调速的电位器,拧到了底,速度表上的指针,指着每分钟一百米。
整台印花机的人,都瞬间变成了机器人。忙的都非跑步不可了。一米二宽,一米五长,一米多高的布箱,可以盛放三十匹布。每匹布有三十米,每箱九百米的白布,九分钟就用完了。出布工每九分钟,便要推出,一箱印完的花布。那么快的车速,印完的花布,都根本无法烘干。一定要到四号烘缸,再烘一遍才能干。但四号烘缸,每烘一箱花布的时间,印花机会出来,三箱花布。整个车间,都堵满了,“六色机”印完的花布。
二号溴化机的挡车工,是个部队复员的年轻人。因为他老是喜欢,学着电影“地道战”中的,汉奸的话语:“太君!麦子!麦子!”。所以,大家都叫他“麦子”了。叫他,他也答应。因此他的真实姓名,也确实,给大家忘记了。
“麦子”光着膀子,从溴化机里,爬了出来。溴化机,其实就是把印完的布,用蒸汽蒸一下,以增加它的色牢度。但弄得不好,布就会在里面断了。那挡车工,就要爬进去,把它接起来。爬出来的“麦子”,浑身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而且,全身通红通红的。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溴化机的周围,已经挤满了,刚印完的花布箱,他根本无法工作了。他恼怒地把布箱,一箱又一箱地,推出了他的溴化机。但他推出的布箱,立刻围住了,“六色机”的,出布工的岗位。沈大妹的印完的花布,就推不出来了。
“做啥?”沈大妹指着“麦子”,怒喊着:“侬推过来做啥?”
“格勿就是,侬推过来额吗?”麦子瞪起了,他的那双金鱼眼。
沈大妹,把一箱一箱的布,往外推着。以便于她的印花机,每九分钟出来的一箱花布,能有地方放。但布箱又被,麦子推回来了,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做啥?做啥?”带班葛四平来了,看到这个情景,他也愣住了。但他先拉开了两个人,然后调了几个人。一起把布箱,往车间外部的,拉幅机等,较空闲的机位上推去。这边的紧张局势,才开始缓解了。
下一班,来接班的时间,“六色机”还在,疯狂地飞转着。谢广良直到,六点四十分,才把印花机,交给了下一班的挡车工。
这一天,印了有,四万多米布。谢广良,始终精神十足,窜前跳后。因为他这一个班,几乎干了,有十个班的产量,这块肉太肥了,但让他吃下去了。
姬季远,终于明白了,谢广良的,sh市“劳动模范”的来历了。上一个班,他磨尽了洋工。整整一个班,他竟然,连一米布也没有印,他把几个小批量的订单,硬留给了下两个班。以换来了,今天的吃肉。他就是靠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不择手段地,保持着,每月产量第一的称号的。他这是什么劳动模范啊?这是投机取巧的“模范”。他的这种行为,让姬季远,进一步地看低他了。可自己真刀真枪,拼来的两次三等功,现在却,已经变成两张废纸了,一分钱也不值了。想着,心中无不义愤填膺。
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故事。在hn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两个十分要好的哥们。一起响应国家的号召,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但在一次,与美军的遭遇战中,兄弟为了掩护大哥,竟然被美军,俘虏了过去。大哥拼命地,冲上去抢他,挨了一排枪弹,胸膛中了一枪,一条腿也打断了。荣获了二等功,并享受着,二等残废的荣誉,复员回到了老家。可是社会在进步,物价在不停地涨,但他的残废金,却始终也没有涨。到了最后,连自己的三顿饭,也照顾不过来了。改革开放后,老家来了个台湾的大老板,到他的家乡来投资。乡里、区里、县里的领导,都出动了。他拄着双拐,夹杂在人群中观望着。那个大老板,越走越近了,他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竟然就是,当年给美军俘虏的,自己的那个哥们吗。他冲出了人群,一跤跌在了路上,一面叫着,自己那哥们的小名。
经过交流,他才得知。他的哥们,被俘后,在台湾,被关了两年,后来逢特赦,便被,放了出来。一开始,做些小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了。现在已成了,大老板了。想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家乡,便想赶回来看看。
“哎呀!早知是这样,我为什么,还要来抢你呢?让我跟你一起被抓去,不就更好了吗?”说着便,嚎啕大哭了起来,把那三十年,憋着的泪水,全部都流出来了。
那天夜里,“新八色”停机打样,白布工叫“娘舅”的,坐到了“六色机”的中间,“六色机”,也正好停机打样。
“吾有个朋友,旧社会做木匠额,有一趟,伊到一家人家,去做家具。吃中饭额晨光,侬晓得保姆,拿拔伊啥额菜”?“娘舅”用浓重的,浦东三林塘的口音问。
“啥额菜?”大家问。
“一只蹄(猪大腿),动也没有动过。”“娘舅”咽着唾沫说。
“一只蹄?伊吃得光伐?”六指头奇怪地问。
“吃光!”“娘舅”摊着两手说。
“瞎讲八讲,勿可能额。”六指头,不容置疑地说。
“赌伐?”“娘舅”说。
“赌啥?”六指头问。
“十块红烧肉,一斤饭。”娘舅说。
当时,食堂卖的红烧肉,有六、七公分长,四、五公分宽,有一公分厚,每块卖,一毛五分钱。
“侬一口气,吃得脱?”六指头又问。
“当然。”娘舅,理直气壮地说。
“吃勿脱,哪能办?”六指头,往深里问着。
“吃勿脱,倒赔侬,一元五角菜票,一斤饭票。”娘舅吐沫横飞地,指着他说。
“好!赌了。”六指头指着大家:“大家都听到额。”
“好!……好!……阿……阿拉,当……公正……人。”邹复兴磕巴着,表达了意见。
姬季远,就在旁边看着。他不想发表意见,更不能参与。在这种人渣成堆的地方,听听就可以了。
半夜一点,吃夜宵了。大家一起,来到了食堂,“娘舅”掏出一斤饭票,要了一斤米饭。又掏出了,一元五毛钱的菜票,要了十块红烧肉。他趴在了窗口,指着那盘红烧肉:“要肥额,越肥越好!”
娘舅端着一斤米饭,十块很肥的红烧肉,大口大口地吃着,一会儿便吃完了。他抚摸了一下肚子,“嗝!”地打了一个响嗝,伸出手来说:“拿来!”
“拿来啥东西?”六指头,故作不解地问。
“一斤饭票,一元五角菜票。”娘舅说。
“啥人拔侬?”六指头问。
“侬拔吾呀?”娘舅说。
“吾讲过,侬吃光勒,吾要拔侬,啥额伐”?六指头又问。
“娘舅”想了想,好像是没有说过:“但侬勿是讲,侬赌吗?”
“对啊!就赌侬吃勿脱,倒赔吾。侬吃得脱,啥人赌过勒?”六指头无赖地说。
“娘舅”气得直发抖,指着他:“侬!……侬耍胡赖?”
六指头,理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走了。
娘舅吃了哑巴亏,他回到,“新八色”的工位上,气得直叹气。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半个月的菜票吃完了。那下半个月,怎么办呢?
调色间的朱武君,结婚了。新娘是,二号“拉幅机”上的马永娟。婚后,他和她两个人,请了十多个男女同事,到他们的新房去玩,于是大家都去了。
一走进新房,大家的眼睛,都为之一亮。有的人还错以为,又上班了呢。因为在房间里,床上铺的床单,叠在床上的被子,窗帘布、沙发套、椅垫,都是用厂里的印花布做的。甚至拖地板的拖把,也是用厂里的印花布,撕成一条一条扎的。每个人再看看,自己脚上的拖鞋,也都是厂里的布做的。他们俩竟然,毫不顾忌。大家都默不作声,但心里,实在看不起这对夫妇。一会儿,点心上来了,是水果羹。大家吃着,总感觉到,有一股怪怪的,说不清楚的味道。看着大家,奇怪的脸色,朱武君乐开了:“格水果羹,吾是从调色间里,拿来额淀粉做额。”
“调色间里额淀粉,是工业用额淀粉,人是勿好吃额。”有一个女工说。
“啥人讲额?勿是一样额吗?”朱武君,发表了不同的意见。
大家的腹中,感到了一阵,吐不出来的难受。
他们几乎把“厂”,都搬到“家”里来了。
吝啬:
厂里,有一个高姓的男工。应当是在,双面印花机上,做的吧!他有个外号,叫“高炮”。也就是说,他一直喜欢吹牛。有一次,他同一个男同事,两个女同事,一起骑自行车去郊游。有一个女同事,不是很会骑自行车,因此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了他。他倒下了车,原来,他也不太会骑车。但他发现,他的自行车,断了两根辐条。当时在sh,一根辐条是五分钱,两根辐条就是一毛钱。他竟然停车不前了,说什么也要,那个女同事,赔他一毛钱。不管另一个男同事,如何地劝阻,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硬是要那个女同事,拿出了一毛钱。这郊游,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家也就回去了。
有一个包姓的男工,应当也是,调色间工作的吧?他每天吃饭前,都要到食堂里的,七、八十张桌子,团团都看一遍。当时食堂的菜,最贵的是大排骨,一毛八分一块。其次是红烧肉、糖醋小排骨,都是一毛五分一份。蔬菜都是五分钱一份。他会去看,今天的大排骨、红烧肉大不大?如果不大,他就会去买一份蔬菜。如果大排大,或是红烧肉大,他就会开一次荤。这样的人,算到了如此的极点,还能有什么大事可做呢?
他同一个,比他大十岁的,陈姓的女工,每天都同进同出。据说是在探讨,如何在做衣服时,可以更省布料。有一次,姬季远听到他,在车间里的,带班的那张办公桌前,高谈阔论着:“一公尺布,做一条裤子,还做一条三角裤,再做一只,假领头(即只有一个衬衣的领子,下面全用带子,系在胳膊上的,如果穿上外衣,你俨然已穿上了一件衬衣,因此叫假领头),还好做啥呢?”
大家,都答不上来。
他得意地说:“还可以,做一只胸罩!”
大家听了,怎么会,不反胃呢?人能吝啬到,这种地步吗?
嫉妒:
姬季远,写入党报告的事情,全车间都已经知道了,但经曾入海与黄亮,把真相一公布以后,整个车间都明白了,姬季远就是,厂里要培养的接班人,于是,姬季远就更难受了。
“侬是接班人,侬应当到,上头额办公室去,侬还勒格里做啥?”六指头问。
“吾是勿是接班人,关侬屁事。”姬季远,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哎!侬格样子,接班人就接勿成功勒。”六指头,调侃着说。
“吾搭侬讲,侬再惹吾,吾就请侬,吃生活(挨揍),侬勿要当吾,好吃吃额。蒋西上趟,看到勒伐?”姬季远,愤愤地说。
“……?”六指头无语了。
但车间里,时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也,慢慢地习惯了。一个人要求进步,会遭到,这么多人的非议,会遭到,这么多人的嫉妒。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什么地方啊?姬季远,百思不得其解。
乙班,一号拉幅机,有个挡车工,叫程火根,已经四十岁了。他有很深度的近视眼,戴了一付,像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走路还要,摸摸索索的。谁知老天有眼,厂里来了,“七三届”初中毕业生,车间里把一个,“七三届”的小女孩,派到了乙班的,一号拉幅机上。程火根感到,上天的恩赐,终于来了。他搭起了一个,舒舒服服的靠椅,就把那个女孩,安置在这个靠椅上了。什么活都不让她染指。他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拼命地忙着。这还不算,中班的晚饭,早班的中午饭,夜班的夜宵,他都会打到车位上,同那个女孩一起吃。饭菜票当然也是他出的了。那个女孩,长得很普通,但毕竟,二十岁还没有到。一开始还比较冷漠,但渐渐地,给他的诚意感化了。开始渐渐地,给他看笑脸了。那女孩进厂一年多,竟然没有干过一次活。但两个人,开始有说有笑了。
这不得了了,全车间,都给惊动了,尤其是,上夜班的时候。
“香面孔(亲咀)勒。”有人悄悄地传播着,于是,不断有人去偷窥。一号“拉幅机”,是在车间的,一个角落里的,光线比较阴暗。便不断有人,从各个角度,去注视着他们俩的行为。但程火根,却丝毫也不知情。还在目无旁顾地,努力争取完成,他那传宗接代的工程。
不断有人去车间,反映说这两个人,行为不正常。终于,车间支书倪似水,找了程火根,要求他作检查。程火根,只得作了检查。谁知,这反而帮助了他,因为那个女孩,一直在彷徨。对方毕竟,比自己的年龄,大了一倍有余,长相又那么不好。但对自己,却如此之好,在这个,充满了阴暗的工厂里,她不靠他,靠谁呢?因此,就在程火根,作检查的时候。他们两个,登记了结婚。程火根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这不仅使,全班的一百多号人,大跌了眼睛。许多人的嫉妒,便更加加重了。
sh的电不够用,所以每个厂的厂休,都是错开的。“恒丰厂”,是休息星期五。因此,每逢星期五,“恒丰厂”,除了停工换班以外,还要组织人,清洁机器。以保证下周的,正常的运行。大家称它为“揩车”。参加“揩车”的人,可以在一周内,选择另一天补休。邹复兴和姬季远,都很乐意参加。因此,他们俩每次都参加了。
车间里静悄悄的,除了“嚓!嚓!”的刮车声,他们还可以,放声地歌唱。
这邹复兴,嗑巴得这么厉害,但在唱歌时,竟然,丝毫也不嗑巴。他们俩个,你唱一个,我唱一个,唱得最多的,是“远航”。这样边唱歌边干活,劲头就更足了。下午一点多钟,印花机便揩得,干干净净了。再查一遍,没有什么地方遗漏,大家便洗了澡,悄悄地从后门,溜出了工厂。但好景不长,又有人去告发了,他们提前下班的行为,后门的岗哨,便加强了。于是,他们便只能,坐在凳子上,一直坐到了,下午四点半,才能从大门,走出工厂。
无信:
有一天夜班,车间里走过来了,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俩个人。那高的瘦的,是曾入海,那矮的胖的,是杨超强。俩个人手中,各拿着一根,搅色浆的竹片。那竹片,有一米长四公分宽。先是杨超强表演。他用双手,握住竹片的两头,在胸前往上举起,“咔擦”一声,手一点也没松,两手握着的竹片,已翻到了背后:“啥人行,十瓶啤酒。”
然后,是曾入海表演。他同样用双手,握住了,竹片的两头,往下伸去。然后两只脚,一先一后地,跳过了竹片。接着又,一先一后地,从竹片上跳了回来。他站直了身子,说:“啥人行?十包香烟。”他们俩,已在车间里,走了一大圈了,许多人都试过,但都失败了。因此他们已从,一瓶啤酒和一包香烟,加到了,十瓶啤酒和十包香烟了。
做这两个动作,肯定需要手长,但他们的手,肯定没有姬季远长。因此,姬季远笑吟吟地,站在了一旁,一声也不吭。
好几个人,都试了,但都失败了。曾入海和杨超强,更加得意了。谢广良,他们不敢惹,因此眼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姬季远的身上。
“哪能?来试一试伐?”杨超强问。
“吾试是可以额,但试了以后,侬两个人勿要逃。”姬季远,嘲弄地说。
“侬勿要吹牛皮!侬做好了再讲!”杨超强,气愤地说。
姬季远接过了,杨超强的竹片,毫不费力地,转到了背后,又转了回来。接着他下伸着双手,两只脚并拢,一起跳过竹片,又两脚一起,跳了回来。这动作,要比曾入海所做的难度,更高了不知多少,他把竹片,扔在了地上,伸出了手。
曾入海与杨超强,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猛跑着。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大家都,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有一天上中班,时间差不多有三点半了。黄亮快步走到了“六色机”,拉了姬季远就走。
“做啥?”姬季远不解地问。
“侬出去,就晓得勒。”黄亮说着。
工厂的大门里,有一个小广场。小广场的对面,是消防车库,车库门相距大门,有二十多米。这时,小广场上围满了人,足有五、六十人之多。有六个人,每个人手中,举着一块硬纸片,上面写着:“十瓶啤酒”,“大西洋西菜馆一顿饭”,“十包香烟”等等……。这六个人,都下了重注。
黄亮指着地下,麻布包着的大圈:“格打包铁皮,每卷三十九公斤,啥人一只手拎一卷,从车库门口,走到大门里厢,走两个来回。”他指了指那六个人:“格些人额东西,就是侬额勒。”
“有多少人试过?”姬季远问。
“二、三十个人吧?但都走勿到。”黄亮说。
人群中有不少,篮球队的队员。见黄亮拉来了姬季远,都纷纷地让姬季远试试。
姬季远上前,用左手,拎起一卷铁皮,“三十九公斤,七十八,一百五十六斤,应该行的吧!”他暗中思忖着。又用右手,拎起了另一卷铁皮,并开始,举步往前走去。
刚走完,第一个来回。姬季远便感到,八个手指,已经基本无力了。手指握不住,已是时时刻刻的事情了。他耸了耸手,把铁皮卷耸到了手腕,与勾起的手掌之间。由整个手掌,来提着这,三十九公斤重的铁皮卷,手指的压力减轻了。他又走完了,第二个来回。为了让这些人,没有话讲,他转了第四个身后,又走了十多米,双手才一松,铁皮卷,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但当他,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这六个人,四散地,飞奔而逃了。
这下,姬季远怒急了,他拼了那么大的劲,却又给人耍猴了。六个人当中,他只认识王大。便紧跟着王大,直追了下去。
王大曲曲弯弯地绕着圈子。他走的路,姬季远,根本就不认识,但他只是,追着王大。
王大跑不过姬季远,气喘嘘嘘地,跑进了一个小房间。门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驾驶员休息室。”王大一屁股,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了。
“十瓶啤酒,拿来!”姬季远冲到他的面前,伸着手说着。
“伊……伊拉拨,……吾也拨”王大,气喘如牛地说。
“吾不管,吾只认得侬,侬拿出来。”姬季远伸手,揪住他的胸襟,试图把他拎起来。
“侬……侬放手,……吾帮侬去寻。”王大喘着说。
两个人一般高,但王大膀,姬季远却不膀。王大也是“恒丰厂”篮球队的,是了解姬季远的狠劲的。知道自己吓不了他,也打不过他,只得站起身,来往外走着。
王大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姬季远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过了一个车间,又走过了一个车间,一个也没找着。走过了印花车间时,正好遇到了,寻找而来的邹复兴。
“快!……快!……开车……勒!”邹复兴说。
姬季远,用手指着,垂头丧气的王大:“下趟再拨吾看到侬,当心好看。”说着他就,随着邹复兴干活去了。
这个星期是中班。下班后,姬季远同邹复兴,相约来到,建国路上的,“大庆饭店”。叫了一个砂锅,叫了一瓶白酒,两个人喝得十分高兴。喝完,姬季远要付账,但邹复兴坚持,一人一半,姬季远也随他了。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摇着手,一次又一次地再见着,最后分手了。
第二天,还是中班。但邹复兴,始终虎着脸,姬季远几次,同他讲话,他连理都不理。在八个小时中,他没有同姬季远说一句话。
姬季远纳闷了,昨天夜里,还在一起,高兴地喝着酒,高兴地分了手。怎么今天一照面,就不理不睬了。邹复兴是姬季远,在厂里的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姬季远不愿意,失去这个好朋友。于是第二天,他找了邹复兴。
“吾大概,有啥额事体,做得勿对,侬勿开心(高兴)勒,是伐?”姬季远问道。
“勿……勿搭界!……没……有,没……有。”邹复兴极力地辩解着,于是,他们又言归于好了。
但是,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姬季远又主动道了谦,但邹复兴还是说“不搭界”。姬季远怎么也猜不透,这是什么原因。又过了一个月,同样的事情,第三次又发生了。这次姬季远,不再主动道歉了,你不理我,我就躲得远远的。但几天后,邹复兴,又主动来,找姬季远讲话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姬季远更加猜不透了,可能是,这个人的脾气吧!但怎么可以,为人无信呢?姬季远在“恒丰厂”的,最后的一个朋友,也离他远去了。
无脸:
印花车间,乙班的五号烘缸,有两个工人。挡车工是一个,姓于的男工,另外有一个男工,以前是唱京戏的,而且是演花旦的。尽管他长着,大大的脸盘,矮矮的个子。但老是,媚眼抛来抛去,还不时地,翘起了兰花指。说话的声音,也是尖声尖气的。因此,大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戏头”。这样,那个姓于的挡车工,就被大家,叫成了“于头”了。
这两个头,每天上班,就斗来斗去,从来也没有,安生休停过。
有一天上夜班,两个人没活干,便互相,骂了起来,并越骂越凶。甚至连,十八代以上的祖宗,也波及到了。两个人一起骂到了,厂大门内的,那个小广场里。小广场边上,正好有一道楼梯,直通到二楼的食堂里。正逢吃夜宵的时间,楼梯上站了,有三、四十个人。都驻脚看着。
两个人,越骂越凶,双方的手指,几乎都要戳到,对方的脸上了。楼梯上的人,纷纷大喊:“打呀!打上去呀!”
“侬娘格,吾今朝,勿打侬!吾就勿是人!”于头说。
“那么小额模子(体型),还打人。”戏头兰花指一翘:“当心拨吾吃生活(挨打)。”两个人又分开了。
“唉!”楼梯上的,三、四十个人,都长长地叹了一气,有的人打算走了。
但两个人,又越骂越近了,大家又耐着性子,站了下来� ��
两个人的手指,在空中相遇了,但只是,手指戳到手指,离脸还差一点点。
“打伊”!“打伊”!楼梯上的人,齐声地喊着,但两个人又分开了。
就这样,几分几合,楼梯上的人,终于明白,今天的这场热闹,是不可能看到的了,于是众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两个头,见没人看热闹了,也就不闹了。
夜里三点半,姬季远去上厕所。他还没有走进厕所,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粪臭味。他试探着抬脚,打算往里走,“砰!”的一声,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砸在了门上。他连忙缩了回来,只听到里面,噼里啪啦地,东西扔来扔去的声音,臭味逾益浓烈了。
他连忙又往后退了退:“这是在,扔粪块大战啊!”有听说过,扔泥块大战的,也有听说过,扔石块大战的,什么时候听说过,有扔粪块大战啊?几个月来,这里的奇闻异事,一次又一次地,看得他目瞪口呆了,他退回了“六色机”。
不时有人,跑过说:“不得了了,厕所里粪块大战了。”大家都不敢上厕所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两个人,又嘻嘻哈哈地,并肩走了过来。
“格赤佬,真下作(下流),骂人骂勿过,扔粪块喔。”戏头嬉笑地用兰花指,指着于头说。
“好!侬再勿要面孔,阿拉扔粪块,都是挑硬粪扔额,侬呐?烂粪也扔,真是出烂粪,扔烂粪。”于头,理直气壮地回敬着。
俩人,嘻嘻哈哈地,从众人面前走过。带来了,一阵浓烈的粪臭。换来了,一张又一张的愕然的脸。
“恒丰厂”原来的,团总支书记,叫史庆堂。长得一表人才,一米七五的个头,国字脸,双目炯炯有神。他的女朋友,是“恒丰厂”的厂花。他是何康林书记,指定的培养对象。于是,被送到市党校,去参加学习了。学习完成后,应当是担任,印染公司的,党委副书记吧!但是,出事了。
他在党校学习半年。他每天清晨,去花园里跑步。他穿着背心、短裤。但是,每当他,看见女同志的时候。就会迎上去,拉下自己的短裤,吓得那个女同志,大叫一声,望风而逃。他每天,这样地干着,有不少的女同志,投诉到了党校的校部。但党校的人,实在太多了。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班,是哪个人啊?
学校报了案,警察介入了,进行了调查。但史庆堂,却毫无知觉。他每天清晨,依然我行我素。
一天清晨,他跑步的时候。又碰到了一个女同志,他又拉下了短裤,但那个女同志是个警察。她叫来了一大帮警察,把他抓了起来。当时也没有,“暴露欲”这种病,只说他道德败坏。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团总支书记的职务,并被发配到了,印花车间的,丙班的烘缸上,推布箱去了。最惨的还是,他的那个,整装车间的女朋友。她抱着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无奈地,同他再见了。
一九七四年夏天,是个多雨的夏天。当时,sh的排水系统,非常地落后。一场又一场的暴雨,严重地影响了,“恒丰厂”的生产。
印花机的橡皮先令下面,就是下水道。平时,一个布样印完了,每个盘里的余浆,往下一放,就进入了下水道,随波逐流地进入了黄浦江。但现在,碰到了雨季了。一场倾盆大雨下来,只要二十分钟,印花机下的水,就漫了出来。于是车间,便成了汪洋大海,大家便爬进了布箱里,今天就成了,外国礼拜天了。
有时一下雨,有的工人就喊着:“涨上来!”“涨上来!”果然涨上来了。大家哈哈大笑,又爬进了布箱里,闭眼睡觉了。
每天,有多少余浆,放进了下水道里,谁也记不清了。而工人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环境中工作。比如,打样的布样,做摩擦牢度不合格,或是颜色的延展性差一点。便叫来了,带班葛四平。葛四平是个宁波人,宁波口音很重,瘦削削的脸。他的右手,只有三个指头,食、中两指,让花筒给轧掉了。他往往来了之后,用右手的大拇指,蘸了一些色浆,在白布上,用手掌刮一下,看了一眼:“加十公斤甲苯……开!”
于是便在色浆里,加了十公斤的甲苯。接着烘缸里,便弥漫着,浓重的甲苯味。最惨的,是那个“出布工”,刚经过烘缸的,带满甲苯的蒸汽的花布,在她的面前,摔来摔去,全是甲苯啊!可又有谁说,这是剧毒的啊?
最痛苦的,是印“阿尼林”。这种颜料,它本身就是一种,毒性极强的,“苯胺”类的化学品。印它的时候,整个车间,会弥漫着,一缕一缕的,挥之不去,扑面而来的白雾。整个车间里,充彻着一股,呛人涕泗的,强烈的气味。这时候,厂里规定要加营养了。加什么营养呢?一听三百毫升的炼乳,冲入了三千毫升的开水中。然后有人,拎着铝制的水壶,来给大家倒“牛奶”了。倒淡如开水的炼乳的人,每次都要,看一下来人的脸。脸熟的,他就倒满一些,脸生的,就只倒个半杯。倒完便收壶。这稀得像白开水一样的炼乳,能顶得住,这“阿尼林”的,如此猛烈的毒性吗?
二十年后,“恒丰厂”的老职工,一个又一个倒下了,离开了人世。得的不是这个癌,就是那个癌。这不就是,当年被毒害的证明吗?